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晴转多云,看来上天实现了某人求雨愿望的一半。
太好了,不用顶着大太阳骑自行车去学校,汗流浃背可太讨厌了。
祥和的早晨落入我们小区,散发着一种初春的宁静,眼望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见着,整个小区都在酣然大睡。
无论是周末还是放假,都是值得高呼“休息权万岁”的时候,只有努力在家休息,才对得起前人的努力。不过,糖吃多了总会腻,休息久了反而越来越累,搞得身体机能退化就不好了。
我推着自行车下了楼,接着一下子跳上自行车,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学校的方向进发。
我为什么要在难得的周末去学校啊?难道是我在彻夜反思自己的懒惰过后学习热情大增吗?当然不是。原因则是陈老师答应跟我们聊一聊六年前的欺凌事件,大概一时半会儿讲不完,而且他也要工作,所以就选择了即将到来的周六。
对陈老师而言,那起事件是一份重要的记忆,同时它也是春阳一中的一段历史,把它讲述给我们这两个高一学生听,或许带着一种执念吧。
其实我蛮担心他会问我们为什么要调查李俊峰,因为说出徐浩宇自杀的事情总感觉揭了人家的短,张涛没有说,我也只能闭嘴,好在陈老师没问,我松了口气。
我突然吓了一跳,前面的T字路口冲出一辆笨重的大卡车,震颤了周围停滞的空气,顺带把我的耳朵大闹天宫了一番。看着它驶过的路面我心想,真不愧是沥青路,承重能力真不错。
继续骑吧。
一路上没什么车,骑行而来的微风不断吹拂着我的脸庞,衣服发出“哒哒”的声响。我稍微观察了一下附近,已经很靠近学校了,我抬头便看见了春阳一中的钟塔。
旁边的人行道有个戴着运动耳机的男人在慢跑,样子怡然自得。仔细一看,他好像是个老师,但不是我的任课老师,穿上运动服反倒没认出来,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逃似的加快了车速。
学校周围的绿化做得真好,看上去就花了不少钱。现在想来,自己似乎没怎么从外面观察过学校,因为自己只要能回家,就会以最快速度逃离学校,而且从不回头看。就算出门玩,也基本不可能会到学校附近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非上学期间到学校来吗?不,好像不是,没记错的话,我小学时有一次梦见自己在某个周末去了学校,竟然是为了放置C4炸弹!
可能那时老师给我布置了太多作业,反正就是这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幼稚的我一气之下在梦中去炸掉学校。回想起来,自己也挺有勇气的,现在可不敢做这种事了。
过了一分钟,远处熟悉的铃声悠悠传来,我这才知道,即使是周末,铃声也不会停,不过现在感觉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声音而已。
来到校门口,我下了车,推着经过校门,向校警叔叔说明了来意,他就欣然放我进学校了。放心啦,我是好好学生,不是来学校搞破坏的。
“刚刚也有一位同学来了,是你的朋友吗?”
看来张涛已经到了,可能他家离学校很近吧。说起来,我跟张涛相识不足两天,彼此不甚了解,跟他走在一块儿不过是基于调查,在此之后,我们会成为朋友吗?或许吧。
于是我模糊地应了一声什么,就匆匆离开了,继续骑上自行车,驶向图书馆。
尽管平稳地踩着踏板,可学校的地面还是太容易产生摩擦声了。似乎是因为我的意外闯入,校园内的蝉鸣和鸟叫变得此起彼伏,风吹叶动的声音也很明显,这倒给我一种这不同以往的春阳一中的感觉。
大概是狭管效应,这里的风也很大,如果不是防风打火机,可能点不着烟。
驶过笔直的校道,拐了两个弯,第二个弯让自行车的倾斜角度很大。不久后,我看到了图书馆的正门,旁边有个阴凉的地方,那里站着张涛,还有他的自行车,随后他朝我大大地招起了手。
来到他跟前,发现他脸挺红的,还挂着几滴汗珠,真像个小孩子,我虽然也流汗,但不会像他这样。
“抱歉,久等了,干嘛不先进去?”
“我想等你一起进去。”
“那走吧。”
这里没有禁止停车的标志,应该不会被贴罚单吧?算了,不管这么多了。
走上阶梯时,张涛对我说:“其实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我表哥会觉得对不起一个欺凌者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难道是徐浩宇导致李俊峰变成了一个欺凌者吗?如此一来,徐浩宇不是更可恶的家伙?
