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如果我“表白”后的那段沉默可以理解为无声的寂静,那么现在应该可以形容为绝对零度般的静止。
以“小女子”自称的某物维持着坐在实验室椅子上的姿势,轻巧地翘起二郎腿,与她文雅的自称形成一股鲜明对比,看起来十分违和。
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位“小女子”,蝶衣则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心情,从背后冲了出来,藤原没有阻止她,只是撇撇嘴,也跟着蝶衣从幕后来到了台前。对于突然出现的两人,“小女子”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见她泰然自若地抬起左手,用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着下巴,但目光却没有从我们三人身上离开。
“原来如此——人鱼公子、魅魔小姐和人类小姐啊。”
她像古玩收藏家评鉴展览品似的顺次点出了我们三人的身份——尽管我觉得“人鱼公子”这个说法有点不太恰当。
“人鱼公子姑且不论,小女子完全没料到在这个地方能遇见魅魔。”
听不出她究竟是在夸赞还是在讽刺。我用眼角余光瞅了瞅站在旁边的蝶衣,她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但并没有回应。
最先开口的人是我。
“如果你不自报家门的话,恐怕接下来的对话会陷入僵局吧?”
我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其实内心深处相当紧张,手心也不争气地开始冒出汗珠。虽然我不觉得这番话能刺激到她,但对方不是人类,有时候是不能用人类世界的逻辑来擅自揣测的。
好在她似乎还保持着基本的理性。
“小女子——不是人类,你们也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说法是‘妖怪’,那么小女子也可以算是‘妖怪’了。如果一定要给个具体称谓的话——那就称呼小女子为‘雪女’吧。不知道这个答案,各位是否满意呢?”
雪女顶着琴音的面孔嘻嘻地笑了起来。
“……”
继人鱼、魅魔之后是雪女吗。
我前些日子还借着雪女来思考过不同年代的人们对美的认知会有所不同之类的问题,结果没隔多久就遇上了正牌货。
“雪女——抱歉,我可以把它理解为人类熟知的那个雪女吗?”
“随你高兴。虽然经过时间的推移,现代人对于雪女的定义也变得五花八门了,小女子也不得不适应高速发展的人类社会呀。”
但是“雪女”始终只能算种族名啊,就像是孔雀、剑鱼、苍蝇一样……难道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吗?
我并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口,只是再一次打量起这位看不见具体形态的妖怪,因为比起名字的问题,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所以说,你现在是附身在琴音的身上?”
被我这么一问,蝶衣随即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而藤原也转头看向我,好像对于我为什么忽然能精准地说出“附身”这个词感到有点意外。
“呵——你如何判断小女子是附身在她身上的?”
“倒也没什么玄妙之处吧?所谓的‘附身’指的就是活人的身体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暂时性地操控,并做出和平日里不同的行为。这里的‘不可思议的存在’显然就是指妖怪了。至于另一点……无论是翘二郎腿、还是说话的语调,以及你力大无穷‘干掉’三个倒霉男生,都肯定不符合琴音平时的行为特征。”
我定了定神,又继续补充了一句。
“还有,虽然你自称是‘雪女妖怪’,但也并没有以妖怪的姿态在我们的眼前出现——所以我觉得,你恐怕没有能够被观测到的实体。”
从某种程度上说,魅魔蝶衣也并非完全是妖怪的姿态,但琴音目前的状况又跟蝶衣不同,她的样子并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多出翅膀或者角,也没有改变发型。
因此,这位“小女子”应该不是类似里侧的琴音、或者琴音的阴暗面这样的东西,而是和琴音完全无关的存在。
“……冷泉老师,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蝶衣像是发现宝藏似的,用略带佩服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我提前看过藤原老师说的那本妖怪笔记。”
虽然没什么好夸耀的,但我确实拥有速读的能力,因此,在翻阅笔记本的过程中就已经看完了全部内容——里面当然也包括有关“妖怪附身”的解释。只不过,速读归速读,能不能熟记又是另一回事。如果现在要进行考试的话我可以保证背出个八九不离十,但再过几天就会开始逐渐淡忘细节部分了。
雪女听完我的分析后忽然从座位上离开,就像跳芭蕾舞似的灵巧地绕过我们三人,以背对着我们的姿势说道。
“的确,小女子不是今天才失去形体,上一次能被人类目击到,也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雪女慢悠悠地转过脸,观察着我们的反应。
我仍旧保持以不变应万变的样子站着;藤原面无表情,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对策;至于蝶衣,她虽然对妖怪和怪奇事件的话题很感兴趣,但对于要把这些情报完全装进脑袋里这件事感到了如同连续背诵五篇课文般的困惑。
“小女子选择白百合琴音这位人类附身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而且附身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小女子觉得,人鱼公子刚才说的什么‘妖怪笔记’上恐怕也有记载个三言两语吧?”
