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春阳市有人自杀,这个消息不知何时进到了春阳一中,如同雨水向土里下渗一般慢慢地流传开来,引起了大家的热议。
无论是班上,还是放学的路上,都有好多同学围在一块儿,时不时谈及此事。各种猜测随之而起,但都是以“听说”或者“据传”开头的,似乎没人知道实情,我甚至还没听人提过自杀者的姓名。
完全知道实情的人,会大肆宣扬,还是选择保密、阻止外传呢?这也是个问题。
大家都把自杀案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的确,这种引人入胜的话题,往往是枯燥的校园生活的调味剂,沦落到只能讨论老师布置的作业才更可怜呢。
可以确定的是,自杀者绝不是春阳市的某位知名人士,否则肯定是铺天盖地的报道,被一群百折不回的顽固记者和媒体闹得满城风雨。
我在偶然之下听说这件事情,先是惊讶,后又把它抛到脑后,远离了那些不绝的讨论。虽然同为春阳市,可生死之隔却给了我一种浓雾般的陌生感。我身边没人自杀,所以我不认识那个人。
我自认为自己并非冷漠之人,更不会将那条逝去的生命视为数字,但同时我做不到对所有死亡付出情绪。在这个世界上,有死者,也有生者,对死者来说,活着是绝对的虚假,而对生者来说,活着是唯一的真实。
我当然对死亡不感兴趣,目前也未出现想过自杀的念头。虽然我常常念叨着“无聊死了”,可我还不至于真的想死,当它当成目标来实现就太傻了。因为无聊而想死,无论如何那个人不会是我。对我来说,无聊便是活着的一部分真实。
正因如此,我前几天去图书馆借了两本书,借此消遣时间,可惜它们都不是我的菜,反倒觉得更空虚更无聊了。果然图书简介是最不可信的,里面太多糊弄人的东西了,我被骗了时间,被骗了感情。好书之所以是好书,不是靠营销,而是靠历史的证明。
更累人的是,还得把它们还回去。我在下午放学的人潮中,悠闲前往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并不远,几分钟就能到达。这会儿的人群稀稀拉拉,时不时能看见男女同学相伴。
从树荫下走出,斜斜照来的夕阳落在我手里的书上,封面闪闪发亮,就像日出时的海面一样刺眼。我受不了,就把这两本书互换上下的位置,这时放在上面的是一本封面不会反光的推理小说。
这本推理小说,还有一点让我反感,就是开头部分的某个名字被用铅笔圈起来了。以前的借阅者为什么这么干?或者说,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很明显,被圈出来的名字就是凶手的名字,我的直觉从一开始就这样告诉我了。
可以说,我毫无阅读体验,完全是耐着性子读完的。如果我能够傻愣愣地不懂圈名字的含义,也许那还算不上一次无趣的阅读吧。事已至此,我要是能够找到那个恶趣味的剧透者,并且发现他其实讨厌榴莲的话,我绝对会毫不客气地把榴莲塞到他嘴里。
痛苦回忆过后,我还得在以后借推理小说时,稍微留意一下,以防万一。
作为一名高中生,我时常囊中羞涩,不然也不会老是借书来看,因为来回跑图书馆也挺麻烦的。再说了,既然是本校的学生,不应该好好利用现有的资源吗?这么一说,我在学校图书馆的借阅记录还可能榜上有名呢。
不知不觉中,来到图书馆正门,渐渐掺上暗红的夕阳把馆前的地面分为了光与影。图书馆整体也算气派,以前建造的时候估计花了不少钱。它的基调为深蓝色,其寓意是畅游海洋。
不消说,春阳一中图书馆的年纪肯定比我大得多,所以寓意的解读应该是广阔且深沉。但我闲暇之时解读出另一种含义——高中生的我们无法利用少得可怜的课外时间畅游完整片海洋。这也是可悲的事实。
拾级而上,两旁有很多盆栽,像在春天里一样充满活力。我顺着右边看了过去,有位同学趴在窗边看风景,假如窗户是上下拉动的话,我可能以为他在模拟断头台中的路易十六。意识到我在看他之后,他重新坐了回去,搞得我好像坏了人家的雅兴。
几位男生快我一步,冲了进去,进了门后又慢了下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位女生继而走了出来,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很开心。
春阳一中的图书馆没有自助还书机,或许这玩意还是太奢侈了,学生虽然很多,但会来图书馆的学生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甚至很多人连图书馆的闭馆时间都不知道。
