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菲儿的小声惊呼出口，正在花园中央抚琴的美狄亚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微微偏头，仔细寻找，看见了趴在二楼窗台上的菲儿。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美狄亚像是松了一口气，“要是想说话，就下来吧，不要吵到其他人了。”
菲儿点了点头。不多久，她就坐到了美狄亚的身旁，打量着后者手中的竖琴。
“对这个感兴趣吗？”美狄亚想了想，把这把小竖琴递给了菲儿。
“嗯。”
菲儿接过了竖琴，轻轻地拨动了几下，便有清泉般叮咚的声音从指尖间流出。
“你学过吗？”
“在我的家乡嘉兰尼，几乎每一个接触过它的人都会演奏它。”菲儿继续拨弄着和弦，没有演奏完整的曲子。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美狄亚说道，这让菲儿睁大了眼睛，“似乎我的家乡的竖琴，就是嘉兰尼传过来的。”
菲儿停了一拍，才继续像是练习般弹奏着和弦。“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她低头说道，“有葱绿的森林，奔腾的河流，辽阔的农田……那里的每个人也都很友善，对我们都很好，就算是国王派来催税的使者，对我们也没有太过于苛刻……”
“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乐土一般，”美狄亚抬起头，看向云层上若隐若现的月亮，“但是我的家乡却不是这样了。”
“那里被战火波及了？”菲儿问道。
“应该说刚好相反吧，我们那里在最初甚至是附近地区的避难所，无数人挤破头都想到这里来。只是，那里实在很难抵达，因为我的家乡是南方海上的一个岛国，”这位经历丰富的魅魔回忆着，“一个能让魅魔都能安心生活的岛国。”
“几乎完全与世隔绝了呢。如果断开与陆地的联系，再加上强大的海军……”
“是的，但是它离陆地又没有那么远，就算想完全脱开关系也不可能，所以有一天，一个勇者乘着船，来到了我们的港口……然后一切就开始变化了。”
菲儿停止了演奏，略为忧心地注视着正在回忆着的美狄亚：“然后呢，我可以知道吗？”
“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以后再说吧，”美狄亚没有再回答，而是反问，“我倒是对你的家乡很感兴趣。可以告诉我么？”
“我的家乡？那里的情况我刚刚就已经告诉您了呀，还是说——哦，我明白了，您是想知道我身边的人吧？”菲儿恍然大悟。
“当然，我也很好奇为什么那位勇者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能在新婚之夜对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深爱之人痛下杀手，发现没死之后还丢给魔族，”美狄亚故意笑着，想要减轻一下话题的沉重感，“虽然被中央诸国各国册封的勇者也有好几位，但在我耳中最熟悉的，反而还是你的这位。”
“我的家乡的英雄可不少呢，我们也都是跟着他们的脚步，亦步亦趋地成长的，”菲儿也笑了起来，和美狄亚所做的一样，“不过说起我们真的没问题吗？我们互相之间可是千百年深仇的敌人啊。我也杀过很多魔族的。”
“魔界又不是我的故乡，魔王军也不是我的归宿，我和你们之间没什么仇恨。而且，或许还是魔族给我的伤害更多一些呢？”美狄亚摇了摇头。
月光变得明亮起来，花园里的花也在光芒的照映下显得灿烂了几分，但在月色之下，这分灿烂更像是对花卉的美丽的掩盖，仿佛铺上了一层轻纱般，在艳丽间，多了一点潜藏的娇与羞涩。
“这样……我么，我有一个哥哥，他是王国的骑士，在家乡的镇子附近有一个庄园的封地，不过，是附近很出名的‘白痴骑士’呢。”菲儿首先说起了自己的哥哥。
“智力有问题？”
“是呀，不过他能记清楚不少事情，一直都在当个好大哥，照顾我们。后来我们应征入伍之后，他因为傻，所以总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虽然很危险，但是也立了很多功。只是后来不会说话得罪了国王，所以只得到了一个庄园。”
菲儿说着哥哥的故事，自己却也有些惆怅忧郁。她并不想在美狄亚面前透露自己的事情，但她出门在外，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乡，本就极其的想念家乡和自己的亲人，于是打开的话题便也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但也是个好结局了，无论是作为亲人而言，还是作为一个战士而言。能够带着荣誉回到故乡是莫大的幸运，更多的人都死在战场上了。”美狄亚说道。
“是啊。”菲儿本想感慨自身在战场上的幸运，可是一想起自己如今的苦痛与郁闷都是因为没有死去而导致的，便也说不出口。
“其他亲人呢？还健在吗？”美狄亚追问着。
“父母不在了，”菲儿摇摇头，“父亲他以前在附近贵族家里做长工。母亲则是在镇上的手工行会里工作，不过在王国第四次扩大征兵后，他们都上了战场，最后也都没有回来。”
“我们一家五口人，最小的是我妹妹，她跟着我一起进了教会，现在大概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修女了吧。”
对方似乎陷入了沉思：“离开家乡和亲人这么久了，不想家吗？”
“想啊，”菲儿笑了，笑得很开心，“但是一直都回不去呢。”
美狄亚沉默了一会，才站起身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得去休息了。瓦第的新大公虽然正戏很快，但是前戏太过于累人。如果你要是还想用竖琴，我可以借给你一段时间。”
