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林小雅家时已是中午,太阳好大,天气好热,地球的温室效应绝对又增强了。
我蛮想去“夏至咖啡”凉快一下的,可惜今天带的钱不够,张涛没那个意思,我也不好强求。
在林荫下沉默地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时间,我主动开口:“我想,我也许知道了你表哥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李俊峰了。”
张涛抬起眼,眼神中既有疑惑,又有释然。
“真的吗?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想明白,明明昨天还糊里糊涂的呢。
“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吧……那你有想明白一些吗?”
张涛低着头,看着自行车的前轮。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明白,刚刚听了学姐们的那些话,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确实是啊。”
迎面碰到一对父母带着女儿,女儿兴奋地嚷嚷着“冰激凌”,为此我们放慢了速度。
“说来听听吧!”
张涛说这话时没有看向我,而是直视前方,我只看到他的侧脸。
“行啊,不过内容应该不少……”
闻言他落寞地笑了:“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为了这个,张涛也等了很久吧。
“我们找个地方吧。”
“嗯。”
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停进公交站,几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钻进去便启动了,然后又停在交通信号灯前的略微长队后面。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马路对面,不久,长队仿佛吐珠一般缓缓动了起来。
继续走着,山峦般的高楼大厦渐渐被抛在身后,视野开阔了不少。远处的云朵如同追逐嬉戏一般往前赶,群山靠在地平线上。
即将走上一座大桥,桥上车辆川流不息,横穿桥下的则是丝带般的河水。风从东往西地刮了过去,扭曲了光线和河面,呈现波光粼粼的景象,好像星星掉了进去。河岸边,绿树成荫,树下的石椅如同护河石像一般纹丝不动。
“去桥下吧。”
张涛默默地听从我的建议,跟在我身后。
顺着斜坡,来到桥下,阳光炙热而明亮,我们躲在天然的遮阳伞下,抬头便可看见叶间零零碎碎的天空。微风不时掠身而过,把让人感到惬意的淡淡青草芳香吹动起来。
我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脑海里倏地想起张涛刚才的话——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其实,我昨天对李俊峰的做法重新审视了一番,然后发现了疑点,那起欺凌事件起码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但是,我当时这种疑惑,还没严重到颠覆整个事件。”
“颠覆?”
张涛怯怯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因为在听学姐们的讲述之后,我想,那不是李俊峰的欺凌行为,而是……”我望着平静的河水,搜寻一个合适的字眼,“而是王世杰的挑衅行为和王弘智的报复行为。”
“啊……为什么这么说?”
张涛仿佛我说了末世论一样惊魂未定。
“我为什么要找学姐们,尤其是小雅学姐?因为她念过月江中学,我觉得秘密就藏在李俊峰初中的时候,小雅学姐可能知道些什么。”
“嗯……”
河对岸来了一个全身装备的男人,随后他停了下来,开始布置,原来是个钓鱼佬啊。
“6月29日,是李俊峰上了高中以后第一次欺凌别人,这同时也证明,李俊峰上了高中以后选择洗心革面,想当个普通学生,享受平静的高中生活,甚至可以说,在他初二下学期被退学后就下定了决心。”
“……”
“那么,就算他再傻也知道,自己一旦动手,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肯定会被人扒出来,大做文章,他情愿看到这种结果吗?”
“应该不会。”
“还记得吗?王世杰是14班的,李俊峰是17班的,在我们春阳一中的教学楼,他们的教室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同一层楼,正常来讲,他们也不会去同一间厕所,那么是谁去了对方那层的厕所?”
“是……王世杰跑到了李俊峰那层的厕所?”
“答对了。”
张涛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又小声地嗫嚅道:“如果他没有……”
看来他也意识到了什么。
“是啊,如果他没去,李俊峰不就不会看他不顺眼,事情不就不会发生了吗?刚刚也说了,李俊峰明显知道自己动手打人后果的严重性,他不敢打人也不想打人,可王世杰做了什么事情激怒了李俊峰?”
“……”
张涛低着头沉默了。
前方不远处有个东西掉了下来,第一时间我以为是叶子,没想到竟然动了,原来是只小鸟,它跳了几下就昂然飞走了,渐渐变成一个小点。
“还记得事发后教导主任问话过程中,是谁来解释李俊峰动手打人的理由的吗?”
张涛回答得很很快:“是王世杰。”
“嗯,到第二天的会谈,李俊峰才主动解释。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王世杰会知道李俊峰动手打人的理由,难道是李俊峰不敢承认吗?