但我还是没有这样说出口,只好说:“我也不明白。你觉得他是那种跟校园欺凌搭上关系的人吗?”
张涛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外之音,用坚决的目光看着我。
“在我印象里,他绝不会干这种事情。”
所谓的印象,也可能只是知觉选择性的结果,而且人都是有私心的,所以印象根本算不上充分证据,但这种反驳毫无意义。
“那就好好调查吧。”
“嗯。”
走进图书馆,只见坐在服务台的陈老师,低着头的他好像仍在工作。真是辛苦,学校是不是该考虑给他加班费呢?
穿过无人的大厅,走近服务台,陈老师抬起了头,同时停下手中的工作,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特别必要的工作。
“你们来啦?”
“周末还要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张涛微微鞠躬说道。
“有孩子找我聊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他便起身走在我们前面,沿着白净的过道,把我们向一个看似待客室的房间引去。
途中,我随便扯出话题:“老师,你在春阳一中待了多久呀?”
“应该有三十年了吧,你们的班主任都是我的学生呢。”
“诶,真的吗?”
张涛也感慨说:“好巧哦。”
难怪班主任还老是跟我们说:“其实我是你们的学姐,叫我学姐就可以哦。”
我还以为她是单纯的不害臊,没想到真的是我的学姐。话说回来,跟自己曾经的老师成为同事,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是啊,我以前教政治的。”
“原来如此。”
“有个管理实验器材的老师也是我的学生,我经常去找他聊天。”
“我也很喜欢他,因为有一次我弄坏了器材,他也没怪我。”
想不到张涛还有这种经历。
“他们啊,大多都没想过要当老师,可不知为何又当了老师,还回到了母校。”
无论是谁,在校期间都会对母校各种抱怨,比婆婆对儿媳妇找茬还要夸张,但是真正离开了学校之后,又觉得母校挺不错的。
“反正我不会当老师,当老师太辛苦了。”
我只想当个圣诞老人,一年只上一天班。陈老师哈哈地笑了,这句话他估计听过上百遍了吧。
张涛也给出了他的回复:“我倒觉得当老师很好。”
“我很期待喔。”
陈老师笑着鼓励了张涛这么一句话。
之后我们走进那个房间,非常简洁温馨,还以为房间内会布满老电影里的那种昏浊光线呢。
里面摆有一张深褐色的木桌,桌上放有一盆绿萝,绿得有些显眼。一张三人和单人的沙发椅十分柔软,如同黑色的蓬松面包似的半围着木桌。
旁边的书架里有好几本跟词典一样厚重的书,也有跟杂志报刊一样的书册,他们摆放的位置让人感觉很舒服。
墙上分别挂着一幅“慎思”和“自强”的字画,这又不知是谁的真迹。
窗外是葱茏苍翠的校园一角,宛如方格纸上的绘画,留神一看,还在动呢,夏日独特又明亮的色泽像颜料班涂满整个角落,光线熙和得让人安心。
我和张涛并坐在沙发椅上,半陷进去,这时陈老师给我们端来了两杯水,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谢谢!”
我抿了一口,十分舒畅,把杯子放回桌上,它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陈老师在我们两个的左上方的沙发椅上缓缓坐下。
见此情景,我做了一个开场白:“那么,请您给我们讲述一下,六年前的欺凌事件是怎么回事。”
“嗯,好。”
陈老师说完便沉默了,似乎是在整理头绪,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
“春阳一中历来是春阳是最好的高中,当初发生欺凌事件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在舆论上掀起轩然大波。六年前的6月29日,那天上午放学后,在教学楼的厕所里,李俊峰对王世杰动了手。”
原来王世杰才是受害人。
“打人了吗?”
“王世杰的腹部挨了两拳,还被威胁了几句脏话,不过王世杰全程没有还手。后来离开厕所之后,王世杰向老师控诉了李俊峰的恶行,学校对此高度重视,当天教导主任就把他们两个叫了过去。”
“问出李俊峰为什么要动手吗?”
“嗯,王世杰说,他本来在厕所削苹果、洗苹果,而李俊峰进了厕所之后,就一直盯着他,好像一脸不爽,二话不说就动手了,虽然很想反抗但还是忍住了。对此,李俊峰承认了,没有异议。”
李俊峰承认了?也就是说,对于欺凌的理由,是王世杰先解释的?
“是王世杰先解释李俊峰为什么打自己的?”
“教导主任首先问的是李俊峰,可他根本不想回答,所以教导主任只能去问王世杰,于是王世杰就说了自己的想法。”
“之后呢?”
