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雪女化作琴音的灵魂与琴音融为一体后,倒在地上的伊织里奈和长岛惠美就醒了过来。虽然没有亲眼见证,但是想必同一时刻,昏迷在医院病床上的周防素羽也安然无恙地苏醒了。而没有陷入昏迷,只是被单纯地夺去灵魂的龙崎、富永和石原三人,也很快恢复了原状。
虽然龙崎等人的症状并没有引起重视,但素羽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下昏迷的,所以校长也不得不出面回应了多方的质问。这也就是在事情发生后的好几天,一向喜欢在校园里巡逻监视的校长连影子都没能见着的原因。
值得庆幸的是,小区内的监控摄像头并没有拍到琴音的身影,因此除了我、蝶衣、藤原和琴音自己外,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
事件平息之后,一切又回归日常。
如同“表白节”前的周五一样,全人类公平地再度迎来了又一个周五。
这天早上九点,科学实验室里,没有课的我与不想批改作业的藤原面对面坐着,像极了上周讨论富永和石原时的样子。
藤原开门见山地说道。
“冷泉,你又解决了一起妖怪引起的怪奇事件,算上樱小路的那次,这已经是第二起了。”
“这一次姑且不论,但蝶衣的事件算不上是解决吧。”
那应该可以称得上是无限延长线的东西,不知道我还能有多少年的时间来陪伴她成长呢?
藤原不理会我的辩解,只是撇撇嘴。
“从你之前的描述来看,这次樱小路虽然再度觉醒了魅魔,但没有造成不良影响,反而还贡献了些许战力。不是吗?”
“是啊,她精准地找到了雪女附身的真相其实是一直附身于人类的影子中。乍一看确实很难发现,因为人的注意力一般都会集中在被附身人的脸或者动作上,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影子。”
虽然最后没有通过妖怪互相厮杀来摆平,而是和平解决了。
藤原像考官般满意地点了下头。
“听说樱小路好像还发挥了魅惑的能力?”
“看起来像是那样。”
不如说,仔细一想的话感觉还蛮可怕的。仅凭她的一句话,羽柴老师就像只忠诚的老狗一样跑开了,而且直到雪女完全消失之前,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大操场打扰我们,事后也没有任何人来问我奇怪的问题。
看来魅魔的魅惑能力确实是深不可测,但我并不觉得目前蝶衣可以将这股力量运用自如,实际上,她在面对雪女的时候之所以会变成魅魔,应该也不是凭借她的意志来实现的。
“之前我说里侧的樱小路会慢慢影响表侧,这个推论其实并不是从笔记本上看到的,只是作为女生的直觉。”
关于这一点,我其实也敏锐地察觉到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蝶衣的心理年龄也会变得更加成熟,那么里侧蝶衣的影响就会慢慢体现出来。既然魅魔逐渐浮出水面,发挥魅惑能力也可以说在意料之中,只是这个变化最终会导致好结局还是坏结局,就需要我亲自来验证了。
“唉——虽然现在说有点马后炮的感觉,但我还是想说,比起我,你果然更适合解决这些跟妖怪有关的怪奇事件。”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我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但其实也多多少少料到了藤原今天来找我的理由。毕竟在雪女透露琴音以前的秘密时,同样坐在这里的藤原一言不发,像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似的,姑且还是让我先行进行了一番头脑风暴。
“一点都不突然——我一直在想,自己只不过是随手帮助了一个到现在都没再见过面的小女孩罢了。虽然对于她寄来东西这点很是感激,但是还是有点过于沉重了吧。”
藤原在用人鱼之肉救下我的时候摆出的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我感觉现在这个状态可能才是她真实的心境。
某位不知名的人鱼给藤原寄去了包裹,包括两件宝物和记载着妖怪的笔记。宝物姑且不论,但笔记的存在似乎给了藤原某种无言的压力。“既然你救了我,我就有义务和责任告诉你有关妖怪的一切”——或许那位神秘的小女孩人鱼是这么想的。虽然当时的我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但经历了两起怪奇事件后再反过头来想,果然还是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那位人鱼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在隔了这么多年后才给藤原寄去包裹?如果是想要把藤原拉入怪奇事件的领域,又为什么非得做这些拐弯抹角的事?这些小问题汇聚成一个大问号,仍然在我们的头脑上空盘旋着。
