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王岱来到谢蕴家门外时,大门敞开着。
一匹漂亮的栗色骏马栓在门外石狮子上,正烦躁地踏着前蹄,鼻子呼呼地喷着热气。
马的主人更不耐烦。
王岱听到院子里传出女人生气的叫骂声。
“谢哥哥到哪里去了?!”
“小姐,”仆人低声下气地说,“昨天的这个时候主人就已经出发了。”
“昨天?”里面传出马鞭抽在硬物表面的声音,很脆很响,“谢哥哥跟我约好今天一同出发的。”
“可是,小姐,”仆人很是无辜地说,“主人说,小姐若来寻,请回家呆着去,他是去缉拿杀人犯,不是去游山玩水。”
话音未落,王岱就看到气得冒烟的女人走了出来。
他知道这是谁。
“徐小姐,”王岱跟她打了个招呼,“我们都在找同一个人,何不搭伴同行?”
“我为什么要跟你搭伴?”徐玉嫣挥着马鞭子冷笑:“无论谢哥哥到哪里,我都能找得到他,你可就不一定了。”
王岱不再言语,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却听得马嘶蹄响,徐玉嫣驱马赶来,在身后大声喊道:“王岱,你找谢蕴做什么?”
“与你何干?”
“谢哥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王岱冷哼:“为何?”
“因为我是谢蕴的未婚妻。”
“未婚妻?”王岱笑了,又道:“京城里传说谢蕴喜欢死人不喜欢女人,小姐把大好春光耗在这呆子身上,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确保我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日久生情,迎娶我过门是迟早的事儿。”
王岱诧然:“如何确保?”
“当然就不能让他接触到除我之外的女人。”
王岱突然特别同情谢蕴,冷笑道:“可谢兄正在追拿我的未婚妻。”
徐玉嫣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王岱,你说的没错,咱俩应该合作,我可不希望谢蕴看到你的未婚妻,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谢蕴已在百里之外的汉阳城。
木桶里的水是温的,还带着些茉莉花的香气。
谢蕴刚洗过澡,洗过头,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洗得干净彻底。
他躺在绵软的榻上,小红正在为他梳头,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
小云为他备好了换洗的衣袍,一袭白袍,就连内衣和袜子也是雪白雪白的。
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因为他还没收到消息。
自从离开长安,每到一城,他便住进当地最大的青楼。
这些女人都是妓女,她们都很年轻,很漂亮,很擅长伺候男人——以各种方式伺候男人。
可是谢蕴却从未碰过她们。
门开了,这家妓院消息最灵通的小雪走了进来。
她的两个手指头捻着块手帕,扭动着腰肢,人还未到,一阵扑鼻的香气把谢蕴熏得睁开了眼睛。
“谢郎,”小雪从衣袖中取出张画像,笑眯眯地说,“你说过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就能得到十两银子。”
“说来听听。”
“我已经找到画像上的美少年了,他是我们汉阳当地人,叫做凌浩,是个穷秀才,借住在郊外云雨寺。”
谢蕴眼睛一转,坐起身,“他住在寺庙里做什么?”
“读书,说是为了科举备考,不过——”
“不过什么?”
“凌浩已经离开云雨寺了,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有人说他去长安赶考了。”
汉阳城的凌浩,尸首为何出现在汉源?