“之后,李俊峰不太高兴地说——‘对,就是他说的那样’。”
“原来如此。”
“学校为了尽快处理,请了双方家长于6月30日来校进行会谈,商讨李俊峰的处置问题。”
“应该是退学处理吧?”
“对,尽管会谈中李俊峰的态度很好,但还是只能退学。会谈时,李俊峰这才主动解释自己动手的理由,他说,自己当时心情不好,一进厕所看到王世杰就感觉很不舒服,看他不顺眼,于是不经大脑就动手了。李俊峰对王世杰及其父母流下眼泪,跟着他妈妈一直在道歉。”
“他哭了?”我和张涛齐声问道。
“嗯,很多人说他是逢场作戏,但我当时也在场,我看孩子一向很准,那肯定是真情流露。”
明明昨天还看人不顺眼就打人,怎么今天就哭了呢?
“换句话说,他表示悔过了?”
“我记不大请他的原话了,大概是‘我真不应该这么做’。以我的判断,他真的悔过了,虽说他在之前教导主任问话时表现消极,但会谈时已经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了。”
“这样啊。”
等等,陈老师刚刚说,李俊峰在会谈中跟着他妈妈一直在道歉,那么他爸爸呢?
“那次会谈,李俊峰的爸爸没有来吗?”
“没有来。”陈老师回答得很果断,“一开始也很好奇,明明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父亲理应过来了解情况,后来我才知道,他爸爸早就过世了……”
“……”
我沉默了,张涛沉下了脸,轻轻说了一句“是吗”。
当时有多少人知道李俊峰是单亲家庭?又有多少人把李俊峰动手打人归因到单亲家庭上?像什么“缺乏父亲的家教是不完整的”、“单亲妈妈果然教不好孩子”……自己打了人做了错事,被人责骂和批评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非得说妈妈的坏话呢?一想到这种心情,我心里不是滋味。
接着,张涛做了一个提示:“那王世杰父母的态度呢?”
“他们觉得李俊峰初中时就劣迹斑斑,这次肯定是本性难改,所以希望学校能退学处理。”
“劣迹斑斑?”
李俊峰在高中以前就已经干过不少欺凌别人的事情吗?
“月江中学是李俊峰的母校,他在初中时可以说横行霸道,有不少前科,一些从月江中学毕业的同学依稀记得他的恶行。”
“本性难改……”张涛念叨着这几个字。
“当时大家都认为是本性难改吗?”
“看别人不顺眼就打人,这种理由……实在太像惯犯了,很多人了解到李俊峰的初中恶行之后,都觉得他再次会打人不足为奇。”
可是,有一个问题。
“那么,初中一直不干正事的小霸王,怎么考上我们春阳一中的?”
春阳一中可是春阳市的最高学府,从很早开始就不能走后门了,而且品行不端之人更不可能有入学的机会。
“难道他是天才吗?”
这应该比学校小湖有一头水怪的可能性还要低吧?
“该怎么说呢……”陈老师停了两三秒,“李俊峰初二那年同样因为欺凌被退学了,差不多一年后,他重读初二,可能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吧,痛定思痛,打算改过自新,好好学习,最后他考上了我们春阳一中。”
“他考上了?”
“真的吗?”
我们讶异地向前探出身子,双手撑着沙发椅,差点跳起来了。
陈老师重重的点头,说:“嗯,真的。”
“真了不起啊。”
“看来他也有好好努力。”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
“李俊峰动手打王世杰,当时他们是高几?”
“高一,李俊峰17班,王世杰14班。”
“咦,他们不同班?”张涛马上问道。
“对啊,不同班。”
“那李俊峰和王世杰相互认识吗?”
“不认识。当时很多老师怀疑可能是长期以来不顺眼才动的手,结果他们两个都否认了,根本不认识对方。”
“咦?”我和张涛不约而同地吐出这个字。
“你们也觉得奇怪吧?明明不认识,却因为看不顺眼,突然大打出手,不过很多时候,校园欺凌就是没有道理的。”
“果然是本性难改嘛……”
哎呀,我的思路被张涛打断了,我刚刚想问什么来着?好了,想起来了。
“那一次是李俊峰上了高中以后第几次打人吗?”