人类遇到妖怪一定有某种理由,所以雪女附身在琴音身上也必定有原因可循。
“对于灵魂极其强大的人来说并不容易附身——你说的是这点吗?”
“是的,不管你们说的笔记是从哪里得到的,但听起来物主好像很了解小女子这样的存在呢。”
这个笔记应该只是藤原小时候遇到的小女孩人鱼自己的东西,而并非是那种“某个圈子里人尽皆知的宝物”。
“虽然我对‘灵魂’这个概念也是不清不楚的,但我不认为身为小学六年级学生的白百合琴音的灵魂有多么强大——所以,你能附身到她身上应该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吧?”
雪女将身子转过来面向我们,然后微微一笑。
“这一点你错了,人鱼公子。白百合琴音的灵魂不能说是‘不够强大’,应该说是‘支离破碎’,而且她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虚假之物’。”
“……什么?”
我感到一阵耳鸣,怀疑自己听错了雪女说的话。
藤原立刻皱起眉头,就连蝶衣也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
比起紧张兮兮的我,雪女看起来非常从容。
“虽然在附身的过程中小女子就能和原主人共享记忆,但白百合琴音身上发生的事,其实小女子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知晓。你们是否愿意听小女子讲讲过去的故事呢?”
雪女听起来像是在征求意见,但语调中却透露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寒气。在我们人类熟知的妖怪传说中,雪女是能够轻易将人类冰封的存在,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蝶衣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危险,自然而然地向我身边靠近了一步,用左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服。
虽说如此,我倒也没从她的身上感觉到明确的敌意。既然对方表现出还算友善的态度,我也没必要自找没趣。
看来今天的下班时间又要延长了。
蝶衣的父母预定在后天才回家,因此就算在学校耽搁一点时间也没什么关系,但不会开车的我还是打定了待会儿叫辆出租将她护送回城堡的主意。
四季外国语小学的科学实验室不是一个适合谈妖怪话题的绝佳场所,不过,比起在鱼龙混杂的快餐店里谈应该还是要好得多。此刻的我们各自抽出一把椅子坐在实验台的周围,蝶衣坐在中间,我和藤原分别坐在她的两边,斜对面则是顶着琴音模样的雪女。
“五十年前——又或者是六十年前也说不定,因为妖怪对于时间的概念总是暧昧不清,但应该也不是特别重要吧?总之,小女子在那个时候还不能被称之为‘雪女’,而是叫做‘雪童女’。”
这位妖怪一开始就说出了让藤原和蝶衣感到难以理解的话。
藤原虽然遇到过人鱼妖怪,但对于妖怪和怪奇事件的知识仅限于那本笔记本,如果是笔记本上没有记载的内容,她肯定就不太清楚了。蝶衣固然是一位优等生,但知识储备还不到能囊括世界各地怪异之物的地步。
果不其然,蝶衣忍不住好奇心开始提问了。
“冷泉老师,‘雪童女’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像是雪女的孩子一样,也可以叫‘雪童子’。”
我原本就对神话传说和幻想生物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因此能够很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应该说,要不是因为我的兴趣使然,也没办法在那天晚上几乎全盘接受和妖怪有关的一切吧。
蝶衣并没有问藤原,而是选择问我,似乎已经认定我才是那个“妖怪专家”了。但其实在蝶衣觉醒之前,我没有跟任何妖怪打过交道,也没有遇到过怪奇事件的记忆。我不自觉地朝藤原看了一眼,她正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女子从那个时候起就待在白百合家了,一直维持着雪童女的姿态,那个时候,小女子姑且还是有实体的,虽然也不过是像人偶那般大小罢了。小女子的存在意义就是保佑白百合家的家族兴旺,相当于是白百合家的守护神。白百合琴音出生以后,也是最喜欢和小女子在一起玩耍。”
雪女用手撑着右边的脸颊靠在实验台上,语气虽然十分平静,但也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这么听下来,我觉得比起雪童女,她更像是座敷童子。
所谓的“座敷童子”也是一种传承的妖怪,据说它们寄宿的家里会迎来好运和财富。不过……座敷童子和雪童子(女)之间好像也曾被当成是有关联的存在,因为两个名字里都有“童子”二字。但这充其量不过是人类世界的文化,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我自然也不得而知。
“……原来琴音是认识你的?”