这两处地名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相距百里。
近半年来,汉阳雅州一带,接连发现被揭去面皮、剖去人心的年轻男人尸首,通过面部复原术,谢蕴终于描摹出死者的画像,并通过画像一路寻找过来。
为了捉拿苏宁悔,跟他一同离开长安的还有不良人和大内高手,不过他故意安排兵分三路,各自分头行动,到雅州再汇合。
说白了,他并不信任不良人,他们是李林甫的人,他也不信任大内高手,他们是杨国忠的人。
把那些让他别扭的眼睛和耳朵都支走,他感觉呼吸都顺畅多了。
谢蕴身着一袭白袍,头戴一方白色逍遥巾,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打扮,出了青楼,朝着汉阳城最热闹的街市行去。
汉阳地处秦岭以南,自古便是益州前往长安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云集,热闹非凡。
谢蕴在街市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寻思着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再去云雨寺一探究竟。
他看了一会儿卖艺杂耍,又在路边花五文钱买了一串牛肉丸子,一边吃一边走。
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望去,发现来人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已经咯咯笑着跑上前去,回身招呼他说,“小哥哥,快去前面看热闹哩。”
“热闹?”谢蕴最喜欢看热闹。
他急忙跟了过去,沿着汉河而行,走了没多久,汉河与另外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交汇,眼前出现一片颇为开阔的水面。
河边和石桥上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
热闹在水中央。
只见两艘花船停泊在水面上,每艘花船船头,各有一位画师正手执丹青,专心作画。
这两位画师一胖一瘦。
胖的年过四旬,着一袭黑色宽袍,挂着满身的肥肉,看上去很有世俗的福气,身上的肉虽多,但他的手却非常灵活。
瘦的年纪轻轻,三十不到,身材颀长挺拔,着一袭白袍,立在船头,如水墨山水般俊美飘逸。
从围观的人口中,谢蕴得知这两位是汉阳城中最著名的画师,正在当场比试。
谢蕴少时很喜欢绘画,后来由于沉迷于验尸查案,鲜少有那份闲情逸致,只是最近做头像复原,这才临摹了几幅人像。
遇到这么有趣的比试,他干脆在河边茶肆落座,叫了一壶茶,一面品茗,一面在画师悬挂在河边的大作前驻足,悠然欣赏。
当他看到那位白衣画师的作品时,陡然来了兴趣。
二人所画虽然都是仕女图和罗汉图,与那位黑胖画师风格截然不同。
白衣画师画中的女子个个明眸皓齿,身姿灵动飘逸,如同天仙下凡。
罗汉图虽源自佛经典故,然而,白衣画师笔下的罗汉皆身着飘逸长袍,头戴逍遥巾,或吟诗饮酒,或抚琴对弈,丰神俊朗,风流倜傥,不似罗汉,却深得南朝名士的风韵,与黑胖画师虬曲苍劲的罗汉迥然不同。
更为奇特的是,白衣画师画面人物的着色虽以墨色为底,面部线条却用褐金色勾勒,人物鲜活,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谢蕴紧盯着罗汉的脸孔,莫名感到似曾相识,却又一下子无从参透这奇怪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兄台,”旁边一个声音轻笑道:“过去刘胖子风头最劲,还曾经去长安,进过皇宫,为皇帝和娘娘作画,如今,皇甫先生的画却是另辟蹊径,二人笔力虽不相上下,然而,俗话说‘画龙点睛’,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觉得皇甫先生画的眼睛如同真的一样,别有韵味。”
依着旁人指点,谢蕴朝画中人的眼睛望去,夏日阳光透过画纸,亮得有些晃眼。
他眯起眼,恍然间,纸色上浮起一层柔和的光晕,那罗汉漆黑的双目似活了般,滴溜一转,朝他望了过来。
刹那间,罗汉俊美的脸孔,与义庄尸台上少年那张俊朗风流的脸,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一定是世间最美的女人。”
发出这声赞叹的时候,今日的作画比试已宣告结束,两位画师的大作悬挂在石桥之上,供人欣赏品评。
一看到那画,谢蕴就移不开眼睛了。
他见过很多女人,有的很丑,有的也很美,皇帝的贵妃娘娘号称是这世间最美的女人,可他现在觉得却未必。
画上的女子穿着一件柔软的白色丝裙,裙摆长长地拖在地上,拖在鲜花上。
女子漆黑的头发披至腰间,脸色苍白若雪,却有一双漆黑的眸子。
她静静地站在鲜花里,在她面前,五彩缤纷的鲜花却失去了颜色。