不少校园欺凌事件,一直被深埋着,只有少数人发出了声音。
“第一次。”
我彻底震惊。
第一次……也就是说……
“9月入学春阳一中,直到第二年的6月29日,几乎一个学年的时间,李俊峰完完全全是个普通学生……”我忍住了心中的震惊说道,“只有6月29日,他突然像毒瘾犯了一样动手打了王世杰……”
“所以大家都说他是本性难改。”陈老师深深叹了口气,“对于他平时的样子,高一17班的同学直言他是个伪君子,看错了人。”
“是吗……”
高一17班,也即当年李俊峰所在的班级。这就好比一个口口声声说不喜欢甜食的人,然而他却是忠实的甜食党,这不是赤裸裸的欺骗吗?
“对了,虽然当时男厕所只有李俊峰和王世杰两个人,但还是有目击者的。”
“目击者?”
原来还有这么关键的人物啊!
“不过说是目击者应该不对,反正就是证人吧,当时隔壁的女厕所有两位女生,她们听到了男厕所的争执,还有谩骂和威胁。而她们,也正是李俊峰的同班同学。”
“那后来当她们得知厕所的另一头欺凌别人的是同班的李俊峰时,反差感应该很大吧?”张涛惊呼道。
何止很大,简直超级无敌大,作为同班同学,她们更为了解李俊峰的为人,猛地来这么一下子,就感觉李俊峰平时都是恶魔带着笑脸面具。
“那是肯定。”陈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两位女生中有一个叫林小雅,我对她印象很深,她跟李俊峰是同一所初中母校。”
林小雅?这个名字,该不会……
“林小雅是林小静的姐姐吗?”
“嗯,小静也跟我说过,我挺惊讶的,她们姐妹俩都考上了春阳一中。”
“还有这回事!”
实在是太巧了,有时候命运这玩意儿就是捉摸不定。
这时张涛低声问我:“林小静就是那天你帮她解决烦恼那个女生?”
“没错,就是她。”
然后我又重新面向陈老师,问道:“那林小雅应该感受更为深刻吧?”
“对啊,林小雅在初中时也听说过李俊峰欺凌别人,觉得他是个混混,可上了高中之后发现他好像改邪归正了,只不过她这样的想法在6月29日那天破碎了。”
对她来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说了这么多,徐浩宇怎么没有出现呢?时隔六年,觉得对不起李俊峰而自杀,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跟欺凌事件有一点点关系吧?
我着急地喝了一口水,问道:“老师,你记得徐浩宇这个名字吗?”
张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向我投来感激的视线。
“徐浩宇……有点熟悉,让我想一想……”
我松了口气,总算有点线索。
陈老师低头凝视着桌上的杯子,过了好几分钟才说道:“还记得吗,一开始王世杰是去厕所削苹果、洗苹果的?”
“嗯。”我应道。
张涛立刻点了点头。
“他当时削苹果用的水果刀,就是徐浩宇借给他的,不过那只是一把小型的水果刀。”
“还有这种事?”
前面说了,当时男厕所只有李俊峰与王世杰两个人,也就是说,徐浩宇早早就离开了现场,没有目睹欺凌的经过。
“刀子没有伤到人吧?”
“没有,王世杰没有还手,也没有用刀伤人。”
正常来讲,应该是欺凌者拿着刀子,然后借此咄咄逼人,现在反而是受害者拿着刀子,好戏剧性啊。可能的是,王世杰没有用刀反击的胆量,也或者是担心误伤。
“换句话说,徐浩宇跟王世杰认识吗?”
如果不认识,怎么会把水果刀在厕所借给别人后随便走掉呢?水果刀又该怎么还回去呢?
“嗯,他们认识很久了。”
所以说,那天放学后的男厕所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最开始是徐浩宇在,可能他也是在削苹果和洗苹果,之后王世杰来了厕所,同时他也要削苹果,就借了水果刀,而徐浩宇马上离开了,不久后李俊峰才来厕所。总结下来,三人到厕所的先后顺序就是这样。
至于徐浩宇为什么对不起李俊峰……
“那么老师,徐浩宇跟李俊峰认识吗?”
陈老师旋即摇头否定:“当时也问过徐浩宇,他说不认识,而且徐浩宇跟李俊峰不同班,徐浩宇是高一18班的。”
对了,李俊峰是17班的。
“是李俊峰的隔壁班?”
“嗯。”
说得也对,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平常总能打照面,但不认识相当正常。除了本就认识和痴情于邻班漂亮女生的单恋男生,估计没几个会去专门认识隔壁班的同学。
他们不认识,换言之,徐浩宇是欺凌事件中的无关人员?
