05
九月八日“表白节”当天虽然让许多高年级的学生蠢蠢欲动,但事情一过,热度自然也就跟着消散了。隔天,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回归到正常运转的模式,没有谁再主动提起谁跟谁表白、或者谁又被谁拒绝的八卦新闻,就像刻意把那些害羞的回忆全数给遗忘掉一样。当然,过不了多久,那些仅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感情又会像种子发芽一样慢慢破土而出,迎来全新的结果。
可是,有一颗特别的种子却在某个看不见地方悄悄生根了。
今天早上的第三节课是六年级F班的,这个班上课的特点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过于活跃”,尤其是被重点关注的几位男生,平均每两个星期就要闹出一次让班主任藤原千夏进行整顿的大事。所以,我每次在科学实验室上课时都会提前绷紧神经,以便于随时应对F班的突发状况。
只不过,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
平时非常“活跃”的七八个男生中的其中两个,在这节课忽然变得异常老实,但要说他们是不是变得会认真听课的话,倒也不是这样,因为他们看起来整节课都在发呆,注意力也完全没有集中。
不是普通的发呆,而是一直都维持着呆滞的样子。
宛如中了传奇魔术师的催眠术一样。
虽然在做实验时和周围的同学疯疯打打会令人火大,但完全不动手做实验也同样令人火大。即便我不期待这几个活跃分子有最起码的自我管控能力,可也不能就这么无视他们的存在,不然其他学生就会尝试进行拙劣的效仿。
所以我只得在下课时将两位男生留了下来。
其中一人是在班级里人缘非常差的垫底成员,姓富永;另一人则是上课时喜欢说话、口水多过茶的矮个男生,姓石原。
“你们两个是什么情况?昨天晚上出去喝酒了?”
我用夹杂着玩笑的严肃语气质问着眼前的两个学生,换做平常的话,他们一般都会先偷笑几声,再装模作样地回答我的问题。但今天,他们对我的质问却充耳不闻。
“石原,富永,你们听见了没有?”
在我提高声音的强度再次追问之后,两人终于张开了嘴巴。
“冷泉老师,我没有喝酒。”
“我也没有。”
谁真的在问你们喝酒没喝酒啊?
就算我反射性地吐槽,富永和石原也仍旧保持着一副昨晚通宵玩游戏的迷糊样子,搞得我连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了。
“……算了,你们回去吧,下次请你们不要在上课时发呆。”
像是接收到了程序指令的机器人似的,两人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开了科学实验室。
真是见鬼。性格本来就比较古怪的富永姑且不说,怎么连平时比女生嘴巴还碎的石原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简直像是失恋了一般。
等等……失恋?
我突然想到昨天正好就是所谓的“表白节”。莫非富永和石原都跟心仪的女生表白,然后被无情拒绝了?就在我陷入思考的同时,蝶衣推开科学实验室的门,宛如妖精似的钻了进来,轻车熟路到仿佛回自己的房间。
“冷泉老师,刚才那两个男生怎么了?”
蝶衣脸上带着优等生特有的好奇表情,显然刚与发呆二人组擦肩而过。
“哦,你说石原和富永啊。没什么,就是发呆了一节课,被我留下来了。”
“……咦?他们两个是石原和富永?”
“是啊。”
蝶衣听到这两个麻烦人物的姓氏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我刚才听说琴音昨天也被她们班的两个男生表白了,就叫石原和富永。”
“……真的假的?”
没想到我的猜测居然还准确命中了——不过,对象居然是琴音啊。
如果我对那两个家伙印象不深的话,此刻或许就可以宣告谜题已经解开。
石原和富永喜欢琴音,但琴音显然不可能接受他们两人的告白,受到打击的两人闷闷不乐了一天,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我本可以这么总结。可是,虽然不想把自己的学生形容成“没心没肺的傻小子”,但我怎么也不觉得这两人的神经会纤细到被女生拒绝后能痛苦一整天的程度。
也就是说另有原因吗……
不过,比起我这个科学老师来说,班主任藤原对他们的了解显然要更深一些,待会儿还是跟藤原通个信吧。
“对了,蝶衣,你来找我干嘛?”