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仿佛不属于人世。
谢蕴心中暗暗称奇,立在石桥上,舍不得离去。
石桥连接东西,东边这头,聚集着胖画师的支持者。
他们人不多,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助威声,意图挑战白衣画师的声势。
白衣画师很有女人缘。
很多女人,各个年龄段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全部簇拥在西边这头,拼尽全力地用尖叫、歌舞、手舞足蹈等各种女人擅长的方式来燃起火热的气氛,试图影响比试的结果。
谢蕴并不觉得白衣画师真的有那么神。
他只是觉得很奇怪。
因为每当他把目光投向白衣少女眼睛的时候,画上那双眼睛如同活人的眼睛,灵动清澈,就像是清晨玫瑰花瓣上的露水,闪着光,凝视着他。
他做了一个实验,退开几步,再突然回头望过去,愕然发现,那双眼睛真的如同有生命一般,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幻觉,令谢蕴百思不得其解。
他决定结识这位白衣画师,可是白衣画师却无暇搭理他。
作画比试很快就见了分晓,没人不喜欢美人,尤其是那样一位男人见了不思茶饭,女人见了恨不得重新投胎的女人。
白衣画师被众多女粉丝簇拥在当中,沿着汉河边飘然离去。
谢蕴远远地跟着,穿过两个街口,眼见白衣画师走进一座很漂亮的酒楼。
酒楼浮在水面上,实际上是一座水上行宫。
汉河水碧波荡漾,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酒楼屋檐上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高檐下悬着一张朱红色木匾,匾上书写三个草书,“花满楼”。
花满楼被鲜花簇拥着。
屋前屋后门前点缀着时令鲜花,有百合,玫瑰,紫薇……
二楼朱漆露台上,站着一排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女子们说说笑笑,头上身上也点缀着鲜花。
花满楼的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无论是谁经过这里,一闻到花香,就迈不动腿,一看到那些如花的女子,就移不开眼睛,一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就心里头发痒,全身也跟着发痒。
谢蕴走进花满楼的时候,发现一楼大厅坐满了人。
皇甫轸坐在临水靠窗、风景绝佳的位置,被热情的女粉丝们围在当中,左拥右抱,对酒当歌,快活得找不到北。
谢蕴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座。
那张桌子已经有人坐下了,是那位看上去很有福气的胖画师。
不过此刻他心情不大好,正自斟自饮,一脸落寞。
也许这就是人生,得意与失意总是相生相伴。
谢蕴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却又不想让白衣画师刺激到这个失意的男人。
“画如其人,”他为胖画师加满了酒, 又自说自话地碰了碰胖画师的酒杯,“先生画中的罗汉峻拔如松,苍劲有力,真罗汉也,世俗之人的眼光,先生又何必在意。”
胖画师却没有搭理他,依然自顾自地饮酒。
“我观皇甫轸的画中人,”谢蕴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处处透着诡异。”
胖画师浓浓的眉毛一挑,道:“哦,说来听听。”
“那厮不知使了什么妖术,画中人的眼睛居然会动,这样的画,如果悬挂于内室之中,酣睡之际,总有一双眼睛凝视着,岂不是诡异?”
“你可知他的画作千金难求?”
“何人求?”
“自然是有需要的人求。”
“有需要的人?”
“女人需要男人,求罗汉图,男人需要女人,求美人图。”
谢蕴瞪眼,眼睛瞥瞥下面:“可是用眼睛看的画如何满足需要——我是说——那方面的需要?”
“你可以求一幅体验一下。”
“为何要求?”谢蕴诧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多银子,为何不询问购画的人?”
“可是你却找不到购画之人,一个都找不到。”
“这又是为什么?”
胖画师盯着杯中的水酒,仿佛想要参透诡秘的人事,沉吟片刻,他淡淡地笑道:“因为……那些人都消失了。”
“消失了?”
“传说都羽化登仙了。”
“羽化登仙?如何羽化登仙?谁曾亲眼目睹他们羽化登仙?”
“无人看到。”
“无人看到又怎知他们已经羽化登仙了?”
“他们将那幅画挂在内室当中,一夜之后,屋子里面的人都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