听到这里,张涛似乎泄气了,我也有点失望。
陈老师挪动了一下身子,起了身,就在我以为全部话题结束时,他却去拿了热水壶,原来是我们三个人的杯子不知不觉就空了。
张涛立即跑过去,接过热水壶,说:“我来就可以了。”
不是我不想去帮忙哦,只是张涛的位置更便于出入,他一起身,我险些失重倒了过去,在内心不禁抱怨了一句。
热水壶似乎有点重,张涛一手拿着,一手托着,接着他弓着腰,给我们分别倒水,动作娴熟又小心,这家伙是有服务员的血统吗?
等他快心满志地坐下来时,我看见了三个七分满的水杯,我没打算立即去拿水杯。
就在此时,陈老师沉稳的脸上出现了回想往事的表情,我不懂其意,只好沉默。
良久,他语气缓和地开口说道:“你们或许不知道,春阳一中以前是有校报社的。”
“校报社?”
我还真没听过。
“主要内容就是学校的各类活动和重要事件,不消说,那起欺凌事件也曾在上面出现过,当时同学们都非常关注,竞相传阅。”
那是当然,这可是非常劲爆的材料啊,不光同学们,校报社也肯定干劲满满啊,毕竟校园欺凌事关每个人,谁都不该在一旁看戏。
“后来,校报社怎么消失了?”
“大概三年前吧,它被学校废除,因为有很多同学反映校报社浪费资源,校报没有价值。”陈老师眼里突然温柔,“还挺让人怀念的,校报社毕竟存在了这么多年,有时候啊,传统的东西跟不上时代,就会变得不合时宜。”
说完,陈老师吐出叹息。
“是啊。”
“那以前校报社都是学生运营吗?”
“是的,当然也有指导老师。说起来,我还记得六年前的校报社社长,他叫王弘智,是个高二学生。”
一般而言,高三学生因为高考不会再参与这种社团,学校方面的规矩是,上到高三,默认退社。
“为什么会记得他?”
陈老师舔了舔嘴唇,说:“因为他是王世杰的堂哥。”
“什么?”
我们不由得感到惊奇,我的脚还不小心碰到了木桌,杯子里的水微微震颤。
“不过,因为事件当事人是自己的堂弟,王弘智就选择避嫌,退出了当时的报道撰写工作。”
“……”
陈老师拿起杯子,一边小口啜饮,一边点头。
“可以说,王弘智即使自己的堂弟被打了,也非常镇定,他想要的避嫌,应该就是想让自己能够冷静地对待那件事吧。”
“嗯……”
冲动可是魔鬼,因此王弘智没有说什么“要为堂弟伸张正义”之类的话,事态一旦进一步升级,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想来,那起事件真是一个巨大冲击。”
陈老师平静地说着,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和眉头,又戴了回去,我意识到这是总结性的语句,他的讲述到此结束了。
看向窗外,此刻夏天的阳光尤其明媚,把绿叶晒得闪耀发光,如同被油水泡过一样。
多云转晴,回去的路上可能要流一身汗了。
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我抱着脑袋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我时常这样望着天花板,以至于能想象出壁虎爬过的痕迹。
我发起呆来,漫无目的,宛如以某个点为基础,不停向里延伸,却没有穷尽……
今天上午,我与张涛从陈老师那里了解到六年前那起欺凌事件的详情,那是一个令人气愤又痛心的故事。
我们一同骑着自行车驶离图书馆,在路上,我问张涛:“你觉得怎么样?”
张涛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握紧了车把手,摇了摇头。
我也不明白,徐浩宇是当年欺凌事件的边缘人物,如今为什么要自杀?竟然还是对不起那个欺凌者李俊峰?
默默骑行了一段时间过后,张涛低着头说道:“我现在的脑袋一团乱麻,连隐隐约约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想法,没有思路,没有头绪……
“我也一样。”我答道,“本以为只要知道六年前的那场风波,一切就迎刃而解,现在倒好,越搞越乱了。”
“是啊……”
“想过放弃吗?”
“没有。”
他这次回答倒是很干脆。
“是吗?”
“仅仅是这样的话,我无法跟表哥道别,生死这种东西真的很残酷,但我还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他换了个语气,“抱歉,让你为难了。”
“我……”
我十分清楚他那份厚重又深沉的心意,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他苦涩的笑容,我吞吞吐吐地说道:“既然你不放弃,我也不打算放弃。”
尽管现在依旧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幸运女神会不会眷顾,但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只有真正放弃时,一切才会落空。
“谢谢你!”