“呃,其实……”
蝶衣难得欲言又止,脸上带着想要送朋友礼物却又感到不好意思的微妙表情。
“冷泉老师,黄金周你有什么安排吗?”
“黄金周?你说十月啊。嗯,应该没什么安排吧。”
距离十月黄金周假期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因为是全国统一的假期,趁这个机会出行的人也会如同沙丁鱼鱼群一样多。对于我这种不喜欢出门的宅家人士而言,的确算不上很有吸引力的时间段。
“哦……我在想,要是能出去旅游就好了。”
“出去旅游?你和我?”
“嗯,不过果然还是不行的吧——”
是啊,再怎么说也不太现实。
“因为你太忙了嘛,说不定假期还要陪哪个可爱的小妹妹出门呢。”
“……就算我没法和你出门,也绝对不可能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虽然我知道蝶衣是在跟我开玩笑,但自从觉醒了魅魔之后,她讽刺我的频率好像变得比之前更高了。
蝶衣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一副幽怨的口气说道。
“唉,算了算了,看来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淡啦,我还是去找别人跟我一起逛遍天南海北吧。”
“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台词……”
还有,不要话里有话。
蝶衣调皮地笑了一声,略微扭捏地开口。
“不逗你了,但总之我就是想出去玩嘛。”
“你爸妈假期应该也不出差,就叫他们带你去呗。”
“虽然不出差,但好像要加班,反正他们总是忙到没时间带我出去。”
听起来确实有点可怜。
我倒是很愿意带着蝶衣出去游山玩水,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即使我是不死之身也一样。
蝶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第四节课的铃声却像警报一般猛然响起,催促着我们不得不赶紧前往下一个站点。
午间休息结束之后,六年级F班的石原和富永被家长接回家了。
我是在吃午饭时跟藤原报告了他俩的情况,但藤原实际查看两人的状态之后却觉得问题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此刻正跟我在科学实验室里进行秘密讨论。
“与其说是发呆,不如说是完全无神——虽然会回答我的问题,但眼神无法对焦,精神上也像是受到了刺激一样。”
坐在实验室椅子上的藤原用分析数学题解法似的口吻说着。
“校医有来看过吗?”
“来了,她说看起来不像感冒的症状,体温也全都正常,但具体也没办法解释。毕竟这里不是医院,没什么精密仪器能做详细检查。”
“嗯……那他们的家长呢?”
“也没有头绪,只是同样觉得很奇怪,所以作为班主任,我还是让他们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虽然估计检查了也是白费功夫。”
藤原耸耸肩,用无奈的目光看向我。
我稍微愣了几秒,但也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
正是因为刚经历了魅魔蝶衣事件,我才不想一遇到什么有违和感的事就立刻跟妖怪绑定——这种思考模式本身并不值得推崇。把所有的一切都怪罪到妖怪和怪奇事件头上,说不定其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法。
“你认为真的和妖怪有关吗?”
听到我的疑问后,藤原严肃地点了下头。
“那这算怪奇事件?又是什么样的妖怪在背后捣鬼?”
“我目前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妖怪参与其中,但是在人鱼给我的笔记本里记载着类似的状况。”
藤原用订正试卷答案般的声音说道。
“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应该是失去了灵魂,我觉得,姑且就先称呼为‘失魂’状态吧。”
“……”
既然都出现了妖怪,我也亲眼目睹蝶衣幻化成魅魔的样子,那么就算提到“灵魂”也不至于会显得突兀。
只不过,这又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啊……
如果“妖怪”这个词能理解成对所有不可思议存在的统称,那“灵魂”究竟代表着什么?我不是想要在已经失去正常物理法则的世界里说着“灵魂真的存在吗”这种不解风情的话,但是被藤原这么煞有介事地提出来,我还是会感到有点别扭。
“啊,所谓的‘灵魂’,大概就类似‘填充物’一样的东西。比如说月饼或者包子,如果里面没有馅,那也不过就是一张面皮——当然啦,这也只是我从那本笔记里接收到的知识。”
藤原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跟我解释,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明某个艺术品的奥妙之处。明明她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数学老师,而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科学老师,为什么我们却在讨论有关灵魂或者妖怪之类的奇怪问题呢?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又到底是谁干的?
