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如果想要打听学生之间的八卦,比起跟班主任打听,直接跟学生打听会更有效率——诸如此类的情报,就算没当过老师应该也能推测出来。
因此,隔天一大早,我就把六年级F班的一位女生叫到了科学实验室。
她的名字叫周防素羽,小小的个子,自然卷的头发,一副聪明伶俐的模样,擅长唱歌、跳舞和绘画,成绩十分优秀,运动也不差,是四季外国语小学里为数不多的全能才女之一。顺带一提,蝶衣虽然也能冠上“才女”的名号,但由于外表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于深刻,大多数人在提到“才女”时并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蝶衣,而是在提到“校花”或“学校的牌面”之类的词时才能对号入座。
素羽和琴音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是亲密挚友,我之所以选择找素羽来打听情报,纯粹是因为她很了解班级里大小事的细节,而且比起大多数人来说要更醒目。
“素羽啊,其实我想问你一点事情。”
“哦?什么事?”
外向开朗的素羽完全不会因为被老师叫来而紧张,现在她就随意地坐在实验室的一张椅子上,宛如和朋友在一起吃早餐。
“你知不知道琴音在前两天被表白了?”
“我知道啊。他们都在说什么‘表白节’嘛。”
我很快就切入主题,因为和学生聊天时没必要拐弯抹角,尤其是跟素羽这种性格直爽的女生更是没必要做多余的铺陈和解释。
“你们班的龙崎是不是也跟琴音表白了?”
“啊?龙崎?嗯……他应该没有表白,但是之前我们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他说过他喜欢琴音。”
我忽然觉得困住思考的其中一把锁“砰”地一声打开了。
如果素羽的情报属实,那陷入“失魂”状态的三个男生就确实有联系。富永和石原对琴音表白了,而龙崎虽然没表白,却暗恋着琴音。
不管行动与否,三人对琴音都抱持着“喜欢”的感情。
问题是,为什么喜欢琴音的三人会相继陷入“失魂”状态呢?还是说,强行找出三人之间的共通点这个方向本身就是错误的吗?
“冷泉老师,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既然我试图从素羽那里获取情报,她必然也会对我的行为感到好奇。
“嗯,其实是……”
我刚琢磨应该怎么说明,素羽忽然就瞪大眼睛,像发现了大家来找茬的游戏中最后一处不同点似的抢先一步分析道。
“啊!我懂了。龙崎昨天下午请假回家了,之前请假的是石原和富永……所以你怀疑这件事和琴音有关?”
虽然把事情说开了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联系,但素羽很擅长把杂乱而分散的碎片黏合在一起,这是很多学生都难以做到的。
“……倒也谈不上怀疑,只是单纯地想找找他们三个人有没有什么共通点。”
我没办法对素羽解释妖怪的事情,只能说的比较含糊其辞。素羽那闪烁着光芒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似乎在往深处思考。
“冷泉老师,我总感觉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
“就是他们为什么发呆啊。我昨天也觉得有点奇怪,虽然龙崎平常不是那种喜欢疯跑的男生,但石原和富永实在是太安静了。”
不管石原、富永和龙崎拥有怎样的性格,在班级里又有怎样的定位,他们好歹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的时光,因此,即使是稍有一点变化也会立刻被敏感的同学察觉到。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问你的。”
素羽摆出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用好像在对幼儿园小朋友讲睡前童话故事般的口气回应。
“那么一定是这样了。琴音因为接受不了石原和富永那两个蠢蛋的表白,同时也察觉到龙崎对她的心意,于是决定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三人降下诅咒……所以他们三个现在一定是被诅咒了。”
“……你到底把琴音当成什么人了啊?”