藤原像是闻到刺鼻的烟味似的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老实说,我有点累了。虽然刚开始拿到塔罗牌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为了救你而跟踪你的时候也觉得像拍电影一样挺刺激的。但是……我始终认为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应该属于我。”
藤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前几天,那位雪女在说什么童子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对于这些知识的惊人储备量,再加上你现在是不死之身,比起对妖怪一知半解、也没什么太大兴趣的我来说,你真的更适合扮演这个解决怪奇事件的角色。”
藤原边说边将妖怪笔记本和塔罗牌拿了出来,放到实验台上。
“所以,这些东西你就正式收下吧。那位人鱼大概是想要托付给我,但是也并没有说我不能托付给别人,我想,这个决定应该对人类和妖怪双方都好。”
“……”
也许是习惯使然,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去揣摩对方话语中的深层含义。不过,藤原的这番话却完全没有给我在掩饰什么的感觉。或许她真的更适合在数学教学上钻研用功,而不是把脑细胞都消耗到这些古怪的事情上。刚好,我并没有特别享受于当老师的感觉,也不会在工作上寻求成就感,说不定哪天就心血来潮地辞职不干,转而去开一家妖怪侦探事务所了。
藤原不可能听见我的心声,只是看我沉默不语地接过笔记本和塔罗牌后,便感到如释重负般笑了。
“我忽然觉得,我的任务其实就是保存人鱼之肉,然后在那一天拿来救你,而塔罗牌的真实用途是让我知道你即将会到来的命运。所以——也就是说——我感觉自己不知不觉当了一回工具人,但不管如何,我已经完成了使命。只不过就算如此,我大概也不能完全从‘妖怪的诅咒’里脱身吧。”
“毕竟你也一只脚踏进了这个领域啊。既然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某个真相,要想再装作不知道就难了,但是,稍微休息一下应该还是可以的。”
如果藤原感到疲倦的话,就由我来接手吧。
塔罗牌预测了我的死亡,而人鱼之肉是救命的道具。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了一个大胆却又狂妄的猜想。
也许那个神秘的小女孩是为了救我,才在成熟的时期将笔记本交给藤原的。如果是在藤原读小学的时候就给她的话,光是想想就知道,她几乎不可能还把那些东西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在,这样一来,我就铁定活不到今天了。
可是,我当然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能够震惊世界的大人物,所以这个猜想似乎也站不住脚。
“想了半天,我还是搞不懂你小时候遇到的那个人鱼到底想干什么,又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啊,答案到底是什么呢——我要是知道的话,现在可能就是在改作业,而不是在和你谈这些无聊的事情了。”
我们俩默契地看了一眼对方的脸,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蝶衣今天要和她父母一起回家,所以放学时没有跟我一起离开学校。我在校门口望着蝶衣亲密地挽着她妈妈的手臂的背影,不由得感到一阵宛如疯狂派对结束后的孤单。这时,校门对面的某个戴着黑色蝴蝶结的女生看见我,跟我挥手打了声招呼。
“是琴音啊。”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起腿,三两步就走到了琴音的跟前。琴音看见我走近后再一次挥起手,脸上也扬起了花朵盛开般的笑容。
“冷泉老师,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好啊。”
琴音家虽然跟我家的方向并不一致,但也是共同搭乘地铁的好伙伴。
“蝶衣没有和你一起?”
