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炙烤将苏清芜送入噩梦。
梦中,她正行走在大沙漠的灼人黄沙里,光着脚,孤零零一个人。
肆虐的沙土令她呼吸困难,看不清楚东西,沙子细小的微粒钻进她的嘴巴,耳朵,仿佛要将她埋葬。
大团大团被风卷着走的沙,被熊熊燃烧的烈日照得血红,犹如一根根在远方肆虐的火柱。
周围一片死寂,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恐怖别无他物。
她挣扎着想要发出求救的呼喊声,但那只是徒劳,她疯狂地往前冲,想离开这里,回到从小长大的地方——位于川西北擎云山峰顶的白云观。
脚步踉跄,没坚持多远,她便又累又渴地跌坐在流沙之上。
忽然,一个声音在喊她。
她知道那是谁,是前往汉源的半道上救下的一位青年书生。
书生唤作秦澜。
遇见他的时候,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山道边,身上的天青色长衫破烂不堪,满是泥渍和血污,却依然掩不住丰神如画的气质。
他说去乡下收租子,遭遇劫道的山贼,被砍伤后装死才逃过一劫。
在道观中,苏清芜跟师父学过医,经常给附近的山民诊病,医者仁心,见书生随身物件和银子都被山贼抢走了,后背上被砍了一条斜斜的血口子,便让书生上了马车。
一道阳光晃在她的眼睛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揉了揉眼睛,适应了片刻,又回到了乘坐着马车,从擎云山前往汉源的山道上。
秦澜如同梦幻般、踏着柔和的光晕走了出来。
递给她清凉的泉水,“告诉我,” 他凑过来,紧盯着她看,让她怪不好意思的,“你叫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大口,感激地看着他,“我从小在白云观中长大,师父唤我清芜,扫尽人间不平。”
“清——芜——,”他轻声重复着,熠熠的眸光投向莽莽晴空,她的心也随着那声飘到了空中,要知道,道观里都是女弟子,平时见到的山民哪有如此俊逸的风采。
“清芜是道号,”他眸光一闪,含笑探问道:“窕娘叫你小姐,我对汉源城很熟悉,你是谁家的小姐?可否告知真名?”
她只得把父亲派使女窕娘接她回去,一路上窕娘提前告诉她的情形简要地说了,“我叫苏宁悔,父亲是雅州支度运粮史。”
苏宁悔,她厌憎这个名字,如同父亲厌憎她。
“你父亲为什么给你取名苏宁悔呢?支度大人我听说过,他姓韩啊!”
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需要不断向别人释疑,而自己又不愿意提及的问题,稍稍一顿,声若蚊蝇地嗫喏道:“我随母亲姓。”
“就因为十五年前,你母亲生你时难产而死吗?”他居然对韩家的情况了然于胸,“你可是韩大人的嫡女啊!”
“嫡女?”她低下头去,再抬起眼来,眸底已覆上一抹玩世不恭的肆意,“嘿,我算哪门子嫡女?在父亲眼中,还不及府中的丫鬟婆子。你想,他如果爱我,又怎会将三个月大的婴孩送去深山,十五年了,又怎会对我的死活不闻不问。我早就无所谓了,无父无母我照样过得很好,以后,你别再提什么嫡女,那就是一个笑话。”
说这席话的时候,她话语淡然,像是在谈论别家的事,那双会说话的眸子却起了雾,抬手撩起车帘,仰起头,朝着窗外清新浓稠的绿望去。
然而过往的一幕幕却不听使唤地再次浮现心间。
自小,师父对她关于父母的问题讳莫如深,“他们在很远的地方,也许......到时候就会来接你回去的。”
她诧异:很远?也许??到什么时候???
什么也许......不过就是给她留着一丝希望罢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在经历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她对于“他们是谁?为什么不要她了......”等诸多问题都失去了探究的兴趣,深埋心底的,只剩一个越缠越紧的结。
可是,随着十五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这个结似乎永远都解不开了。
半个月前,一辆马车载着一位使女来到擎云山下。
和苏清芜一照面,那位使女便泪光盈盈,唤着她的名字,上前拉住她的手,嘘寒问暖。
她自称“窕娘”,是母亲的陪嫁丫鬟。
三日后,在窕娘的引领下,她从偏门进了府,穿过几重院落,踏进陈设华美的堂屋。
见到与苏清芜一同步入的秦澜,父亲韩越和颜悦色地详细询问他家在何处?遭遇何事......见他伤势未愈,还赠与十两银子,让他回家以后好好养伤。
秦澜对他以及苏清芜的救助一再致谢,随后便离府而去。
那一刹那,苏清芜觉得错怪了父亲,他一点儿没有官老爷的架子,出手大方,人......不错。
秦澜前脚刚走,父亲面色倏然沉肃,朝她扫视过来的眼睛,有些红,里面透出凌厉的寒光,如同面对杀妻仇人。
“悔儿,跪下,”十五年来第一次照面,父亲没有一句关切的话语,却当着素未谋面的继母、弟妹,以及在旁服侍的婢女让她跪下。
冰冷的目光刺得苏清芜浑身发冷,她愣住了,跪倒在地,怯生生地抬眸望向父亲。
父亲四十不到,是雅州的财神爷,身材有点发福,面容也如同财神爷般圆润儒雅,眼中却充斥着厉色,“知道你为什么叫苏宁悔吗?”
