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的行星环正散发着淡淡的洁白辉光，行星阴影遮盖了星环东侧的小小一隅。很显然太阳才刚刚落山，那么自己应该没有睡多久。
身上披着柔软的带着微弱薰衣草味道的羊毛毯。温暖安逸的环境，让人有一种继续睡下去的冲动。
“记忆真的没有办法保留下来吗？”
“有可能，但概率极低。可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
半掩的门外传来些微光亮，那渗进来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悲哀。
沉默笼罩了公馆，抬起头环顾四周，昏昏沉沉的大脑像是渗进了迷雾。
现在几点了？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们在说什么？
咕噜咕噜地喝下放在旁边的一杯水，透明的理智裹挟着葡萄糖泵入脑中。
嗒——嗒——嗒——
一旁的红木座钟正缓慢走动着，但那流逝的不像是时间，更像是生命。
不知经过多久的沉默之后，一句微弱但清晰的话语钻入耳中。
“就算再怎么努力，注射剂始终是越用越少的。只要一天不摆脱对注射剂的依赖，死神就一天没有远离。”
这微弱的一句话听来像是在宣读审判一样。莉娜也很清楚，注射剂迟早有一天会用完，终究有一天自己也会消亡。
“可如果记忆都丢失的话，那和死又有什么分别？这比当初就放弃她还要恶劣！那时许下的承诺呢？我不允许这样的悲剧。”
悲剧吗？或许大人说得没错，当初只是莫名的自信暂时蒙蔽了双眼罢了。
莉娜如此想着，然后将精力集中在门外的谈话上。通过声线勉强分辨出了五个人的声音，谈话的内容也逐渐明晰起来。
先是由原始法术介质注射剂的短缺开启话题。
注射剂的短缺是一件相当稀松平常的事情。这种来自古代遗迹的高端医疗遗产是相当珍贵的物资。其效用无限接近于万灵药，对于所有疾病均有良好的疗效，同时无任何毒副作用。
其中起到效用的微机械有着自增殖代数限制，因此必须接受长期注射。而前文明是专门将其设计成这个样子。主要是为了避免医疗微机械自我增殖失控产生蚀解灰潮。免得失控微机械将患者连同周遭环境一起分解殆尽。
莉娜的疾病也与微机械有关，血族是一种生物细胞——微机械嵌合体，全身有超过一半由微机械构成。这巨大的差异使得血族与人类有着类似生殖隔离的现象。在黄金时代，人类与血族可以通过医疗调整实现正常的繁衍生殖。
但现在，失去技术支持后，人类与血族产下的孩子通常有着严重的遗传疾病。来自血族的微机械组织会与来自人类的生物组织产生冲突。因此血族便逐渐不与人类结婚生子，这间接导致了血族领的出现，以及血族与人类的隔离。
莉娜是较为独特的微机械嵌合体。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是生物组织。而运动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生殖系统却是微机械组织。
由于莉娜的遗传式共生微机械的自增殖限制是人类标准，没法满足微机械组织的需要，所以必须补充外源微机械维持。这使得莉娜几乎没有微机械组织与生物组织冲突所带来的遗传病，但同样地，大多数时候也没法像正常人那样正常活动。
而被展开讨论的是一种前文明医疗技术。
大致原理是先覆写微机械自增殖限制码，满足微机械组织的需要。然后通过微机械化生物组织实现完全血族化。
完全血族化似乎可以从原理上完全根治遗传疾病。但唯一的问题是，作为意识载体的神经系统有极大可能在微机械化的过程中完全丢失记忆与人格。
绘本中的许愿机缓缓转动起来，现在它将未来摆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指了指翘起的空盘说道：
“请用你的‘过去’支付价值”
记忆……
人格……
失去这两样的自己还是自己吗？
落地窗外行星的阴影沿着星环逐渐爬了上来，那阴影与亮面的交界呈现出病态的淡粉色。门外的那冰寒的死寂也顺着半掩的门缝漫了进来，它绕过沙发、烛台、圆凳、然后爬上后脊。
意识层面的寒冷将莉娜拉回现实，但头脑中依然一团乱麻，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脑海中涌现出纷繁嘈杂的不同声音，眼前的画面像瀑布一样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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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话陷入了僵局，没有人愿意开口打破这绝望的沉默。使人感到一种无助的绝望感。
克里格虽然在谈话中强烈反对完全血族化，但是心里却十分清楚，光靠原始法术介质注射剂是撑不下去的。那种昂贵的东西在市场上压根买不到，而遗迹探索五次里面能有一次能带回来就是谢天谢地。
这次虽然从ZO7掩体群中带回来了注射剂，但也只是稍稍延缓了一下死神收割的步伐。其实莉娜能光靠注射剂坚持到十二岁已经是幸运至极，因为注射剂的效用是伴随身体成长而逐渐衰退的，即使有充足的供应，到时候也只会比现在更虚弱。洛莎提出的办法看上去好像是那么的不可接受。但克里格心里也清楚。在现实的引力下自己一定会接受它。