进了大门就会发现有三道防盗系统的门禁装置,铁灰色的家伙似乎无精打采,像个混日子的上班族,中间的玻璃挡板如同掌心朝前一样阻却外人进入。
再往旁边一看,是比门禁装置更有科技元素的防盗仪,奶油色的表面似乎藏着明察秋毫的眼睛。这是出口。
我掏出学生卡,在门禁装置的感应区轻轻一放,一个清脆的“嘀”声发出的瞬间,挡板像宣告着来者的身份正确一样很急速地收了进去。
我径直地朝半弧形的服务台走去,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同班同学林小静。她半侧着身子倚在服务台前,好像是跟图书馆管理员的陈老师在交谈。
陈老师是个老爷爷,总是戴着一副眼镜,让我有点好奇他到底是近视眼还是老花眼。虽然他的头发还没到童山濯濯的程度,但也日渐稀疏了。他总是笑眯眯的,既和善又爱聊天。听他说过,他原来是政治老师,后来年纪大了才当图书馆管理员。
走近一听,林小静语气中透露着不快,我跟她并不熟,但她这副模样属实少见。
“真是搞不懂。”林小静不悦地说道。
“可能是她记错了吧?”陈老师回答了她。
“那也不应该呀,她刚刚明明说了‘如果你还有推荐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哦’,这不就说明她记得很清楚嘛?”
“确实很奇怪……”
陈老师露出苦笑,似乎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有点犹豫该不该跟林小静打招呼,虽说“哈喽”两个字还是说得出口的,可再怎么说我们也不熟。而且她跟陈老师好像在谈论什么奇怪的事,搞得这氛围很微妙,打断他们会不会被嫌弃的目光所审判?想不到,还书也有这么艰难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陈老师注意到我了。他往一旁伸出脖子,问:“阿亮,你来借书还是还书?”
好说歹说,我也算是图书馆的常客,自然而然就跟陈老师混熟了,他老人家还常夸我说是爱读书的好孩子呢。
林小静也顺势回过头来,发觉到是我之后,她率先跟我打了招呼,我同样回了招呼。她的脸上稍有缓和,但还是微蹙眉头,看来刚刚可能还板着脸。
“老师,我来还书。”
说着,我走近了一些,把两本书递了过去。
“这么快就看完了?”
面对陈老师调侃又质疑的语气,我答道:“老师,我保证没有在课上偷偷摸摸地看书,全都是在课外时间看完的。”
看着我发誓的样子,两人都笑了。
“我可以作证,杨亮确实是一下课就抱着书在看。”林小静突然说道。
原来我看书的行为有这么显眼吗?看来我得注意一下。
这时我注意到陈老师眼里浮现出惊讶,接着他问:“你们两个是同班同学吗?”
我们默契地一齐点了点头,不过,“我们两个关系一般”这种话就不要说出来为好。
“小静,不如把你的烦恼也跟阿亮说一说,他的脑筋应该转得快一些,也许能马上想明白。”
转而陈老师又补充:“毕竟我年纪也大了。”
哈哈地笑了之后,陈老师像是征询意见一样又问我:“阿亮,可以吗?”
“我试试吧。”
我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看向林小静,她才是当事人,决定权在她手上。她真的要拜托我的话,我也不介意帮她的忙,动动脑筋也没什么,而且同学一场嘛。
说实在的,我无意为她解决烦恼,我这个人向来不会多管闲事,可如果别人展现出一定诚意,我不会刻意拒绝。当然了,束手无策的事情我也不会逞强要面子。
林小静抿起了嘴,看了一眼陈老师,接着又注视着我,像是在考虑我这个人靠不靠谱。我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她,只好微笑。
不久,一动不动的林小静微微扬起脸,恳求般说道:“那好吧,请你帮我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原因吗?
我认真地颔首,应了一个“嗯”。同时瞥见陈老师满意的目光,这让我有些紧张。
“我向一个朋友推荐了芥川龙之介的一本小说,可是她根本没看,还说什么这本小说很好看,再有推荐的话一定要跟她说。”
她的心情我很能理解。我有一次给朋友推荐某部漫画,很希望他去看,结果他转身就忘了这茬事,这让我非常郁闷,不过他直率地跟我坦白他没看,虽然不会很高兴,但总比骗了你说看过要好一些。
“所以问题是,她为什么要骗你?”