“不对,或许教导主任问话时,王世杰来解释反倒讲得通,因为他用了一个足以让李俊峰闭嘴而自己又能全身而退的理由激怒了李俊峰,让他动手,最后又搬出精心准备的‘看人不顺眼’这样的理由,让李俊峰不得不顺从。”
河水没有流动,没有潺潺之响,但感觉来自桥上车辆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模糊。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李俊峰宁可被千夫所指也缄默不言呢?
我把弯曲的腿伸直,身子往后靠了过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世杰拿死者开玩笑……”
“啊……6月29日那天是……”
张涛不禁叫出了声。
一瞬间,我们中间横亘着深不见底的沉默,我向河对岸望去,那个钓鱼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的钓鱼世界,转而看向桥上,行人匆匆。
过了半晌,张涛眼神中带着刚毅说:“可李俊峰还是能向所有人告发王世杰的挑衅,不是吗?”
他不想吗?
然后我说出了这么一个场景——
“你看这把刀像不像你当初弄死你爸爸的那把?”
王世杰狡狯地晃着手中的水果刀。
“你说什么?”
李俊峰又震惊又气愤地看着他。
“我说你是杀人凶手!你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杀死了你爸爸!”
王世杰疯狂地继续叫喊。
随即,李俊峰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抓住他的衣领,给了他几拳,吼了一句:“你想找死是不是?!”
我结束这段演绎后,又说:“那把刀没有让人受伤,可它不是没有作用的。”
张涛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忧伤,没有说话。
“那把匕首……李俊峰爸爸误用了他的匕首酿成悲剧,他为这个意外深深自责。这种行为是不会被指责成杀人的,但这个事实让李俊峰难以抹去,成了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
“……”
“更让李俊峰不愿意向所有人说清楚自己被挑衅的是……”我接着说,“他担心‘弑父凶手’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被人闲话不断。所以,当教导主任问他时,他闭口不谈,这时王世杰就帮他回答了什么‘看人不顺眼’,可能李俊峰也觉得对方利用自己的这个心理了吧,但却无可奈何,不得不顺从。敌对的双方达成了某种一致,可是李俊峰没想到自己终将被‘本性难改’的浪潮所淹没。”
我不禁想起电视剧里囚犯游街示众的场面,而这个囚犯是被冤枉的。当年,“本性难改”的论调如飞雪般覆盖了整个春阳一中,范围广阔且厚实,而飞雪之下的秘密越埋越深。
6月29日的会谈上李俊峰主动解释——“心情不好”、“看人不顺眼”,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只是没有完全呐喊出来而已,在那种日子被那样挑衅,怎么可能会心情很好、看他顺眼呢?
李俊峰当时流了泪,还说自己真不应该这么做,那他的泪到底为谁而流呢?我想,绝不会是王世杰及其父母。
“这就是王世杰和王弘智的目的吗……”
张涛摸了摸脸颊,手指微微发抖。
“那正是王弘智和王世杰最想看到的,他俩或许也没料到李俊峰真的会沉默到底,但其实在他俩看来,就算李俊峰敢说出来,也不必担心,最多只是王世杰会被谴责一下,而李俊峰呢,最不爱听最想雪藏的‘弑父凶手’就会在春阳一中不胫而走,化作不堪的谣言。退而求其次,他俩也能在那个特别的日子羞辱李俊峰。这些可能都在王弘智的报复计划之中吧。”
说到这里,我感觉有点口干舌燥。
这时,张涛样子有些踌躇地说:“报复……也就是说李俊峰初中时欺凌过王弘智吗?”
“是的,李俊峰被退过学,重读初二,不然六年前他应该在读高二才对,而王弘智就是高二的。而且,他们以前都在月江中学念过书,初中时的李俊峰是个小霸王,为非作歹,欺凌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了王弘智。”
“怎么会……”
对此,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王弘智对李俊峰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他没想到,曾被退学的李俊峰竟然成了自己在春阳一中的学弟!或许是某次去找堂弟王世杰时碰见了吧。而改过自新的李俊峰可能向他真诚地道歉,但对他来说,已经晚了,只会徒增他的怨念罢了。”
“是啊,对王弘智来说,是李俊峰让他有了这么一段忘不了的痛苦回忆……”
“王弘智一定要李俊峰付出代价,所以与王世杰联手,并谋划了这一切。他知道6月29日是李俊峰爸爸的忌日,因为那也是王弘智脱离苦海的前一天。”
“嗯。”
“还有,王弘智当时不还是校报社的社长吗?然而他却退出了那次报道的撰写工作。仔细想想,一个社长竟然会退出?这反而更惹人关注吧。所以,校报社的其他同学便会来询问他原因,然后有的人就会想着为社长的堂弟出口气。他们本就被‘本性难改’的论调所裹挟,再加上打抱不平的情绪,做出的报道可想而知,它被写在当时的校报上,让看过校报的同学们无形之中加重了对李俊峰的恨意。”
张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我追随他的视线望去,但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避嫌?说得这么好听,无非是想利用大家,然后自己又能躲起来在一旁看戏。”隔了一会儿,我再度说道,“那些舆论……可以说,一直被王弘智操控着。在羽翼未丰的学生群体当中,王弘智制造出了一个大家的敌人,因此大家团结了起来,一致对外,就像着了魔一样。”
“着魔……”
“大家都在恐惧,这次是王世杰,下一个牺牲品又轮到谁呢?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这些情绪变成了压力给到学校,家长们一定也步步紧逼吧,所以学校也急于解决……”
“所以没顾上真相与否?”