蝶衣的脑袋上方仿佛冒出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是的,白百合琴音曾经是认识小女子的,但现在也不记得了。”
听到雪女落寞的声音,蝶衣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露出了同情的表情。从我认识蝶衣开始就非常清楚,她会为别人的不幸感到悲伤,也会为别人的幸福感到开心——她就是这么一个纯真而善良的少女。有时我甚至希望她不要被外界的阴霾污染,就这么关在象牙塔中永远不要长大。
“你和琴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而这件事就是导致你现在附身在她身上的原因?
“并不是小女子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嗯,看来又要陷入不知道多久之前的回忆里了。”
雪女懒洋洋地露出和她的妖怪名称不相符的温暖微笑。
“在白百合琴音还小的时候——大约应该是五岁还是六岁吧——那个时候的白百合琴音活泼又开朗……啊!对了,小女子想起来了,是‘幼儿园’。那个时候,白百合琴音正在读‘幼儿园’。”
雪女在说“幼儿园”这个词的时候发音相当刻意,对妖怪来说,这个词恐怕比较陌生。
“那个时候,白百合家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两位小孩子乘坐的交通工具出了意外,直接导致白百合雅乐——也就是白百合琴音的姐姐死亡,白百合琴音以及白百合家雇佣的司机受伤——不仅如此,因为白百合琴音目睹了亲生姐姐的惨状,导致她的心灵——灵魂也受到了重创。”
“……”
雪女不带感情的说完这段话后暂时没了声音,好像在等待听众慢慢咀嚼和接受似的。
既然是和妖怪有关,我多多少少也想到了事情的复杂性,但雪女的独白却让我的推测又扑了个空——我根本一点都没想到琴音曾经出过事故,而且也全然不知她曾有一个亲生姐姐的事实。
即使周围没有刮起暴风雪,实验室的空气也顿时变得阴冷起来。
最先发表震惊感言的还是在我身旁的蝶衣。
“……这是真的吗?琴音幼儿园的时候出过事故……然后琴音的姐姐……可是、不对呀!我幼儿园的时候跟琴音就是同学,也没听说过她有姐姐。”
蝶衣的眉毛撇成八字形,嘴也半张着,看起来就像是丢了宠物而焦急的失主。
“蝶衣,琴音那个时候有请过假吗?”
如果车祸导致受伤的话,再怎么也会请半个月左右的假吧?
“嗯……这我倒是不记得了,因为我那会儿也经常生病,不是每天都去幼儿园,但是她真的没对我说过姐姐的事情。”
对于性格内敛的琴音而言,的确不太可能主动对别人说自己家族的故事,而之所以不提亲生姐姐,大概也是由于不愿回想起悲伤的记忆吧。
不过,雪女像弹奏钢琴般轻轻动了动手指,又摇头否定了我的说法。
“白百合琴音并不是不愿回想,而是无法回想。她虽然得到了救治,却一直昏迷不醒,小女子当时也感到非常愧疚——因为小女子的职责就是保佑白百合家的平安,但是却连白百合雅乐的性命都没能守护。于是,小女子的主人们——也就是白百合琴音的父母和其他长辈,他们找到小女子,和小女子进行商议。”
我屏息凝神地听着雪女的诉说,同时也察觉到蝶衣内心的某种动摇,于是伸出左手将蝶衣纤细的手攥紧,试图传递那微不足道的勇气。藤原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参与发言,只是严肃地看着已经被雪女附身的琴音的脸庞。
“白百合琴音的昏迷是肉体上的,同时也是精神上的,小女子并不十分清楚人类世界的医院法则,但是有一点却非常清楚。那就是,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白百合琴音是永远都不会苏醒过来的。因此,小女子通过附身,剥离了白百合琴音的灵魂——那片已经破碎不堪、只会带来伤痛的灵魂。那是小女子第一次尝试附身人类,但效果显著,失去了残破灵魂的白百合琴音终于醒了过来。而关于白百合雅乐——也就是白百合琴音的亲生姐姐的记忆,则随着灵魂一并消失了。”
我阴郁地呼出一口气。
“……那你的意思是说,琴音的灵魂早就已经没有了?”