“没错,我跟陈老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刚刚走出图书馆的那位女生,林小静的朋友该不会就是她吧?
于是我问:“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刚刚还完书就回去了?”
“嗯,是她。”
她还书时,林小静也在场。林小静的朋友离开图书馆时表情还算开心,可是反观林小静却在生闷气。
“你俩关系怎么样?”
两人关系一般的话,可能觉得就算骗骗林小静也无所谓,反正平时又不怎么接触。
“很好呀,就是因为关系好才不高兴。”林小静嘟着嘴答道。
“可是小静,你并没有把自己的不高兴表现出来,藏着掖着,你朋友也不懂,不把事情坦白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陈老师说得对,双方坦白的话,不就知道她为什么要骗林小静了吗?
我搭腔道:“我也建议你当面问清楚,好朋友才更应该这样。”
好了,去吧,上演一出“月下追韩信”的戏码,趁她没跑多远,赶紧追!
“可是,那样太尴尬了……”
她这么说也有道理,追上去的第一句话应该就是——你为什么不看我推荐的书,还骗我说看完了?
不管怎么看,都有一种质问的意味,而且场面一定会跟课堂上被点到名却回答不上来问题一样尴尬。
林小静为朋友着想,不愿发生这种不愉快,这是她的想法。但我不得不想,人类相处实在是累呀,说得夸张一点,因为这种事情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奇怪。
“既然这样,还是回归到最初的问题吧。”陈老师露出拿她没办法的表情,“也就是那个朋友为什么要骗小静。”
我作出直接的推断:“可能她已经看过你推荐的小说了吧,或许很早以前也说不定?”
“不,她肯定没看过,因为她跟我说过,她从来没接触过芥川龙之介的任何作品。”
这样的吗……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外人,不了解整件事情,也不了解林小静的朋友,也就是说,只有把林小静和陈老师的描述当作事实来看,这样才算合理,否则难有进展。
陈老师这时说:“我刚刚看了记录,她朋友只在咱们图书馆借过一本书,不是小静说的那本。”
“她不怎么爱看小说,唯独爱看杂志,前段时间她心血来潮想看小说,便要我给她推荐,我平时看芥川龙之介比较多,就推荐了他的小说,并说‘学校图书馆就有,你可以找来看看’。”
“结果她找了另外一本?”
“嗯,虽然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明明没看,却说我推荐的那本很好看……”
林小静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对了,你推荐的那本小说叫什么?”
我这才想起要问这个问题。
“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
《蜘蛛丝》是怎样的小说,我不太清楚,因为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我也没接触过,只看过一篇短篇的《罗生门》,而且还是在网上看的。
“那她在你给她推荐之后,借走的是哪本?”
回答我的是陈老师,他一边从旁边的书车里抽出一本书,一边说:“是这本,芥川龙之介的《疑惑》。”
《疑惑》又是怎样的小说?
基于好奇,我伸手向陈老师把它要来。好厚一本啊,一本顶我平时看的两本,看完并消化估计需要好长时间。
稍微翻了翻,发现《疑惑》是一本短篇小说集,《疑惑》是其中一篇。为什么那个朋友听了林小静推荐《蜘蛛丝》之后,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一样去借《疑惑》呢,关键还说看过《蜘蛛丝》呢?
为了了解更多细节,我想问几个问题。
“是不是你当时没跟她说清楚呢,或者她来图书馆找书时一时忘了呢?”
林小静马上摇头,回答说:“我跟说了好几次书名,她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只好再问:“是不是她觉得只要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就可以了呢?”
“那她为什么要说‘你推荐的小说很好看’呢?”