现在只是逃避般的能拖一会是一会，仿佛这样就能让莉娜留存于世界上的时间再多一分一秒。
克里格回来后便看见莉娜躺在洛莎的怀里，脸上是一副毫无保留的恬静的睡颜，光是想到这里就不忍心将一切画上句号。
洛莎……
在看到克里格回来后就提出了莉娜完全血族化的提议，她那悲天悯人的眼神和轻柔的动作不经意中透露出似水般包容的温柔。
克里格确定洛莎依然如以前的伊芙琳一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莉娜。可她话语中凸显的却是冷酷残忍的现实。那现实如一堵高墙，将生与死隔绝开来。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让克里格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自己应当做出怎样的抉择，承担怎样的责任？没有参考，没有目标，什么都没有。自己只是挣扎着挤出一丝喘息的时间而已。
在那个瞬间克里格突然发现自己犹豫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一往无前的勇者。有了牵挂的孩子，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队友，有了陪伴身旁的妻子。很难说这一切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克里格看向对面，洛莎正端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公共扩展层显示着奥利戈星的全息图。在奥利戈星的表面有一个小小的红点，贴在绿与蓝的交界线上，那是莉娜的定位点。在绿点上方是无数贴着地表移动的白点，一条条细细的白线连接着白点与卫星标识符。
【3905-089-FEG-A】
【3905-090-FEG-B】
【3905-091-FEG-C】
【3905-092-FEG-A】
……
密密麻麻的近地卫星阵列构成了笼罩奥利戈星的一张巨网，这也是洛莎提出莉娜完全血族化的基础。联邦能网集团的近地微波投射阵列仍在正常运行，不断地将调剂微波辐射全球，便是现在人们所声称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游离法术能量。
这些卫星大多是在九十年前进入当前轨道，只有几个主节点在轨时长超过六百年。洛莎记得当年内战时能网集团的卫星只有寥寥几个成功升轨进入墓地轨道完成避险。剩下的都在争夺制宇宙权时被摧毁。看来幸存的在轨自动化机械重新恢复了近地轨道的基础设施建设，而且状态还很不错。
这让洛莎感到一种难能可贵的亲切感，毕竟在九百年后依然能享受基础设施的遗泽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啪嗒——
啪嗒——
拖鞋在木地板上踩过的声音划破了沉默。二楼楼梯的栏杆旁轻轻倚靠着一个小小的躯体，那柔弱的身影缓缓走下楼梯，那单薄的身影不由得让人担心起来。
在交汇的目光中逐渐走到了客厅前。
“我……”
母亲的样子让莉娜说不下去，那温柔的目光，带着怜悯的神色。
莉娜知道那是母亲毫无保留的爱意的具体表现，但正是这份毫无保留带来了与之相称的压力，那源自自我厌弃的压力。
莉娜对那份温柔感到害怕，夹杂着愧疚的害怕，愈是温柔就愈是害怕，害怕哪一天妈妈受不了一切离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骂我，不埋怨我，不对我发泄。明明我就是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让你们不得不出入险境，是我让你们不得不放弃了曾经所珍视的爱好，是我让你们必须奔波劳累。
莉娜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睡觉时总是做噩梦。天上下着绵绵的，好像永远不停的细雨。坍塌的建筑物噼啪燃烧着，使空气中永远飘扬着灰尘。
时不时从某一面墙壁后会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就像是垂死的抽搐一般。不注意时就会从视野的角落里穿刺出一根沾着干涸血迹的金属节肢，上面的散热片还粘着焦糊的血肉。
每一次被噩梦吓醒，都能看见母亲的脸上悲伤与痛苦交织的表情。后来妈妈发现了自己的情况，便一脸歉意地一个人睡回自己的床上。虽然不再做噩梦，但从那以后妈妈的脸上就又多了一分失落。
莉娜知道那是母亲的噩梦，也能感觉到母亲害怕那挣扎般的回忆吓到自己，便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一切，将可怕的东西挡在外面，即使自己已经千疮百孔。
莉娜便逐渐有一种渴望，渴望摆脱孱弱的躯体，渴望摆脱被施舍的关系，渴望母亲不再那么痛苦，渴望爸爸妈妈能认同自己。
又或者说，其实是我期望着认同自己，期望着接纳自己，期望着与自己和解。
就这样，渴望着，期盼着。
“妈妈，我想成为真正的血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