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因为藤原之前说过,失去灵魂会有“无神”、“无感情”和“无欲”之类的表现。尽管琴音的确像是对什么事情都不抱有欲望,但显然也不是失去灵魂的那种“无欲”。更何况,龙崎那三个家伙的现状才真的是所谓的“失魂”吧?琴音平时的样子跟他们现在也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
更加讽刺的是,造成三人惨状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坐在我的面前。
好像猜到我会这么反驳,雪女不慌不忙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白百合琴音的灵魂的确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小女子才会称她为‘虚假之物’。任何人类在失去灵魂之后最终都会陷入虚无,既然已经保住了白百合琴音的性命,主人们肯定也不允许她就这么空虚地活下去。所以小女子利用自己的力量,在白百合琴音的体内制造了一块屏障。”
“……屏障?”
“这块屏障可以充当临时的灵魂,以保证白百合琴音不会被‘虚无’吞噬。当然了,那始终只能算是一个代替品——是小女子自己制造的代替品,无法和真正的灵魂相媲美。可是,小女子无法修复白百合琴音的灵魂——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能找到方法,但至少当时、至少现在,小女子是无能为力的。”
我默默地思考着雪女所说的话,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令人在意的地方。
“……你刚才说琴音小时候活泼又开朗?”
“小女子是这么说过。”
我抓了抓蓬松而凌乱的长发,同时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虽说五六岁时候的性格并不能代表长大后的性格,但是琴音之所以现在这么内向,还总是表现出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态度,或许也是受到了灵魂被剥离的影响吧?”
“呵——人鱼公子所言极是。”
雪女话音刚落,蝶衣就摇晃着我垂下的手臂补充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上幼儿园的时候,琴音的确很活泼,甚至还有点疯疯癫癫的呢。我当时身体很弱,老是请假,班上的女生都不喜欢跟我玩,还是琴音整天拉着我跑来跑去……”
蝶衣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诉说着往事,接着又疑惑地看了看我。
“明明是这么重要的回忆呀,我怎么会忘记了呢……”
我温柔地拍了拍这位优等生的肩膀。
“没关系,你现在不是回想起来了吗?”
同时,我也明白琴音被雪女称呼为“虚假之物”的理由。
现在的琴音已经不再是最初拥有完整灵魂的琴音了。她不再活泼开朗,而是变得内敛怕生,如同换了一个人。说穿了,她现在不过是包裹着那层妖怪所制造的屏障的一具躯壳而已。但是——于情于理,事情都不应该仅止于此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当下一团乱麻的心情,只好先暂时将它锁进记忆的抽屉,准备谈论这次事件的中心部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认真的表情看向雪女。
“……我相信琴音没有灵魂的这件事情是真的了,可事到如今又为什么附身在她的身上、还搞了这么一出闹剧?”
“闹剧?小女子认为这并不算闹剧。”
雪女却无辜地歪着头,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话语。
“我说啊……不管你对人类世界有怎样的认知,但随便对人类——尤其是未成年人出手的话,事情将会变得很麻烦的。现在的你又是附身在琴音身上,一旦监控被作为证据,琴音根本百口莫辩。”
虽然四季外国语小学的监控因为数据量庞大的问题只能保存两天,所以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但这话也没必要对妖怪解释。
雪女微微地翘起嘴角,扬起琴音不可能露出的艳丽笑容,如同黑珍珠一样的眼睛也把我整个人都包裹在她的视线之内。
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武断,于是赶紧做了补充说明。
“……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导致你非得这么做不可?”
雪女闭上眼睛,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点了下头,好像本来是打算提出异议的,但最后还是认可了我的追加台词。
“代替品是无法比拟真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屏障的作用会慢慢减弱,再过一阵子,屏障大概就会完全毁坏吧——可是,那种屏障并不是能够反反复复依赖的东西,所以小女子不得不再一次附身于白百合琴音,想要找到更合适的办法,于是……小女子忽然意识到,也许可以通过获取其他人的灵魂来填补缺失的部分。即使不能成功,应该也能多少加固这道屏障,延缓毁坏的时间。”
“……这就是你袭击那三个男生的理由?”
我产生了一种在黑暗的洞穴里摸索了半天后终于见到一丝亮光般的心情。
“但为什么一定是那三个人呢?”