没错,只有看过才会这样说。
另外,我又想了一个可能性——她来图书馆找书时,有另外一个人跟她说:“原来你要看芥川龙之介的书呀,我更推荐这本《疑惑》哦!”然后她就稀里糊涂地借了《疑惑》。
可是不对,林小静跟她的关系很好耶,怎么可能不如别人的一句话呢?不过,那人跟她关系更好也说不定,但违背与林小静的约定也不太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个想法还是太勉强了。
算了,换个思路吧,从借的书本身出发。
据我所知,国内出版的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集好像挺多的,而且大多是以《罗生门》作为书名,这本《疑惑》算是例外了。
听别人说,《罗生门》这个标题过于有名和出圈,导致有部主要改编《竹林中》的电影也命名为《罗生门》。话说回来,大部分短篇小说集都会以其中一篇作为书名,一方面是为了着重突出某一篇,另一方面也是产生广告效应,毕竟一本《某某某小说集》的吸引力总是差点意思,除了芥川龙之介,还有松本清张、莫泊桑、契科夫等人都是如此……
等等,一篇?一本?
我似乎明白了问题所在……
我急忙再次翻起《疑惑》,他们不免感到困惑。看了一下目录,马上就看到了我想要的——《疑惑》这本小说集里面收录《蜘蛛丝》这一篇。
“果然如此!”
听到我小声地嘀咕,林小静连忙问:“你有眉目了?”
我自信地点了点头。
“其实还挺简单的,看这里就能明白了。”
接着把目录这一页放到他们面前,他们认真地盯了好一会儿,然后面面相觑,依旧一脸困惑。
没明白吗?
正当我指向“蜘蛛丝”这几个字时,陈老师恍然大悟:“我好像知道了,原来这么简单!”
我当即会心一笑,现在只剩林小静一人不懂其中的奥妙了,不过就此嘲笑她不合时宜。
“你知道《疑惑》这本书里也有《蜘蛛丝》这一篇吗?”陈老师笑着问道。
“知道是知道……”
作为芥川龙之介的书迷,林小静大概也看过《疑惑》。
“那你还没意识到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怎么感觉你们在欺负我呢?”她气鼓鼓又不解地说道。
“没有欺负你,答案不是明摆着吗?”
“是啊,小静,你朋友以为你推荐的只是《蜘蛛丝》这一篇小说,而不是这一本小说!她误会了,以为你不是专指《蜘蛛丝》这一本小说集,然后她发现《疑惑》这本里也有这一篇,就借《疑惑》来看了。就这么简单。”
果然没猜错,《蜘蛛丝》也是短篇小说集。
我总结道:“到底是那篇小说,还是那本小说,当时给她推荐时没说清楚吧。”
“原来……”林小静终于顿悟,“原来是这样子吗?”
说完她露出自嘲的笑容,好像在说:“这么点小事儿,竟然花了这么久才想明白!”
“《疑惑》书里收录的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其实挺多的,你朋友应该是这样想的——‘既然推荐了《蜘蛛丝》,那我就顺便把这个作者的其他小说也看一看’,所以就选了这本啦!”
“她不是没把你的推荐当回事,相反还很在乎你呢。”
林小静握着双手,有些庆幸地说:“差点错怪她了。”
“没事啦,只是单纯的误会。我就说吧,阿亮脑筋转得很快。”
“嗯。”林小静转而面向我,“杨亮,谢谢你啦!没想到,你还蛮聪明的。”
我本打算潇洒地回一句“不用客气,小事一桩”的,听到后半句有点傻眼了,意思是我平时看上去不太聪明吗?
“过分了哦,别看我这副德性,成绩也只能算中规中矩,但平时还是常常动脑筋思考的。”
“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啦,只是有点意外。”
林小静的成绩比我好得多,在班上也是数一数二。对她来说,我根本不是比较的对象,自然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然而这个时候我却解决了她烦恼已久的难题,是个人都会感到意外吧。
“反正就当你在夸我好了。”
“本来就是在夸你呀。怎么说呢,这种事情一旦琢磨不透,我又不敢去问她,搞来搞去就成了精神内耗。”林小静顿了一下,“总之谢谢你,我欠你个人情。”
怎么又突然严肃起来了,还说什么人情?我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了,一时不知所措。
我并不是以欠人情为前提来帮她的忙的,一开始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着顺手而为,能够解决当然最好。帮忙有回报,对彼此都是好事,可谈到人情就未免太沉重了。话虽如此,但我发现拒绝她的好意也不太近人情,而且容易让她有负担。
所以我勉勉强强说出几个字:“好的,我记住了。”
虽然接受了这个人情,不过我没想着要她去还,我平时跟她八竿子打不着,能有什么让她帮忙的呢?
