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汉源城郊。
夜半,一只泛着苍白光芒的灯笼在乱坟间穿梭,星罗棋布的坟茔上方闪烁着蓝蓝绿绿的鬼火。
天地间一片寂静,夜风中偶尔会传来几声夜枭似婴儿啼哭的鸣叫。
“噗嗤”一声,一只热气喷香的肉包跌落在地,滚了一圈,停在一条干巴细长的黑狗面前。
狗子瞎了一只狗眼,懒懒地趴在地上,闻到异香,“噗”地窜了起来,苍白的灯光下,照出枯瘦狰狞的丑脸,嘴角流下长长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溅落在肉包上。
似害怕被饿鬼抢走,它一口叼起肉包,一转身,颠颠地钻进身后黑魆魆、阴森森的老宅中,瞬即消失不见。
披着跳跃鬼火的身影在老宅前方站定,在地上落下一道颀长的影。
来人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峻拔如松,着一袭墨色交领轻袍,头上只一块逍遥巾,肩上挎着一只四四方方的老榆木雕花木箱,一双如星般的眸子投向前方。
黯淡的灯光下,老宅屋檐下斑驳的黑匾上落着两个寡白的大字:“义庄”。
其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该睡的都睡了,该来的也来了。”
灯笼后几缕苍白的光透过红纱,结成错错落落的网,将来人笼罩其中,映照出少年疏朗清俊的面容,还有木箱上奇异的人面鸟身纹饰,人面之上,刻着两个方正楷字:“谢蕴”。
转瞬,那抹苍白的光已晃到义庄门口,伴着两声“咔咔”作响,潮湿腐朽的木门豁然打开,一阵透着尸体腐臭的阴风扑面而来。
拥簇在灯笼周围的鬼火四散奔逃,红纱后苍白的火苗忽闪着,明明暗暗地在魆暗的老宅中穿梭,不一会儿,老宅最西端那间用于摆放无人认领尸身的屋子亮了。
那屋布满岁月的痕迹,灰绿发霉的墙面,堆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
正当中陈尸台上躺着一具赤身露体的新鲜男尸。
灯笼靠近,映出一张血肉糜烂的脸孔,两个鼓出的青白眼球,赤裸的胸膛,以及胸口正中央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他的脸皮没了,心也没了。
谢蕴来到窗前,将肩上的木箱搁到条桌上。
这只木箱乃师门所传,看上去古朴沧桑,紫红色的箱面上雕刻着道家人物和人面鸟嘴、背负羽翅的獾兜,惟妙惟肖。
箱子两头各有一铜耳小环,用绳子一穿,便可背在身上。
他打开木箱,取出一支用来克制尸臭的熏香点上,佩戴好自制的棉纱口罩和肠衣手套,随即取出一包粉状物,放在小碗中加水搅拌均匀。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他端着碗,哼着小曲,凑到尸身脑袋旁,右手抓起一把糊糊,熟练地在那张糜烂、散发恶臭的脸孔上细致地涂抹起来。
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所到之处,蛆虫争相从腐肉中爬出,虫体白红肥软,如同雹子般“噗噗”滚落台上,蠕动着四散奔逃。
片刻后,那脸已如同石头人面般光滑,五官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如同追求完美的艺术家,谢蕴显得异常专注。
在经过不断的涂抹、调整、观察......无数次修整之后,他终于直起身,活动几下脖颈,从腰间掏出锡制酒壶,灌下几口辛辣的酒水,随即一屁股坐到窗前条桌上,开始了平静的等候。
夜愈深,也愈发静。
当世人老婆孩子热炕头享受岁月静好的时候,身为史上最年轻大理寺少卿的他,不热衷于长安城里的花红酒绿,却常常踯躅于荒郊野外,与那些死于非命的尸体作伴,独自窥探死亡的奥秘。
几大口洛阳十年陈的冷香凝下肚,驱走夜半的阴寒,他把后背靠在窗框上,身体渐渐松弛下来,而意念却自由如同飞鸟。
他自言自语道:“兄台,如果凶手不想你被人认出,完全可以把你的脑袋摘去,或者用刀划花脸,为什么要那么费事地把整个头套都揭去呢?”
“更加奇怪的是,”他继续道:“你的心脏被人摘去时,你仍然活着,却不见任何挣扎的痕迹,这又是为什么?”
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翻身坐起,手上多了柄匕首。
烛光下,刀光在尸身上闪动。
须臾,他忽然抬起头来,拧作一团的眉毛舒展开来,轻声叹息道:“原来如此,兄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放心,等找到凶手,我一定给你捎个消息,让你安心去投胎。”
话音未落,灯光忽闪,屋内顿时暗了下来。
惨淡的灯光下,一个挂着破旧裹尸布的人形自男尸身下缓缓升起,直挺挺地立在他眼前,没有脑袋没有脸,一个古怪的男人声音凄凄惨惨地呻吟着,“谢大人,我死的冤枉的,你一定要替我报仇啊!”
“是你?!”谢蕴一挑眉,带着磁性的嗓音平静无波:“徐大小姐大驾光临,谢某不胜荣幸。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你父亲知道又该来折腾我了。”
来人正是大理寺卿徐峤的宝贝女儿徐玉嫣,自小宠上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成了率性而为的性子。
从一年前在大理寺见到谢蕴的第一眼起,整天跑来纠缠他,说要跟他一块查案子,谢蕴不胜其烦。
所谓折腾,顾及彼此的脸面,他已经往婉转了说。
说来说去就是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要合乎礼,必须成亲以闭悠悠之口!”
”真没意思!“ 灰扑扑的裹尸布下,冒出一张讨人喜爱的圆脸。
徐玉嫣把那块破布随手一扔,窜到谢蕴身后,从他肘边探出头来,怯生生地瞟了一眼台上鲜血淋漓的尸身,“可惜啊,又一个死后还受尽磨难的美少年,谢哥哥,你找到他的死因了吗?”