“……那么,富永和石原的情况就相当于是里面的‘馅’不见了。”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的确很吻合。据说失去灵魂的生物会慢慢走向虚无,先是‘无神’、接着是‘无感情’,最后是‘无欲’——我应该没记错。总之,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就只有生命没有危险这点了吧。”
有时我们会用“没有灵魂”来形容一个人或者一件作品,又或者称某个虽然活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人为“行尸走肉”,但那些毕竟只是文学上的描述,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修辞手法会变为现实。
我用鼻腔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乏味的天花板,不规则的灰尘依附在角落,无意间拼凑出奇形怪状的图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不能放着不管……你不试试用塔罗牌来占卜吗?就像之前你帮我占卜那样。”
说起来,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藤原用塔罗牌了。
藤原像是听到一个令人怀念的故事似的露出一丝微笑。
“那副塔罗牌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万能,如果是平时拿来占卜的话,就跟商店里买到的塔罗牌是一样的,只有在特殊的时候才有用。虽然当时我拿那副塔罗牌给你占卜应该只是偶然,本来没有打算做出‘预言’的。”
“当年的‘预言’也是塔罗牌告诉你的吗?”
“是啊,我当时听到塔罗牌的‘声音’——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恰当,反正我将最后一张死神牌翻出来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你八月下旬会死于非命的结果。”
听到这番玄妙的发言,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好像预料到我会提到塔罗牌一样,藤原从裙子口袋里爽快地掏出了那件神秘道具,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一直存在于我想象中的笔记本。
虽然我之前跟她提过,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目睹这两样宝物的真容。
“我可以看吗?”
“没事,你随便看。”
我率先拿起笔记本翻了翻,上面的字迹非常潦草,但又觉得很有特点。起初,我把它想象成是类似“妖怪百科图鉴”的东西,但硬要说的话,它更像是对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物做出笼统解释的规则书,其中还包括对塔罗牌和人鱼之肉的简单说明。
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把里面的内容复印一份,回家好好研究。
接着是塔罗牌。
这次,我仔细观察了下塔罗牌上的图案和文字,并没有感觉到和普通的塔罗牌有什么区别,也实在很难相信从某种程度上,就是这玩意儿救下了我的性命。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老实说,的确是这样。”
如果是福尔摩斯的话,或许看一眼塔罗牌就能推断出原持有者是个怎样的妖怪,但可惜我完全不具备这种神乎其技的推理能力。
“所以说啦,就这么单纯看是看不出任何东西的,我现在拿着它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藤原边说边随便抽出几张塔罗牌放在手上。
“你现在能听到什么‘声音’吗?”
“什么都没有。”
看来还真是只有在必要的时刻才会发挥作用的宝物,而笔记本上也记载着同样模糊的话语,无法进行参考。
藤原从桌上接过我已经阅览完毕的塔罗牌和笔记本,作为对话结束的信号。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班上的学生,虽然在救下你之后就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太平的思想准备,但的确来得有点快了啊。”
我觉得藤原应该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但还是不能把这句话当耳旁风。
“该不会我和蝶衣的存在破坏了某种平衡吧?”
之前的四季外国语小学里并不存在名为“妖怪”的东西。
而现在,我是不死之身的半人半妖,蝶衣体内寄宿的魅魔又成功觉醒,也就导致这所学校增加了两个“异物”。
“是啊,平衡是很重要的——不过我觉得这也是命中注定的。非要追根究底的话,从我小时候遇到那位人鱼的时候开始,平衡肯定就已经被打破了——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也没有后悔用人鱼之肉来救你。”
真正开始破坏平衡的是藤原自己——她或许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嗯……那现在要怎么办?”