闻言她脸上显露安心之色。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听到林小静这么说,我也打算闪人了,可是跟她同行的话,好像又没什么好聊的,搞不好只能尬聊,现在建立起的一点好印象都被破坏掉,况且既然都来图书馆了,干脆再借几本书吧。
接着,我的余光发现一位男生站在我们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是来还书的吗?
仔细想想自己在服务台耽搁了很久,别人看到我们说得热火朝天,也不好意思打断,这反而影响到别人。于是我匆匆跟林小静与陈老师道别,转身离去时撞见那位男生的眼神,看上去别有深意。
果然让他困扰了,我只好用眼神表示了歉意,悻悻地快步朝二楼奔去。
二楼的书,是我常看的类型。我不知道借什么书,只能先逛逛看。
相比市图书馆,学校图书馆终究是小很多。我逛过好几次市图书馆,当时漫无目的地徘徊于各个高大书架中,看到一本书,觉得不错,可还是想再找更好看的,就这样没完没了,不知不觉又回到已经看过的地方,在别人看来,我可能像个幽灵。
看完一个书架之后,我又走进另一个书架的间道,时而半蹲或弯腰,时而久久仰视,凭借模糊的记忆力,我认出了几个陌生面孔,显然它们不是新订购进来的,而是被借出太久,近期才归还的。
这会儿我仰视着,发现了一本书名挺有趣的书,把梯凳搬来,站在上面开始对这本书做一个“值不值得看”的分析。
好了,分析完毕,挂羊头卖狗肉,看了绝对浪费时间。
正当我想从梯凳一跃而下时,我就看见一个人,正是刚刚在服务台遇见的那位男生,这次他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感觉这个人是个没有脚步声的忍者呢?
等等,他该不会是来找我麻烦的吧?想到这里,我万分惶恐,见了讨债鬼就是这种感觉吧。
俗话说得好,人可以忘记杀父之仇,但绝不能容忍夺财之恨。刚刚在服务台时,我让他作为一名借阅者的权利受损,浪费了他的时间,但碍于陈老师和林小静在场,他没有当即教训我,而现在机会来了。
一直以来,我总是告诫自己别干坏事,因为报应像个炸弹,它何时爆炸,完全取决于对方,这种未知的恐惧比死刑犯苦苦等待行刑还要可怕。
现在我站在梯凳上,在气势上我虽然更胜一筹,然而被大难临头所包围的感受却更加强烈了。仔细看了看,对方还是个运动型选手,逃跑是没有胜算的。
面对此情此景,真诚道歉和恳求原谅才是上策。
于是我跳了下来,不知为何他也吃了一惊。
“对不起!”
我们竟然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
本以为他会大声喊“喂”,让我寒毛竖立,没想到却放低了姿态,这是怎么回事?
我抬起了头,碰上了他迷惑的目光。即使如此,我内心的惧怕依旧不减,有时笑面虎才伤人最重。
沉默了一会儿,我最先说道:“对不起,刚刚影响到了你借书还书了。”
他的迷惑随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释然。
“你说的是这个啊,我刚刚没这个打算。”
“那为什么……”
“因为你们说的东西挺有趣的,我有点好奇,就忍不住凑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
回想一下,自己忘了留意他当时手里拿没拿着书。搞什么啊,原来是我想太多了,此刻的心情就仿佛夜里拿着电蚊拍去野外消灭蚊子一样爽快,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对了,我也觉得你很聪明,竟然能从那些信息中找到答案。”
我抓了抓头,说:“不是我谦虚,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陈老师不也明白了吗?”
“但其实是你引导他的。”
“话是这么说啦,他只是缺乏必要的条件而已。”
“必要的条件?”
“当一切必要的条件罗列出来时,结论就显而易见了,刚才陈老师只是没意识到《蜘蛛丝》是其中一个短篇。”
“说的也是。”
看着他一副琢磨的模样,我问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其实……我刚刚一直在跟踪你。”
尽管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怯弱,但我还是因此诧异地“诶”了一声。
我时常感觉有人正在调查我的行踪,他们的组织可能是摩萨德或者克格勃,当然要问我有什么证据,我只能说我拿不出来,可假如能拿得出来,那么这个跟踪者也该被炒鱿鱼了。
所以面前的这个人说在跟踪我,我心脏蹦蹦直跳,搞不好都要弄出心脏病了。
见我忧心忡忡,他解释道:“不要想得这么严重啦,我就是跟过来,想找你帮个忙,但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么说来,他也算是鼓足勇气了。
“找我帮忙?”