素羽不服气地撅起小嘴巴。
“冷泉老师根本没说实话,所以我也只能胡言乱语。”
一想到事实的真相搞不好比素羽天马行空的想象还要离谱,就实在没办法对着她的胡言乱语一笑了之。
眼看快要上课了,我便赶在素羽回教室之前又问了她最后一个小问题——有关他们两人跟琴音表白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素羽透露的龙崎喜欢琴音的情报,再加上藤原最后提到的发呆二人组唯独对琴音有反应……把这两点结合起来,很难认为事情和琴音全无瓜葛。只是琴音到底在这个事件中处于什么定位,以及和事件的牵扯程度尚且不得而知。
不知道大家在看经典的悬疑推理小说时有没有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要是故事中的场景有监控摄像头存在的话,大部分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当然,考虑到创作时间等问题,这种论点未免有些煞风景,而且也不得不承认,监控摄像头的存在确实破坏了悬疑推理类故事的美感。
不过,只要不在悬疑推理故事里就没问题了。也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并不需要时刻沉浸在谜题里,也并不会特别想与犯人斗智斗勇,那么既然知道事情可能和琴音有关,只要去调取学校监控摄像头的录像就能做进一步确认。
我万万没想到,最后调查出来的真相远比解谜或者跟犯人斗智斗勇还要复杂。
虽然老师在学校里查监控并不违法,但毕竟涉及到个人隐私,因此除了班主任之外,其他老师想要进监控室都得提前找管理后勤的行政老师报备。
此刻的“侦探团队”三人组正趁着午间休息时间,堂堂正正地走进监控室搜查。这个三脚猫侦探团队的成员分别是吃下人鱼之肉后变为不死之身的我、体内住着魅魔的樱小路蝶衣,以及小时候遇到过人鱼的数学老师藤原千夏。
三个人的人生经历都与妖怪有关——或许应该改名叫“妖怪团队”比较恰当。
我熟练地操作起面前的电脑,把时间锁定在素羽给我说的时间段内,按下倍数播放键,准备考验自己的动态视力。
电脑上立刻显示出六年级F班的教室所在的走廊处的影像。
在我们来到监控室之前,我就已经将所有的信息同步给她们了。藤原听完后并没有发表感想,只是同意了我调查监控录像的方案;而蝶衣虽然不相信自己的朋友琴音和妖怪有关联,却对于要亲自调查怪奇事件这点感到十分积极——毕竟是小学生,也不是不能理解。
“啊!冷泉老师,停一下。”
蝶衣抓住我的肩膀的同时我飞快地按下了暂停键。此刻的画面正好是琴音和发呆二人组面对面,琴音的身后似乎也有几个围观的学生,但看不太清楚。
“嗯,跟素羽说的一样,富永和石原是在F班教室外的走廊跟琴音表白的,但为什么是两个人一起啊。”
又不是去组队狩猎怪物。
“琴音怎么可能会答应他们嘛。”
“是啊,不过我们先继续往下看。”
只看画面确实很难联想到两人是在表白,琴音好像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没过一会儿就转头回了教室。被当场甩掉的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往教室的反方向走去了。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就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藤原打开了旁边另一台监控用的电脑。
“冷泉,你那天的科学课是在第三节,刚才他们对白百合表白是在第一节课下课之后,那么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大概率只剩下那个时间段了。”
“嗯……第二节课下课的大课间。”
早上第二节课下课以后,为了让学生有充足的运动时间,全校师生将会去到学校的大操场做广播体操、亦或者是慢跑,总共会耗时半个小时左右——这个时间段,我们一般称之为“大课间”。但如果是有特殊原因的学生也可以请假留在教室里,所以这半个小时左右的空档里的确有可能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我们分头查看吧,你和樱小路看那台,我看这台,就重点调查大课间的半个小时,但是不要只盯着刚才的走廊。唉,虽然也是出了事才反应过来——那天琴音好像的确是请了假,没去操场。”
如果是琴音在这个时间段对富永和石原做了什么,那的确有必要查个清楚。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我们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虽然蝶衣时不时会冒出两句感想,但基本上全程都只能听见监控室里的机械呼吸的声音。
“快点!你们来看。”
就在我感觉双眼已经疲倦、恨不得把一整瓶眼药水都灌进去的时候,藤原维持着眼睛盯着电脑的姿势招手将我们两个招呼了过去。
藤原面前的电脑上定格着监控画面的一幕。
但地点不是教室或者走廊,而是学校的天台。
学校的天台位于教学楼的四楼,通往天台的门不仅被紧紧锁住,还被套上了如同铁蛇般的长链条,小学生想靠物理能力打开这道枷锁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天台里站着三个人,一个是琴音,另外两个是富永和石原,他们的样子就跟第一节课下课时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看起来像是琴音把两人叫过去的。
藤原看了看我们,像是想让我们欣赏好戏似的按下播放键。
下一个瞬间,天台发生了异变。
如同人偶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忽然朝前伸出双手,像螃蟹的钳子一样死死地锁住了石原和富永的喉咙。
“啊!”