“知道,阿耶,”她心中感到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应道:“窕娘在路上告诉我了,是我克死了母亲,我是天煞孤星,凡是跟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我连累,非死既残,父亲把我送去白云观是为我好,在那......我可以为父母祈福。”
对她的回答以及顺从颇为满意,韩越眼中的戾气褪去些许,温言训道:“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节,你救了秦澜,可传到外面,孤男寡女共处一车,你未来的夫家怎么看?他们虽说在长安,可王家是世家名门,耳目众多,前两天来了信,询问你为何在山中修道,这种事府内从不外传,可王家还是听说了。”
“阿耶,”她略作思索应道:“窕娘说过,王家深得圣人信任,权倾朝野,既然我命克他人,嫁入王家只会害了王岱,我不嫁人,只想回擎云山,一辈子修道。”
“胡说八道!”韩越拧眉,猛地将手中的白瓷茶杯朝桌上用力一搁,白瓷茶杯“啪”地一声四分五裂,茶水溅了满桌子都是。
“你现在翅膀硬了,眼睛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你跟王岱的亲事在娘胎里就定下的,岂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她吃了一惊,在道观中生活,与师姐妹们都是直来直去,心里想啥说啥,更重要的是,她早已习惯做自己的主人,的确没想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爹。
刚进家门,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把好不容易见着的爹给惹恼了。
苏清芜有些沮丧,低眉垂目,耸拉着脑袋,装出一副虚心认错的模样。
“老爷,”坐在一旁的继母见状,掩住笑意,转眸唤道:“云儿,快过来给你爹捶捶背,宽宽心,别气着身子了。”
一个穿着打扮娇贵明艳的女孩从继母身侧起身走出,十三四岁年纪,长得清纯昳丽,像花儿般欲欲待放。
她故意从苏清芜面前走过,美目微眯睥人,神色傲慢,莲步当中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
待绕到父亲韩越身侧,却已换了一副懂事可人的脸孔,同时抬眼望向继母,二人视线会心地碰了碰。
“阿耶,”韩蔓云一面轻拍着韩越的后背,娇声哄道:“阿姐从小住在深山里,不懂礼数,阿耶就不要跟她置气了。去年上元灯节,我在长安的时候,曾经见过岱哥哥,他带着我一同逛了长安灯市,还给我买了长安城里最漂亮、最别致的花灯,虽说岱哥哥不是嫡子,但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在王家儿孙辈当中,也是出挑的,跟阿姐......”
“王家是大户人家,最看重女子的贤德礼仪,” 说到这,她怅然摇头,很是不屑地朝苏清芜斜睨过来:“咱们韩家的女儿嫁到王家,不能丢了韩家的脸面,若能在王家站住脚,将来还能帮到阿耶,唉......真是可惜了。”
韩越一听,看看跪在地上没有半点大家闺秀模样的苏清芜,顿觉有理,再望向继母时,目中已经多了许多别的意思。
继母一见有戏,温柔笑道:“老爷,王家跟咱家定亲,并未指明具体是谁,只要是韩家的嫡女即可,既然芜儿不愿意嫁过去,而云儿与岱儿情投意合,不如成全他们。至于说芜儿,她自小没了娘亲,我便是她的亲娘,哪个亲娘不想让她好的?后面在雅州再觅合适的人家好了,定然是她自己喜欢乐意的。老爷,你看如何?”
话音未落,韩蔓云直接抱住韩越的肩膀撒起娇来,“阿耶,我喜欢岱哥哥,非岱哥哥不嫁,阿耶一定要成全我们嘛。”
“这,”韩越凝眉思索,沉吟片刻,“你的年纪......”
继母趁热打铁道:“云儿过完年及笄,跟王家定下吉日,等到拜堂还有些时日,时间刚刚好。老爷,儿女已经大了,都有了自己的想法,老爷为她想想,她从小在山中长大,没见过世面,若嫁进王家,王家高门大户,既要辅助王岱,又要管理内宅,事无巨细,悔儿没有经验,嫁过去怕是太难为她了,还会丢了韩家的脸面。”
难怪父亲续弦之后便不再理睬她,这女人的一张伶牙俐齿,黑的能说成白的,得了好,还能说成一切都为韩家考虑。
苏清芜觉得字字刺耳,心间钝痛。
十五年了,她心中久久期待的......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