“是啊,而且李俊峰本人都承认了,当时学校就觉得没有深究的必要了,当然,这也不能怪学校。”我攥紧拳头,心中充满痛恨,“所谓的本性难改,就是王弘智想要假借他人之手来治李俊峰的罪啊!说得更准确一些,连挑衅和被打都是他让堂弟王世杰去做的,他真是彻头彻尾的幕后黑手啊!”
“……”
我没理会张涛的沉默,站了起来,长吁一口气,好像想把情绪都宣泄出来一样。
接下来,就是徐浩宇的事情了,也是我们调查那起欺凌事件的契机。
“你的表哥徐浩宇,觉得自己对不起当年的李俊峰,因为他那时借出了那把水果刀,而那把水果刀,正是最为关键的东西,所以,你表哥认为自己成了帮凶,间接害了李俊峰,夺走了他平凡又美好的青春。”
张涛一副怅然若失的神色,我也感受到了无力,旋即走近河边,凝视着云朵的倒影,原本水蓝色的天空,在河里变成了深蓝色。
徐浩宇有个习惯——经常上午放学后削个苹果来吃,而王世杰与王弘智要用到刀子,因为他俩知道,一把刀子多么行之有效。如果王世杰自己有水果刀,还跑去其他楼层的厕所去削苹果就会引人怀疑,但说是跑去其他楼层的厕所借水果刀来用就顺理成章了。
于是,他俩通过长时间的观察获悉了徐浩宇的习惯,或许那个男厕所放学后基本无人光顾和李俊峰会在那时来上厕所这两件事也是观察而来的,恐怕正因为徐浩宇有这个习惯,王世杰才与其认识。
换言之,徐浩宇完全是被他俩利用了,被当成枪使,射出去的子弹杀死了李俊峰……
回过头去,张涛以一种不可名状的表情看着我,接着我又转了回去。
李俊峰初中时确实作恶多端,他对王弘智的伤害无法弥补,即使现在,王弘智也觉得李俊峰当初罚不当罪吧。可是,用那种事情挑衅李俊峰,谋划了这一系列报复行动,真的是正义的吗?说一千道一万,弄出这么一出闹剧的家伙才是不可原谅。
“我的表哥……”后面传来张涛的声音,我竖起了耳朵,“我想起来了,他本来是要去月江中学当老师的,也许正因如此,他了解了李俊峰的欺凌事迹,也了解了李俊峰爸爸的自杀悲剧,所以他受此冲击,重新回顾了一遍当年的细节,最后发现了自己被当成了一枚棋子……”
徐浩宇是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对他来说,肯定比我们从零开始的调查要简单得多,一些细节也历历在目吧,因此他马上明白一切,撞上了那海面下的冰山。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望着没有波澜的河水,一点风都没有。
现在的李俊峰,回首这段往事时会是什么心情呢?他会永远离开春阳市吗?他会后悔考上春阳一中吗?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绝望吧,而他释然了吗?
不知何时,张涛走到我的身旁。他握住了我的手,声音沉重地说:“谢谢你,杨亮!谢谢你帮我查清了表哥自杀的真相,我总算能好好跟他道别了。”
我的视线从他带着忧郁笑容的脸,转移到握住我的那双手,手背上似乎有几滴东西,是泪水吗?
“嗯,希望他能在天堂原谅自己吧。”
“谢谢你!”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们回去吧。”
上了坡之后,张涛又指着大桥的另一头,说自己要从这里回去,那是跟我完全不同的方向,我们只好在此处分别。
“那,再见啦!”
“嗯,再见!”
张涛向我挥了挥手,然后骑上了自行车,缓缓前行,我也骑上车走人。不一会儿,我停了下来,这时视野里依然还有张涛的背影。那背影,越来越小,如同一切东西终有一天会消失一般杳然远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