“啊,她妈妈今天来接她了,身为护花骑士的我就放假一天。”
琴音白了我一眼。
“还护花骑士呐。就算不用你护,她也可以一个人回家的。”
我随即用夸张到仿佛在演歌剧般的声音回应道。
“那可不好说。现在世风日下,蝶衣又那么漂亮,万一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同样也很危险。”
琴音把嘴撇成像个英文字母的L一样,无言地表达了不满。
其实我说的“危险”并不是指蝶衣,而是指对她图谋不轨的人会遭遇危险,如果那家伙运气极差、刚好不是不死之身的话,蝶衣很可能就会被卷入刑事案件中了。虽说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低到跟我买彩票中头等奖差不多,但毕竟这是一个毫不讲理的世界,总得时刻做好最坏的打算才行。
至于琴音,其实我在劝说雪女和她融为一体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太多,只是在当下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能让四季外国语小学的学生不再继续成为被害者的方法。雪女的灵魂替换掉屏障之后,关于琴音是否会显现出部分妖怪的特征这点,到目前仍然不得而知。
在拿到藤原给我的笔记本后,我又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有关雪女的介绍,上面的内容基本上和附身在琴音身上的雪女所说的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些关于雪童女和雪女的关系性的说明。雪童女是雪女的前身,确实拥有让所在家族变得富裕兴旺的能力,但如果家族之间出现不和的话,雪童女的作用就会减弱。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白百合家过去是否出现过什么纠纷和仇恨,但恐怕间接导致了琴音姐姐的死亡。失去了存在意义的雪童女会变为雪女,成为了剥夺他人灵魂的恐怖妖怪,但这种妖怪一生都会被原来侍奉的家族之名所束缚,所以附身在琴音身上的雪女一直都被困在白百合家族这道枷锁里。
我想,这也就是她能轻易接受我的建议,为琴音牺牲的原因吧。
世界上所有的人类和妖怪都有各自的生存方式,我并不打算否认和干涉。而且,如果雪女不会被家族之名束缚,琴音恐怕也很难获救了。至少就结果而言,我认为并没有特别值得抱怨的地方。
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的我带着琴音,像两条梭鱼似的穿过学生和家长的人潮,来到了零食店和文具店的位置,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达地铁站,但是两人却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我撇头看了看这尊会走路的玻璃人偶,她也用恶作剧般的目光看向我。
“冷泉老师,你想不想吃零食?”
“我?我很少吃零食。”
硬要说的话,我大概只会偶尔吃点薯片吧。
“怎么?琴音,你想吃零食吗?”
“嗯,有点想。”
琴音像啄木鸟一样连连点头。
“原来你还会吃零食的啊,平时明明感觉你的胃口很小。”
“那是因为学校的食堂不好吃。再说,零食是装到另一个胃里的。”
就算你用这种老掉牙的理论来糊弄我……不过算了,不就是零食嘛,按道理来说,为了庆祝怪奇事件顺利解决,请蝶衣和琴音吃顿大餐都是值得的。
“走吧,我们去买零食去。”
“好啊。”
我和琴音来到零食店,里面早就挤满了各年级的学生。琳琅满目的商品被分类放在小孩子也可以轻易拿到的货架上,虽然理所当然都是没开封的,但一进到店铺的空间内,就仿佛可以闻到不同味道混成的香气。
琴音像八音盒上的舞蹈娃娃似的在货架周围无言地来回旋转了好几圈。
“……你该不会想不到要吃什么吧?”
“嗯,我有选择恐惧症。”
她面无表情地承认了。
“今天是我请你吃,所以你不用太犹豫。”
“是吗?那就把零食店包下来。”
琴音双眼放光地看着我,甚至分不清她是玩笑话还是打从心底里这么想。
“要是我有把整间零食店都包下来的能力,应该就不会在这所学校里当打工仔了吧?”
我边说边从货架上挑了几种看起来还算好吃的辣味零食。
“我记得你好像喜欢吃辣的——这些你觉得怎么样?”
“嗯……看着好像还行,但是我没吃过。”
“凡事都要尝试过后才能下结论嘛。那么,就选这几种吧。”
就当我带着愉快接受的琴音前往柜台结账的时候,恰巧遇上了结伴来买零食的素羽、里奈和惠美。我当然清楚她们是本次事件的受害者——虽然她们本人毫无察觉。特别是素羽,搞不好还会被父母和警察问东问西,但用膝盖想都知道她根本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倒也说不上是出于愧疚的心理,但是,既然都已经请琴音吃零食了,我就决定顺带请另外三人。
琴音和三人说笑了一阵后就与她们道别了,素羽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地往小区方向走去,而里奈和惠美则一同朝附近的公交车站迈开了步子。
玻璃人偶满足地提着一袋零食,用眼神催促着我离开零食店。
总觉得她好像稍微变得比之前开朗了一点——现在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呢?