蝶衣毫不犹豫地朝着雪女投出追问之球。
龙崎、石原和富永的共通点就是对琴音抱有好感——姑且先不谈这份好感能够维持多久,但这个共通点和雪女有什么关系?
雪女露出宛如看到妹妹成功解开了智慧环的姐姐般的表情看向蝶衣。
“小女子在第一次附身白百合琴音之后,实体就从此消失了。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毕竟小女子没有守护好白百合家族,小女子也不再是‘雪童女’,而是变为了‘雪女’。这是万物的法则——想必它一定有在监视着小女子吧。”
监视?被谁监视?
雪女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继续用怀念往昔岁月的口气说道。
“其实,小女子并不会自称为‘妖怪’。或者说,小女子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但既然是和人类沟通,小女子也不讨厌‘妖怪’这种分类,之后也就用‘妖怪’来称呼自己吧——总而言之,小女子变成雪女之后,只能默默地守护在白百合琴音的身边,密切地关注着她的变化。虽说如此,倒也不是像人类擅长表演的悬疑剧似的要二十四小时盯着她不放,所以小女子大约是两年……不对,一年?嗯,一年左右来查看一次情况。”
我总觉得她对人类世界好像存在着一些微妙的误解,但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还是等事情解决后再说吧。
“像小女子这样的雪女妖怪,拥有一种特别的能力,人鱼公子既然对雪童女有所了解,想必应该也看过人类书写的有关雪女的故事吧?其实‘雪女’都是由像小女子这样的‘雪童女’变化而来,都是‘失去了存在意义的存在’。雪女可以冻结人类的灵魂,转变成自己的力量,被冻结者和雪女的关系越特别,得到的灵魂也就越纯粹。”
“……”
我在大学期间听过不少雪女的传说,虽然和面前这位本尊说的有些出入,但大多数情况下,故事的内容都和恋爱有关。例如某个雪女被一名男子救助、之后幻化成人类与该男子结婚,男子后来发现了雪女不是人类的秘密,但雪女并没有杀掉男子,而是独自离去。
除此之外,也有“雪女非常专情,但不会原谅背叛她的人,会将背叛者冻成冰块,抽走灵魂,冰封在山洞里”之类骇人听闻的版本。
“小女子没有实体,本来也很难和对方达到‘关系特别’的程度。但是,借由附身在白百合琴音的身上就满足了这个条件。”
“……所以你就刚好利用了‘表白节’?”
“呵——小女子附身在白百合琴音身上,也非常清楚会有人类男性对白百合琴音表达爱意,小女子觉得,这肯定也算是一种特别的关系。”
对于雪女的想法,我很难举双手表示全盘同意,况且就算是为了琴音,也不能随便对无辜的三个学生下手吧?
总感觉自己好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教师模式,可是却忽略了对方并不是学生的事实。
雪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起身,像一位发现了稀有访客的守门人似的绕着我轻巧地转了一圈,最后用零下十度般的冰冷声音说道。
“小女子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天平游戏罢了。用三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类的灵魂来换取白百合琴音的灵魂,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犹豫吧?”
我的确无法公平地对待身边的任何人——即使是圣人,他也应该拥有自己的偏好才对,所以如果非要说他们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可以很明确地告知,白百合琴音的分量肯定要超出很多倍。
但这也不是能够随意打乱人类世界的规则的理由啊。
就像不死之身一样,如果我仗着自己拥有不死之身就跑去做超出人类限度的事情,必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受到惩罚。
而且,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再说了,那三个人的灵魂能够与琴音完美匹配吗?我很难想象琴音的体内能够容纳三个不同的灵魂。”
雪女轻蔑地笑了一声。
“小女子觉得,灵魂不过是填充物而已,你们人类不是很喜欢吃像‘汉堡’之类的食物吗?只要里面都有肉和蔬菜,是哪片面包夹着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刚想反驳说“不是这样”,雪女却示意我闭上嘴巴。
“而且,你觉得小女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们进行沟通?这所校园里——你们称之为‘监控影像’的东西,小女子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小女子是雪女——是妖怪,不是人类,完全有能力破坏那个碍事的东西来吸收灵魂的,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就是想找一个与你们沟通的机会。别忘了,小女子在没有附身于白百合琴音的时候,可是没有形体的呀。”
妖怪既存在于任何地方,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她肯定早就利用这个特性,知道我们在调查怪奇事件了。既然冻结灵魂是雪女的能力,即使她不附身在白百合琴音身上也能做到,这样一来,再厉害的监控摄像头也不可能拍下没有形体的雪女的罪行。
这么看来,她的确像是故意出现在监控里,好让我们把她找出来。
不过——我总觉得她的这番话反而隐藏着某种深意。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你来找我们沟通的目的,也是为了让我们劝服你,从而找到不用冻结他人灵魂就能救下琴音的方法?”