“我不敢保证自己一辈子帮助你调查,但起码在高中毕业以前,你不用担心我会当逃兵。”
“那也足够了,真的很谢谢你!”
我们回家的方向不同,所以说到这里就分别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离开学校的时候心情会是不太愉快的……
我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侧躺着,用右手撑着脑袋,环视一圈自己不算宽敞的房间,书包躺在地上,像个毫无声息的睡佛。
我在脑海里慢慢思考起陈老师的每一句话……
李俊峰因为“心情不好”、“看人不顺眼”而动手打了不认识的王世杰,理由之简单粗暴,让人发怒。以此为起点,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讨论,全校都陷入深沼之中,而知情的人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李俊峰欺凌别人的过往,让舆论再次升级,事态越发严重。
李俊峰本性难改?
这多少有点宿命论的意味,可要论及动手的理由,无非是“心情不好”、“看人不顺眼”,多么愚蠢无理啊。
李俊峰上了春阳一中后的差不多一年时间内,重新做人,改过自新,到6月29日之前都没有欺凌别人,就算他不是一个三好学生,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畜无害高中生,可结果这一切却因为如此愚蠢的理由而化为泡影,这跟赌气自杀有什么区别呢?
自杀……
我不会自杀,即使觉得生活无聊,我也不会自杀。
一直以来白开水般的无聊生活,于我而言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是像AK系列步枪一样让科拉什尼科夫引以为傲?是像《堂吉诃德》对塞万提斯一样意义重大?
我不会这么说,也不敢这么说,但如果说那些无聊生活可有可无,我一定不愿同意,因为这种想法实在是太空虚太失落了。
然而,李俊峰真的做了形同自杀的举动……
硬说的话,上了高中后的李俊峰跟我没什么两样——正常与人相处,好好对待学业,积极迎接生活,除了6月29日的疯狂举动。
我不会抛弃这种生活,李俊峰会抛弃吗?六年后的今天,李俊峰又将以怎样的心情回顾这段往事?
事实上,李俊峰初二那年也被退过学,在那之后他痛苦、犹豫、挣扎、徘徊,最终杀死了过去的自己,以全新姿态回归校园,经过努力,甚至考上了春阳一中,这比大多数人还厉害,李俊峰的毅力和决心可想而知。
糟蹋挥霍的空洞,只能利用另一段时间来弥补。
李俊峰决意上高中后脱掉欺凌者的外衣,金盆洗手,做个普通学生,并持续了差不多一年。选择洗心革面,肯定也想让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随风消逝,于是他把它们精心包装在玻璃瓶中,然而……
6月29日,他一气之下将这个玻璃瓶砸下,碎成一地,里面的过往罪状被公之于众。
他曾说自己那天的行为不经大脑,并流泪悔过,显然认为自己做了蠢事。一个欺凌者,前一天看人不顺眼而打人,第二天却向受害者流泪,这太奇怪了。
他理应知道自己有这么一段令人扼腕的过去,一旦再次动手,就难免不被人肆意扒出、纵情传播。
李俊峰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吗?他是这么不计后果的人吗?
到底哪条路才是他希望走下去的——是继续当小霸王,还是普通学生?
从那一年来看,显然是后者。可是只要一动手,自己就当不成普通学生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不懂吗?“心情不好”、“看人不顺眼”,便打人几拳和威胁几句,这样真的值得吗?
如果是我,我会把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一切付之一炬吗?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但李俊峰确实对王世杰动手了,他不就再次把自己杀死了吗?
好蠢,好蠢,真的好蠢!
我有时也经常看人不顺眼,比如有些人爱说脏话,或者不讲卫生,但如果是个陌生人的话,我都懒得理睬他,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干嘛要为一个陌生人大费周章?
陌生人……
陈老师说过,李俊峰和王世杰互不认识……
等等,我好像想起什么了。
王世杰14班,李俊峰17班,徐浩宇18班。
我们的教学楼,每一层只有三个教室,也即三个班级,不管怎么看,王世杰与李俊峰都不可能是同一层楼的。
到底是谁去了对方楼层的厕所?是李俊峰去了王世杰那一层的厕所吗?
不对,与李俊峰同班的那两位女生去了隔壁的女厕所,再者18班的徐浩宇也曾去过那个男厕所,而他与李俊峰又是邻班,他们应该是同一层楼的,所以说,是王世杰去了李俊峰那一层的厕所!