蝶衣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富永和石原反射性地想扯开琴音的手,但琴音的力气似乎大到宛如拳击手一般,他们挣扎了好几秒都完全无法挣脱——接着,像是耗尽了所有的能量似的,两人最终瘫软在地。
琴音丝毫不在意倒地的两人,迈着大步消失在了监控摄像头的范围中。藤原将监控影像往后调了三分钟左右,我们才看到画面中的两人慢慢地爬起来,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最后也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冷泉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琴音她也是……妖怪?”
虽然蝶衣已经接受了体内藏有另一个自己——“魅魔”的事实,但似乎对于随意吐出“妖怪”这个词还是有些许抵抗,尤其当对象还是好朋友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徒手将两个六年级男生完全控制住,应该不是人类小学女生能轻易做到的吧……但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我一边回答蝶衣的问题一边转而看向藤原。
“藤原,我觉得和蝶衣的那个时候好像不太一样。”
“嗯,至少两人的性命是完好无损的。虽然已经知道了‘犯人’是谁,但和之前相比情报也太少了点。”
我自己非常清楚有关蝶衣遭受的各种压力,所以才能和藤原侃侃而谈。但对于琴音,我虽然能跟藤原形容她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却无法说出更多详细的情况。此刻的我才茫然地察觉到,尽管琴音也是我的课代表之一,但我对她远没有对蝶衣那么了解。
蝶衣的视线在我和藤原的脸上来回扫射,最后再度面向我。
“冷泉老师,琴音她……该不会也会来袭击你吧?”
“嗯?我觉得不会吧,看样子好像和我们俩没什么关系。”
蝶衣听到我的回答后并没有安心,仍旧维持着有些紧张的情绪。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琴音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且如果要解决这件事情,你肯定也会像上次那样冲上去的。”
“蝶衣……”
就在我试图安慰蝶衣时,藤原带着看热闹般的神情望向我们。
“冷泉,你还不明白吗?樱小路明显是在担心你。”
“担心我?”
“是啊,虽然你是不死之身,但不代表每次遇到什么事情都得靠自我牺牲来解决问题吧。如果蝶衣是不死之身的话,你能忍心看她不断地被妖怪杀死吗?”
“当然不能。”
藤原随即露出自己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般的欣慰表情。
“那不就对了?你不忍心看到蝶衣痛苦,她同样也是啊。所以,再多信任她一点吧。”
我并不觉得自己不信任蝶衣,但听了藤原的话后还是轻轻地握住了蝶衣的手。
“谢谢你,蝶衣,我不会什么都不想就冲上去和妖怪对峙的,这又不是在画少年漫画。”
“嗯……”
蝶衣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然后害羞地将头转了过去。
我并不知道这是她无意识间流露出的真情实感,还是魅魔的某种精打细算,但表侧和里侧既然是一心同体的存在,或许我也不该用剥离般的思维去思考。
不过,我也没料到自己刚跟蝶衣下过“保证书”,却在没过多久就又跟妖怪杠上了。当然,这次我不是独自一人,身为魅魔的蝶衣和比我更熟知妖怪的藤原也在后方随时待命。
因此,不管谁来当裁判,都不能说是我打破了约定吧?