谢蕴摸着光溜溜的下颌,老夫子似的摇头晃脑:“元阳耗尽而亡。”
徐玉嫣定定盯着男尸已经耸拉的下半身,脸微红:“元阳耗尽会死?”
谢蕴深深点头,“会死,当然会死!”
徐玉嫣张着无辜的大眼睛,呵呵一笑:“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谢蕴若有所思:“你想试?”
徐玉嫣点头,“为了帮你确定死亡原因,我勉为其难,可以陪你试试......”
谢蕴挠头,“可是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当你哥们儿,下面......没感觉,阳不起来,半点都耗不上,更别说耗尽了。“
徐玉嫣垂目看看自己那身被裹尸布弄得脏兮兮的的衣裙,又深深吸了口气,自己差点呕了出来,一张玉脸瞬即涨得通红,”你、不是因为陪你来这种鬼地方,我堂堂大小姐,我、我......”
说着,已经开始委屈巴巴地抹眼泪。
“得,打住。”谢蕴蹙起眉,拍拍她的肩膀,“大小姐,求你别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会惊了魂的,我瞎说的你都信?”
徐玉嫣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哽咽:“你故意逗我的?”
“是。”谢蕴手指苍天:“老天爷在上,我瞎说的,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徐大小姐美貌如花,倾城绝色,求亲的人家排到了春名门,徐大小姐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果不在这,我打扮得千娇百媚的,你还会当我哥们儿吗?”
谢蕴眨了眨眼,他想说“当哥们儿跟穿什么没关系”,不过人家都说女人靠哄的,他实在不想有人打破义庄这个神圣所在的清净,于是俊脸扬起笑,猛拍胸脯:“当然不会,保证立马阳起来。”
徐玉嫣终于笑了,再次望向那具男尸,很是关切:“你怎么知道他是元阳耗尽而亡?不就是那儿蔫了吧唧的么?”
“当然,”谢蕴得意道:“在过去的一年里,如果你隔三差五都有机会遇到这种被人挖心剥皮的青春美少年,自然就会明白元阳耗尽是怎么个死法。”
“还有什么情况?你给我说说。”徐玉嫣走上前来,凝目打量着已被已被谢蕴的神奇小魔法修复的美少年面部。
看着看着,她眉头一皱,“听说韩家大火死了很多人,里面有很多女人,你都去看过了?”
“当然,这种时候怎么少的了我。”
“听说还有一个美人?”
“美人?”谢蕴想了想道:“跟那堆焦炭相比,她的确很美。”
“跟我比呢?”
谢蕴脱口赞道:“自然是她更美,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看上去像颗熟透了的红樱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咬一口?”徐玉嫣嗔道:“她可是个死人!”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谢蕴忽然坐起身来,“发现她时,血脉气息全无,身体却僵而不硬,不行,其中必有蹊跷,我得去看看。”
“你不能碰她。”
谢蕴愕然:“为何?这是我的工作!”
“我就是来帮你的,” 徐玉嫣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匕首,“从今天起,不准你碰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行,我看着,你负责干活。”
“不行,”徐玉嫣又瞪眼,“看也不可以!”
谢蕴眼珠子一转,点头:“大小姐之命不敢不从,走吧,我带你去, 不过我们咱得丑话说在前头。”
“什么丑话?”
“如果你当场晕菜了,从今往后不得再踏入义庄半步。”
“那是当然,从今往后,凡是女尸就由我负责,我要成为大唐第一女仵作。”
由于尸身过多,没有足够大的厢房可以安放,县衙把火灾现场发现的尸身统一摆放在义庄后院内的空地上,待仵作验看完毕,就集中入殓。
月色凄凉晦暗。
二人穿过阴森森的过道,来到后院,伴着腐朽院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嘎吱声,一个荒凉冥寂的院落,以及正中高大浓密的古槐树映入眼帘。
凄凉的月光透过槐叶间隙,在地上洒下斑驳摇曳的光影,蓝绿鬼火在槐树枝叶间飘来飘去,一具具扭曲的恐怖焦尸横七竖八地晾在树下。
本来坚持在前面领路的徐玉嫣,已悄然已回到谢蕴身后。
她的眼睛只盯着谢蕴,手上挥舞着匕首壮胆。
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响,就连鬼听见都会绕路:“谢哥哥,听说发现苏宁悔的时候,她脸上、衣袍上都是血,手上还握着一柄还在滴血的剑,她背着包袱,包袱里装了很多贵重的金银首饰。一定是她纵火烧死全家,真是死有余辜,待会儿我一定让她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儿。”
谢蕴却一言不发,只是在大槐树下东看看西看看。
徐玉嫣不解,只是紧紧跟随在谢蕴身后,目不斜视,生怕看到什么鬼东西,晚上做噩梦。
正在这时,已在后院中巡视完毕的谢蕴忽然道:“奇怪,真是活见鬼,尸首没影了!”
“鬼?”
徐玉嫣登时感到耳后一阵阴风吹拂,整个人几乎僵住了,颤颤立定,抬眼望去。
谢蕴已蹲在树下,指间摆弄着一枚鱼符,泥地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带血的人形印迹。
“谢哥哥,”徐玉嫣几步窜上前去,紧挨着谢蕴蹲下。
二人盯着那枚鱼符看。
只见符身光滑锃亮,一面镌刻着妖娆诡异彼岸花,一面刻着三个方正楷字——“丽竞门”。
谢蕴怔住了,自言自语道:“她是宫里头的人?”
徐玉嫣不解:“丽竞门是什么宫?”
谢蕴若有所思:“皇帝那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