虽说不能完全排除普通的生病或者精神不佳的可能性,但我也知道这种思考只能算作自我安慰。
藤原说她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怪奇事件,但我并不知道她在拿到“包裹”之后经历了什么,直到她用人鱼之肉救下我之前,其实我都对她一无所知。
明明是朋友,却什么都不知道。
藤原将笔记本和塔罗牌放回自己的裙子口袋,轻轻说道。
“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因为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和妖怪有关。要是他们去医院检查后发现只是没休息好导致的萎靡不振的话,随意插手的我们就真的要失笑了吧。”
如果事情可以那么简单就解决的话倒也不错,可一旦牵扯到妖怪的话,就不得不提前预想最坏的结果。
“唉,那本笔记本就像是课本一样,会教给你知识,但却没有附上答案。那位人鱼是不是觉得,如果要踏入妖怪的领域,就得做好自己来解决问题的心理准备啊——我到现在也还是不太清楚。”
“要是能找到你小时候遇到的人鱼就好了……”
尽管知道这句话毫无意义,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完全没办法追踪啊,包裹上没有寄件人的地址,所以都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当年我也没问她的名字——只是,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有其他人给我寄这些‘大秘宝’了。”
那种时候根本想不到会问对方的名字吧,何况你当年还是个小学生。
“哈哈——的确。”
藤原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笑着跟我说了声“该上课了,回头见”、正准备要离开科学实验室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某部遗忘已久的电影标题似的说道。
“对了,冷泉,富永和石原在上科学课的时候,是不是对其他事情都没有任何反应?”
“啊?嗯……对,没错。他们就一直在发呆,什么也不做,平时和他俩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男生去逗他们,他们都毫无反应。”
听到我的回答后,藤原满意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露出一脸怪异的表情。
“我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还有他们家长来学校的时候,他们也是对周围的人和声音都全无反应,但唯独有一个瞬间他们有反应——我刚才忽然想起来了。”
藤原顿了顿,像名侦探当着众人的面揭露出犯人的真面目般再度开口。
“我们班的白百合琴音——她来办公室找我拿作业本的时候,他们两个对她进办公室这个动作居然有了明显的反应。”
藤原的这句话让我的思考暂时冻结了。
大脑天旋地转,身体也像是察觉到危险似的渗出了汗。我仿佛觉得自己是大王乌贼触手上绑着的猎物,正一点点地被它拖入深渊之中。
根据家长的反馈,六年级F班的两名男生的状况全无好转,不仅如此,在当天下午放学前,又有另一位同班的男生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他姓龙崎,是一位长相帅气,但在学习、运动和艺术等方面都比较平庸的学生,在班级里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但也不招人讨厌。
即使知道他们可能是真的失去了灵魂——也就是和妖怪有关,也不能把这个秘密对家长和领导们说,所以藤原只好先以“班上有三名学生精神状态很差,被家长接回”为由报告了长得像复活节岛石像的校长。至于领导们听了藤原的报告后有什么样的判断、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我并不清楚,也毫不关心。
因为此刻的我正站在房间的地板上,对着落地镜里倒映出的自己扪心自问。
我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吗?不,明显不是。
虽然可能不至于像琴音那样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我也是个怕麻烦的现代青年,证据就是,学校里一旦安排什么上课以外的工作我就会忍不住碎碎念并开始疯狂抱怨。
这三个学生对于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吗?老实说,虽然身为教师不应该说出这种有失公平的话,但既然现在是自问自答,就没必要对自己有所隐瞒了。所以我只能回答,他们对于我而言并不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既然如此,不管他们是不是失去灵魂,对我而言都不会有实际影响。
但是毕竟他们是六年级F班、是藤原班上的学生,而藤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就算是为了藤原也可以帮帮忙吧?嗯,当然,身为朋友,又是共享妖怪秘密的伙伴,稍微出点力也并不违背我为人处世的美学。可是不知怎么的,好像觉得浑身提不起劲,我总是不自觉地想着: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藤原应该也会顺利地解决一切。
和蝶衣化身为魅魔的那个时候不同,我当时完全是基于对蝶衣的关爱才采取行动的。
就算被她杀死十次、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会无数次、不停地为她采取行动。
那么,藤原最后提到的“白百合琴音”又如何呢?
石原和富永都对琴音表白了,而且对琴音的行动有所反应,虽然目前并没有听到龙崎也对她表白的情报,但或许这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关联。如果这件麻烦事和琴音有关——如果是那位我亲自选出的科学科代表、蝶衣少有的跨班级好友、看起来对一切都没有欲望、惹人怜爱的可爱人偶的话,我能够像之前一样采取行动吗?
我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一成不变的自己。
是的,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