如果王世杰没去李俊峰那边的厕所的话,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我不由得又想,他是故意去的吗?
王世杰带着苹果到那个厕所,偶遇了徐浩宇,便借刀来削,然后徐浩宇离开了,李俊峰进来了,这时刚好只有他们两人,仔细想想,这太巧了吧?
这样一来,也就是王世杰故意创造单独见面的空间吗?可是,王世杰为什么想挨一顿揍呢?
他是抖M吗?如果真是的话,还是别大肆宣扬了吧,不过他还借此状告李俊峰,所以“抖M”的猜测可以否决掉。
或者说,王世杰曾听闻李俊峰初中时的事迹,而且他对欺凌者深恶痛绝,便打算演这么一出,不惜挨上几拳,王世杰只是想让李俊峰“重操旧业”,然后使其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最好是能从春阳一中退学。
重要的是,李俊峰为什么要配合他演戏?
如果别人对他曾是欺凌者的事情又说又骂,而他只需回应“你说得对,我过去确实犯过这样的错,对此我很抱歉,但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就可以了,根本犯不着动怒。
然而他还是动手了,一年来的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切就此葬送。
我跳下床,坐到椅上,仰起脸再度望向天花板,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李俊峰已经洗心革面,理应知道主动挑起事端的后果,想到这里,我的脑海出现一个夸张的疑问——如果说,并不是李俊峰主动所为,其实是王世杰强行让李俊峰动手的呢?
那么,王世杰对李俊峰做了什么?我不得不猜想,让李俊峰这个本已打算当普通学生的人大打出手的,无疑是某些他无法接受、气愤至极的事情。
事后,李俊峰对那些话闭口不谈,还用“心情不好”、“看人不顺眼”来一笔带过,难道那已经让他气愤到不愿暴露在众人面前了吗?
我又突然想起了一点——
最开始他们被教导主任叫过去时,是王世杰先解释对方为什么动手,这一点我一直很纳闷。陈老师曾说,李俊峰当时好像根本不想回答,现在看来,无非是不想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然后王世杰也说了一个与事实相背的理由,基于某种无奈,李俊峰才顺势承认。
我想,李俊峰听到之后顿时看穿了王世杰的目的——他知道李俊峰不愿说,所以只能被迫承认。等待次日会谈时,李俊峰才主动说明,也不过是让王世杰继续得逞的同时,不暴露真正的原因。
双方达成了某种一致。
那到底当时在厕所,王世杰对李俊峰做了什么,才甘愿被人如此操控和玩弄?他有什么苦衷?
毫无疑问,是王世杰抓住了李俊峰的某个把柄。他们两个说互不认识,可信度到底有多少呢?既然上了高中以来相安无事,那么那个把柄就应该藏在李俊峰的初中了。
看来,这件事还没完,调查还要继续。没想到,我们着手调查那段过往,要想深入了解那段过往,还需要另一段过往,简直跟套娃一样,不过我坚信一定能拆出最里层的。
那起欺凌事件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浮出水面,搞不好现在只是冰山一角呢,但我不能让真相就此埋没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这关乎到学校,也关乎到一个人的死亡,没错,我和张涛没能明白,或许只是因为还没接触到海面下的冰山。
可是,要了解李俊峰的初中,又该从哪里入手呢?
最好当然是找到李俊峰,但这个法子显然行不通,不然我们也不必如此费心劳神了。忽地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便是陈老师口中的证人之一——林小雅。
她不光是当时最靠近男厕所的证人,还毕业于李俊峰的初中母校月江中学,对于李俊峰的初中往事,她应该还有印象。
最为关键的是,她的妹妹是林小静,通过这一层关系来跟她取得联系就简单多了。仔细算算,林小雅也是今年大学毕业,她会回春阳市吗?
看了一下,现在晚上十点半了,这个时间林小静会在干嘛?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拿起手机给她发去消息:“现在有空吗?”
其实包括林小静在内的很多同班同学我都加了,只是都没这么聊过,聊天记录比我的钱包还要空。
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直没有回复,我只好继续耐心等待,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过去,接着又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依旧不见她的回复,时间仿佛凝固在我发出的那几个字上。
该不会是在学习用功吧?对了,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大家都在认真备考,林小静虽然是个学霸,但也不会松懈,哪顾得上回我的消息呢?
我失落地叹了一声,然后重新躺回床上。
算了,等周一吧,等周一再跟她见面说吧,正当我这么想时……
早已变黑的手机屏幕随着一声振动,亮了,我急忙捧起来一看,总算等来林小静的消息了。
“怎么了?”