我们顺利坐上和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地铁,可能是基于天气炎热和大脑运转了一天的双重原因,琴音就像融化了的冰棍一样瘫软在座位上。尽管地铁内的冷气供应很足,但我还是从手提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风扇递给了她。
她拿着小风扇吹了足足一分钟,才终于像看见沙漠中的绿洲一样缓过来。
“琴音啊,你现在的样子只能让我想到一样动物。”
“什么动物?”
琴音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只是有气无力地回应着。
“躺在空调房里的猫咪。”
话音刚落,琴音就再次撇起嘴白了我一眼。
“猫不用上学,但是我要。”
“既然这样的话,我就给你说个好消息吧。”
“嗯?什么好消息?”
好奇心被我勾起来的琴音稍稍坐正,仿佛冰棍再度变回刚拆封时的固体模样。
“下星期学校要开展社会实践活动了,具体时间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琴音就对着我的手臂来了一击。
女生是不是都是一群掌握不了力道的生物啊?
“这么热的天气还要社会实践,这所学校是有什么毛病吗?”
琴音绝望而无力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每所学校都会有这种活动啦,上初中之后当然也有。”
不过,如果是初中,大概不应该叫社会实践,而是叫军训吧。
昨天晚上,寒露抽空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告诉我下周她们即将开始军训,还顺便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里除了寒露外,还有一位别着发夹的可爱女生。据寒露所说,那是她在初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名叫雨宫绘里。
不管怎么样,对于朋友并不多的寒露来说,能交到新朋友也是一件好事。
“嗯……初中啊,感觉很遥远,又感觉转眼就要到了。”
“是啊……”
我大概打从心底里舍不得蝶衣和琴音她们从四季外国语小学离开吧,但我已经是不死之身,还经历了这么多奇妙的事,已经无法再奢求太多了。
“上了初中之后,你还会请我吃零食吗?”
琴音淡然地问道。
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可爱,于是笑着回答。
“别说零食,请你吃大餐也没问题。”
“那么,我们来拉钩。”
琴音静静地伸出右手的小指,用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我。
我并不是觉得拉钩这种行为很孩子气,而且琴音本来就不是成年人,所以即使真的做一些孩子气的行为也很正常。
换做以前的琴音的话,大概不会主动和我玩誓约游戏吧。但是,雪女变为琴音的灵魂也才过去短短一天,立刻就判断妖怪的影响会体现出来的话也太自欺欺人了。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事实,我觉得自己才有可能会产生错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拉钩……嗯,好啊。”
我和琴音的小指勾在一起——她的手指纤细到仿佛一碰就碎。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当琴音像唱歌似的说出这句民间谚语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雪童女和小时候的琴音在一起玩游戏的画面。
顺带一提,这里的“上吊”并不是通常意义的上吊,而是比喻约定好的事情不再更改的意思。因为“吊”指的是吊钱,而古时候的吊钱难以保管,一般会用绳子串起来。
“如果变了的话——”
“如果变了的话?”
我歪着头询问琴音,而她只是眨眨眼,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就让妖怪来惩罚你吧。”
我稍稍愣了几秒,琴音则用力用小指再度拉扯了下我的小指,好像这样做就能让誓言更加坚定一样。
此时,列车到站的广播响了起来,于是琴音背起书包,提起零食袋,轻巧地走向了左侧车门。
“冷泉老师,下星期见,拜拜。”
“啊,路上要注意安全。”
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琴音的身上。
琴音已经背对着我准备下车了,但就在列车停稳的前一秒,她再次将头转向我,挥起小手跟我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这个瞬间,她乌黑的头发间仿佛飘出了浅蓝色的发光粒子,宛如雪花。
但是再定睛一看,那些粒子就像蒸发的水珠似的全都不见了。
唯独只有琴音的侧脸还留存在我的视线中。
琴音没有笑,但是她的瞳孔里却闪烁着烟花般灿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