“嗯，我会尽量不要打扰到其他人的。”菲儿点点头，默认是借了。
“明天记得早点下来，你被阿克塞尔挑中了，事后评价还很满意，这阵子是藏不住你了。必须要继续工作了。”
“等等，美狄亚大人，那，你们是知道阿克塞尔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吗？”菲儿想起下午的事情，赶紧追问道。
“当然知道，但是对我们来说，他甚至算救命恩人呢，也没那么多好介意的了，”美狄亚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菲儿的头，但是在触碰后又悻悻地收了回去，“别想太多了。我们可是享乐屋，不是那些混杂在贫民窟里的窑子，你至少不用担心会有一大群地痞流氓来找你。慢慢习惯，就好了。”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菲儿再次看着她的背影，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开始弹起家乡的一首民歌的曲子。
……
你还在嘉兰尼的田野上吗？
那里是否还有金色的麦穗正在摇晃？
你还在嘉兰尼的河流边吗？
那里是否还有银色的鱼儿跃出水面？
我回不到故乡，但想念故乡的事物
我看不见故乡，所以好奇家乡的样子
如果，你可以听到我的话
那就请用快马，送我一束蓝色的矢车菊
它承载着我的过往，是我的曾经
它会把家乡土地的呢喃，带回我的耳边
……
“你听的很认真呢，莉莉安娜。”悠扬的尾音落下后，琴声也戛然而止。菲儿早就发现了躲藏在花丛中偷偷看着听着她演奏的小魅魔，但并没有第一时间挑破，任由后者听完了全曲。
“毕竟美狄亚大姐头演奏的曲子，我也都听的差不多啦，还是菲丽丝姐姐的新曲子更好听。”钻出草丛的莉莉安娜毫不在意地说着。
“这哪儿是什么新曲子，至少都传唱几十年了，”菲儿抿嘴笑了笑，拍了拍身旁花坛的石板，“来这里坐坐吧。我本还以为，你们对音乐啊，艺术啊这些是不太感兴趣的呢。”
“怎么可能嘛，虽然我们既不懂艺术，也不会文字，但是不影响我们听音乐，享受吟游诗人的唱词啊。”莉莉安娜一屁股坐到了菲儿的旁边，幼小而结实的身体扭动着，没有一丝赘肉的肚皮也在调皮地起伏。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菲儿问道。
“差不……多？那些每天来的大叔们都很喜欢热情的呢。而且我自己也喜欢对大家都好，因为这样大家也会对我好。这里没有那么多不懂投桃报李的坏人。”莉莉安娜歪着头想着。
菲儿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还没有到少女的年纪的小魅魔，心里生出了一种不忍。虽然她明知道这位的年纪可能是她的好几倍，但是看见这么小的孩子也在这里工作，还乐在其中，心里便很不怎么舒服。
要是她看见的不是莉莉安娜，而是自己的妹妹的话，或许此刻已经不敢面对，转身逃走了吧。
但她又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一般，不敢在莉莉安娜的面前唉声叹气。于是，在踌躇之间，她重新拨起了琴弦，弹起了另一首带有童话性质的民歌。
“我看见一只小兔，在欢快奔跑。”
一曲未毕，菲儿便感觉到肩膀一沉。这个与她相识尚不及半天的小女孩已然熟睡，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如此突然的亲近，一般总会让人心生怀疑和猜忌。
可菲儿也没有怀疑的打算，对她而言，她不过是姑且苟活在异国他乡的阶下囚罢了。哪怕美狄亚将她是圣女的情报分享给了她手下的这些姑娘们，她也没什么可能会遭到迫害，反而会被更加珍惜地保护起来。
虽然她很讨厌阿古，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但是这一路对阿古执行力的见闻也让她认识到，至少这个哥布林将军在这方面是值得信任的，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弃她。
只是，美狄亚是怎么想的呢？这才是她最大的忧虑。
“妈妈……”
莉莉安娜依偎的身体在菲儿的肩膀上没稳住，骨碌一下滚到了菲儿丰满的胸部上，然后又掉到了大腿上。但她没有醒，反而是无意识地喊着一个本不应出现于此的名字。
“妈妈。”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向菲儿的胸部抓去。菲儿的脸立马变得通红，她并不想让莉莉安娜接近她，倒不是怕自己吃亏，而是担心自己的应激反应会吵醒了这个小魅魔。
“睡膝枕就睡膝枕，可不要色眯眯的乱摸啊，”她把莉莉的手放回原处，“这么没有距离感，怎么当情报人员。美狄亚为什么要把你招进来？这么想母亲，不会是从小就和家人分开了吧？”
当然，莉莉安娜不会回应她，她已经睡熟了，在菲儿浑圆的大腿上发出轻微而可爱的呼吸声。
夜里还有不少魅魔在外出上夜班，待会等她们回来，再请她们送莉莉回去就好了。菲儿没有打算请站岗的佣兵们，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样有些不妥。
花园里的一切重归寂静，竖琴也被横置在菲儿的另一侧的身边。她一边抚摸着熟睡的莉莉安娜，一边抚摸着这个和家乡的制式如此相似的竖琴，慢慢的，那种惆怅的心情便又勾上了心头。
她确实想家了。想嘉兰尼的森林，想嘉兰尼的河水，想那些爱笑的父老乡亲，想自己尚且幸存的哥哥和妹妹。
可是她回不去了，将来也未必能回去。
月光依然照耀着花园，独属于夜的气息也正在花丛间徜徉。而在她的身旁，一束迷迭香正沐浴着洁白的月光，散发着那独属于回忆的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