下午放学之前,我将琴音叫到了科学实验室。她并没有追问我叫她来的理由,只是乖巧地跟在我的身后来到了目的地。
藤原和蝶衣此刻正埋伏在标本柜的后方——其实倒也没必要搞得这么紧张,但蝶衣对于我要再度直面妖怪这件事表现出略微抵抗的态度,好在藤原将她说服,才让这个说不上完美的计划能继续下去,而我上阵的条件就是她们俩必须在后方做好随时救场的准备。
从小到大,我都算不上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硬要说可能还有点胆小。但自从变成不死之身后,我感觉自己的行为多少也有了点大胆的倾向。当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人类就会激发出超常的潜能——虽然我现在不算纯正的人类。
“冷泉老师,你找我干什么?”
我要澄清一点,琴音虽然总是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的模样,但平时聊天时她也并非很木讷——并非是面无表情的。就像上周五我们三人在地铁上,她也会顺着我的话用嘲讽朋友的语气跟蝶衣开玩笑。
就算不怎么表现出来——或者说不善于表现,但白百合琴音这个女孩肯定也是有感情的生物,这一点毋庸置疑。
“琴音,我有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对你说。”
“嗯?什么话?”
她只是悠哉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好像并不在乎我会耽误她多久时间。
唉,虽然已经把目标叫来了科学实验室,我还是想辩解,这个不算聪明的计划只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我看着琴音那张端庄而可爱的脸蛋,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首饰盒。首饰盒里沉睡着一枚求婚戒指——是真货,而不是玩具。其实我完全可以弄个玩具戒指来滥竽充数,也可以省略掉这个步骤,但在我的认知里,表达爱意的精髓就是把那枚象征着两人永远缔结关系的圆环递给对方。
如果我未来某天要跟某人求婚的话,就一定会这么做——虽然大概是没有这种机会吧。
当然了,这枚戒指并不是我的,而是藤原的。
据她本人所说,戒指是前任男友送的,虽然最后因为某些原因分手,但戒指也作为礼物被留下了。从男方的角度来看,他肯定很难收回这枚已经送出去的戒指,而藤原虽然不太在意,却还是将它保留了起来。
于是,失去了原本意义的求婚戒指现在变成了我演戏的道具——这还是藤原特地跑回家一趟给我拿来的,要是计划失败,她大概会气到直跺脚。
“白百合琴音,我爱你,请你和我结婚。”
明明连恋人都不算,怎么就直接跳过表白的阶段求婚了?如果有人这么吐槽,我也只好老实接受。但如果手上拿着求婚戒指,却说出“请你做我的女朋友”之类的违和感爆棚的台词,身为浪漫主义的我大概是无法认同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当然也摆出了单膝跪地的姿势。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完美静止了。
我似乎能感觉到蝶衣正在克制着自己冲到我和琴音两人中间的欲望,而藤原大概和我一样正等待着被我“表白”的琴音的反应。
琴音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失神地望着我。
换做平常的话,她大概会露出嫌弃般的笑容以开玩笑的方式打我一拳吧,但是现在却是非常特殊的时刻。
我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假琴音为什么要选择对自己抱有好感的三个男生作为倒霉蛋。不过,既然人类遇到妖怪有某种理由,那么她的行动也必然有某种理由。
如果把三人对琴音的感情放到大人的世界里来谈论,应该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是小孩子间的玩笑吧,但是,这是仅属于成年人的理论。就像蝶衣的父母无法全盘理解蝶衣一样,在蝶衣的认识里,当下发生的所有事情就等同于她世界的全部了,所以,就算只有一秒,我也觉得三人所抱有的感情是真实的。
琴音感觉到了三人内心深处最为真挚的感情,但我的感情并不是真实的。
我当然也很喜欢琴音,但那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是老师对学生的喜欢,是大人对小孩的喜欢。
所以我才故意这么做的。
躲在琴音影子里的某个存在,感受到这夸张的求婚行动的背后是虚假的感情时,她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会发怒来掐我吗?还是会装傻充愣呢?
我屏住呼吸,用浑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科学课代表。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女子不是人类的?”
已经不是琴音的某物静静地说着,宛如雪花从天空中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