“对,我想请你帮我调查我表哥自杀的原因。”
自杀?难不成……
“前几天自杀的人是你的表哥吗?”
他垂下了眼帘,声音中带着些许忧伤:“是的,他跳河自杀了。”
我不禁惊呼一声。
“他今年大学毕业,刚找到一份工作,人生正要步入正轨,可不知什么原因,却跳河自杀了。”他继续说,“舅舅舅妈就他一个儿子,为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因此这一切如同晴天霹雳,让他们已经打击很大,我的姥姥,也就是他的奶奶,因为伤心过度也病倒了……”
我的同情心逐渐泛滥。虽然对我来说,他们仍旧是陌生人,但我第一次感受那条生命的分量。
“确定是自杀吗?”
“嗯,那条河边有监控,监控显示他自己跳进了河里。”
既然如此……
“你表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是什么让他感到崩溃痛苦,不再眷恋人世,最后选择轻生?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轻轻点了点头,“可表哥他一直以来是个乐观开朗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抱怨,然而这么个人却自杀了……”
他想要找到表哥自杀的原因,我可真的能帮上忙吗?我犯了难。
“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警察吧,我帮不了你什么。”
“很遗憾……”他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水,“因为警力有限,警察对已经确定自杀的案件不会过多调查。”
“那……”
“我还是想弄明白他自杀的原因。”
“为什么要找我呢?我连你表哥是谁都不知道……”
他摇摇头,但我不懂这个摇头的含义。
“为什么要找你,我其实刚才已经说了。你很聪明,能够从众多信息中找到关键,我认为你也许能找出我表哥自杀的原因。”
“那只是……你有点太看得起我了。”
我有点不想解释了。
“拜托了,请助我一臂之力!”
我别过视线,思忖着。
我没有义务接受他的求助,况且也无法保证真的能帮上忙。我承认自己有点小聪明,刚才帮助林小静查清真相不过是小打小闹,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调查自杀原因的话,难度可不在一个量级啊。
可是,他的动机……
他和表哥之间一定留有珍贵的回忆,才会做出这种行为,即使我拒绝他,他应该也不会轻易放弃,而是自己默默去调查。他是个有心之人,拒绝他我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其实帮助他调查也算得上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反正我没事可做,拿出点干劲终究不是坏事。
我幻想丧尸围城或者拥有超能力,比起这种有意思的展开,调查一个人的自杀原因确实逊色很多,但从现实的角度来讲,后者不是不可以接受。
犹豫再三,我缓缓开口:“我可以帮助你,但是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查清真相。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话,我愿意帮助你。”
他一下子变得很激动,跑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这家伙比我预想的还要热情。
“谢谢你,谢谢你!”他连连说道。
“你太客气了。”
我本想说“不要太期待”的,因为觉得有点破坏气氛就没说出口。
被这样握着手,我怕从梯凳摔下来,立刻跳了下来。
这时他又说:“我叫张涛,你是叫杨亮吧?”
“嗯,我在高一3班,你该不会是我学长吧?”
“不是,我也高一,6班,在你楼上呢。”
他在我楼上吗?没错,因为春阳一中的教学楼每一层只有三个教室。另外,春阳一中有好几栋教学楼,不用担心教室不够。
“还挺近的。”
“是啊,要想找你聊聊调查进展也很方便。”
既然说到这个,我就有话说了。
“现在的我,完全是从零开始,你有什么线索吗?”
“其实我也是才刚开始,实质性的进展完全谈不上,不过我有一个线索。”
“什么?”
“我表哥留了一封遗书。”
遗书?攻取特洛伊城的木马不就有了吗?
这可是关键线索啊,有了这个,不愁没进展啊。
我顿时信心十足,问道:“遗书在你手上吗?我想看看。”
“不在我手上,不过不看也没事,因为遗书的内容相当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
“嗯?”
“上面写道:我对不起李俊峰。”
我没怎么看过别人的遗书,不知道这遗书的内容算正常还是算奇怪。按理来说,一个自杀的人,除非想栽赃嫁祸,一般也不会在遗书上说谎,何况这也不是栽赃嫁祸,排除了谎言的可能,也就是说,张涛的表哥确实觉得对不起一个叫李俊峰的人。
“你表哥的自杀跟李俊峰有关,他做了对不起李俊峰的事情,懊悔与自责让他选择了以死谢罪。”
“这一点我也知道。”
“那他自杀的原因不就很明显了吗?”