这句话是我的大胆猜测,完全没有任何依据,就像是悬疑推理小说中最开始说出结论的警察角色会说的台词。
我当然也是因为自己是不死之身才敢说出这种话。
也可能是因为我唯一认识的妖怪就只有旁边的这位优等生而已。
时间再次静止,雪女绷紧身体,露出僵硬的表情,用宛如在枯树上捡到宝石的乌鸦般的声音干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整个科学实验室里都能听见这怪物用琴音的嗓音发出的、却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妖怪狂笑不止,但身体动作却像断线的木偶一样,看起来诡异至极。
我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触动了雪女的笑点。
但唯有一点是可以明白的——面前的这个顶着我喜爱的课代表的脸的家伙,果然不可能是人类。
蝶衣好像被这完全不匹配的疯狂表演给吓到了,于是不自觉地贴紧了我的身体,藤原则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大概笑了有半分钟左右吧——雪女忽然像个被切掉了电源的机器人一样停止了恐怖的笑声。
“人鱼公子——很——有趣——不愧为不死——之身。”
她说话的方式忽然变得断断续续——明明刚才是可以正常说话的。
接着,她忽然把目光投向蝶衣。
“小女子——还没见识到——这位魅魔小——姐——的本事呢。”
“……咦?”
被雪女点名的蝶衣抖动了一下身子,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我警惕地看着雪女和蝶衣的互动,生怕魅魔蝶衣忽然觉醒,到时候场面搞不好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看样——子——你们好像对小女子——的说法有异议——那就暂时告一段落——吧。”
雪女自顾自地说完这句话后就唐突地消失了。
我根本看不见灵魂或者别的什么没有形体的东西,但还是感觉到她离开了琴音的身体。这下子,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缓缓张开眼睛的琴音、不知所措的我和蝶衣,以及全程都没有发言的藤原。
“琴音!”
似乎也感知到了妖怪雪女的离去,蝶衣一把抱住了像是从睡梦中醒来的琴音。琴音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惊讶地看了看我和藤原,接着才终于发现自己正陷入蝶衣温柔的怀抱中。
“……你这是在干嘛?”
琴音依旧用平时的那副口气对着蝶衣说话,并试图将她推开。
“呃,没什么。”
可能也感觉到了有点不太好意思吧——蝶衣腼腆地笑了笑,放开了琴音。
“……嗯?到底是怎么了?已经放学了?”
“啊,放学前我叫你和蝶衣来打扫科学实验室,你说有点累,于是坐下来休息,接着就睡着了,之后我就把藤原老师叫来了。”
我随口编了一句自认为听起来很真实的谎言,但琴音好像一点都没怀疑,只是茫然地“哦”了一声。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的藤原也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话。
“白百合,你今天是自己回家吧?”
琴音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和冷泉老师还有蝶衣一起坐地铁。”
看来叫出租车送她回家的计划失败了。
“要注意安全。”作为班主任的藤原叮嘱完琴音后转而看向我,“我们班的学生就拜托你了,冷泉。”
“……放心吧。”
不死之身跟魅魔的组合可不是好惹的。
我确实有一点想开玩笑来缓和气氛的心情,可惜大概谁都笑不出来。
其实,藤原回家也会坐地铁,除了和她互换鞋子那次,我也偶尔会与她在地铁站上撞见。但是,现在的她却像是要回避我似的先行离开了——也或许是在回避琴音。
我和好像还没从雪女构建的言语空间中清醒过来的蝶衣面面相觑,之后将目光重合在了那尊玻璃人偶身上。
“走吧,琴音。”
我再一次意识到,从我认识白百合琴音这个女生开始,她对我而言就不曾发生过改变。所以,即使她是“虚假之物”,但同时也一定是“真实之物。”
下一秒,我们三人默契地并肩走出实验室,准备踏上回家的路。
当走廊上的阳光滚落到身上时,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