我赶紧打出:“你姐姐在家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姐姐吗?”
她不会怀疑我查过她家户口了吧?我还没那本事呢。
“之前听陈老师提起的,她毕业于春阳一中,也是我的学姐。”
“这样啊。她在家,刚弄完毕业典礼就跑回来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想了一下又打字,“但我想跟她聊聊。”
“好,我跟她说。”
她当即会意了,就这样,林小静帮我加上了林小雅。
我不禁感到庆幸,如果之前没帮林小静那个忙,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说来也讽刺,我本没有让她还人情的打算,如今还是要找她帮忙,我们算是扯平了。
“你加她吧。”
“谢谢。”
林小雅的网名竟然是“噜啦啦噜”,好奇怪的名字。不出两分钟,她就同意了我的好友请求。
我正想打字,她就发来一声招呼:“牛顿学弟你好呀!”
我的网名叫Newton,每次都有人因为这个调侃我。她这句话之后还配有一张绿色小恐龙在喷火的表情,这是什么特殊的欢迎仪式吗?
“小雅学姐你好,我是杨亮。”
“学弟你读高几?”
“高一,跟你妹妹同班。”
“原来她才高一吗?我还以为她高三了呢。”
你们姐妹俩平时都是相看无言的吗?
接着她又对春阳一中问长问短,显然她问错了人,像我这种人,老师都没认识几个,了解春阳一中的每个角落,我都是龟速进行的。对此,我只好转移话题。
“学姐,你还记得六年前的那起欺凌事件吗?”
她非常简短地回了个“嗯”,完全看不出她的态度。
“因为学姐你是证人,我想找你了解当时的一些情形,还有……”
“还有?”
“还有那个欺凌者初中时的事情,因为学姐也念过月江中学……”
“看来你花了很多功夫啊。”
她可能误会了,以为我专门调查了一番她的履历。
“其实没有啦,我找过图书馆的陈老师,他老人家说了很多,然后我就知道了学姐你。”
“图书馆的陈老师,还真怀念他呀!我当年可是图书馆的常客!”
她的语气似乎非常自豪。
“我也是,这算是一种传承吧!”
“哈哈!”她又换个正经的语气,“既然要聊聊,那明天早上十点来我家吧。”
“嗯。”
“我家的地址……你在手机地图上搜索‘夏至咖啡’就可以了,我家就在旁边。”
“没问题!”
“距离你家远不远?要不要我来接你?”
她说的“接我”是用什么交通工具?已经成年的她应该有驾照了,这一点我自然不用担心,不过我还是拒绝了她。
“不用这么麻烦,我有自行车。”
“好吧。你喜欢吃什么饭菜?”
意思是我可以去她家饱餐一顿吗?这么一想,还挺期待她的手艺的,但这样劳烦人家可没礼貌,所以我再次拒绝了。
“不用学姐费心啦。对了,跟我一起去的还有张涛,学姐可以吗?”
“嗯,我家大着呢。这么一来,我也把萍萍叫过来吧?”
“萍萍?”
“也是你的学姐啦,当时待在女厕所的不是有两个女生嘛?另一个就是她,黄秋萍。”
这样不就有多一个帮手了吗?
“好啊,那学姐明天见!”
“嗯,明天见!”
事情不仅非常顺利,还有意外收获,我高兴得像是赢了赌注。
我转头再找张涛,发去消息:“明天跟我去一趟林小雅家,她家在‘夏至咖啡’旁边。”
张涛马上反问一句:“林小雅?”
“就是林小静的姐姐,也是当年的证人。”
“这我记得,为什么突然要去她家?”
“那起事件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发现了一点点不对劲,而且还引导我应该去了解李俊峰的初中。”
“不对劲,是指什么?”
“三言两语也说不完,到时候就知道了。”
“行,我跟你去。”
“刚刚她已经答应我了,可以跟我们聊聊。”
“你这么快就办好了这些?”
“是啊,稍微联系了一下,小雅学姐人很好,因此很顺利。”
“你真的很可靠。”
“我只是讲究效率……”
这样下去的话,就会演变成“张涛夸赞我,而我屡屡反驳”,所以我又说:“记住了,明天十点前到。”
“放心啦,我不会迟到。”
走到窗边,眺望窗外,低垂的夜幕,恬静的晚上,星星挂得很低,似乎碰到了某个建筑物,远处的明月皎洁得宛如夜空中破了个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