“可是……”他迟疑了几秒,“我想要查明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觉得对不起李俊峰,那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难道严重到让他因此自杀吗?”
那句话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不是当事人又怎么可能一下就懂呢?而张涛,就是想要调查一段属于他表哥的过往。从表面来看,这段过往回忆起来是沉痛的,至少是掺杂着苦涩的。
“找到李俊峰,去问他不就行了吗?”
张涛无奈地笑了笑,看向一旁。
“我不知道李俊峰是谁。”
“啊?”
“我翻过他的手机,没有李俊峰这个人。”
真伤脑筋啊。乍一看以为是一道简简单单的数学题,不料连知识点都没学过,根本动不了笔。李俊峰是何许人也?这是解题的关键,最好能找到他,再不济有一点消息都行。
张涛说过,他表哥今年大学毕业,那么他手机里大部分保存的应该是大学以来的认识的人,换句话说,李俊峰是在大学以前就认识的。
“要找找他以前的圈子或者同学列表。”
“我看过他的高中毕业照,也没有这个人。”
我摆了摆手,表示否定:“毕业照说明不了什么。”
毕业照只有高三某个班级的,如果高中有分班的话,对不上号也很正常,而且本身就不应该局限于同班同学。
张涛认同地点了点头。
虽然张涛的表哥只有二十几岁,不过在他短暂的人生过往也认识了不少人,从其中找出李俊峰无异于海底捞针,我顿时感觉陷入无穷无尽的漩涡。
但是,现在说放弃还太早了,我才刚答应人家呢,总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对了,你表哥叫什么名字?”
“徐浩宇,在春阳一中毕业的。”
我微微有些吃惊,原来是学长,距离又拉近了很多。
“那就从他的高中时期开始调查吧。”
“嗯,肯定能找到李俊峰这个人的。”
就在此时,陈老师推着书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我这才发现我们两个一直站在这个间道。
陈老师应该是来给书上架的,扎堆的书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我们看向陈老师,同时陈老师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这个阵势可真怪异,这种时候我就很希望有个小屁孩儿串出来,打破它。
一段令人屏气凝神的时间过后,陈老师率先打破沉默:“你们要找李俊峰?”
上一秒我愣了一下,下一秒就在内心欢声雀跃,简直不可思议,仿佛在我那贫瘠的书包里挖出价值不菲的宝藏一样。原来陈老师认识李俊峰,那就好办多了。
我瞥了一眼张涛,他的眼里充满迫切,于是我上前询问道:“老师你认识他吗?”
“我知道他的事情,那已经……”陈老师半仰着头,抬了抬眼镜,“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六年了……”
我一头雾水,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老师,李俊峰他怎么了?”
陈老师似乎没听见我的问题,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六年前,我们学校发生过一起欺凌事件……”
欺凌事件?
张涛惊讶得微微张嘴,眼睛瞪得老大。
至今为止,我的学生生涯风平浪静,就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卓别林电影那般的一波三折,跟欺凌事件更是完全沾不上边。六年前,我只是一个小学生,就认知而言,只局限于校园的一亩三分地,从没听过春阳一中发生过欺凌事件。
徐浩宇自杀前,曾指明自己对不起李俊峰,而按陈老师的意思,李俊峰八成是欺凌事件的当事人,那么……
“李俊峰是当时的受害者吗?”
“不,他是欺凌者。”
陈老师如此坚定的回答反倒让我更疑惑了,这哪跟哪啊,为什么徐浩宇会觉得对不起欺凌者李俊峰?
张涛走到我身旁,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只好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
“但是我觉得……”他继续说,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表哥的自杀,应该跟这起欺凌事件有关。”
我深有同感,能让一个人做到自杀这种地步,想必是件举足轻重的事情,至于徐浩宇与李俊峰之间的关联,只能先把整个欺凌事件了解过后才能知晓了。
见状,张涛郑重其事地向陈老师请求道:“老师,您能告诉我们六年前欺凌事件的来龙去脉吗?”
随着陈老师的点头同意,我忐忑的心情也得到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