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2368年8月29日
晴
异世界穿梭机研发小组于今日15:30分成立,成员是我和布朗博士。
从今日起,我将记录该项目的研发过程。其目的不仅仅是出于科研的需要,更是出于对未来的展望。倘若我们成功了,这个笔记将流传后世,鼓舞一代又一代人;而如果我们失败了,人们将记住我们为人类所作出的贡献并吸取教训。
不过布朗博士倒并不认为我们会失败。众所周知,他是个孤僻且怪异的天才。尽管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愿意向我透露完整的研究计划,只是为我描绘了阶段性的目标,但我仍然相信他的聪明才智:虽然他有意隐瞒,但我曾透过门缝看到到他在和一个长相极为美丽酷似人偶的异世界女人吐露心声。
但他并未公开这一惊人的成果。我猜测这是因为目前技术尚不成熟,因为我在房间里仅仅看到了这一个女孩,并且也没有看到他主动前往异世界。但是即便如此,这也足够振奋人心。从逻辑上来讲,如果我们已经实现了将异世界人从彼方穿越到此方,那么进行逆向分析将此方之人传送到彼方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已经开始有些心潮澎湃了。这必将是铭刻在人类历史的伟大发明:人类自古以来对乌托邦的渴望,历经数千年的沉淀以及二十世纪的大杀伐最后是二十一世纪的完全失败,被我们以最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实现了。我们绕开了政治,并直接通过人文主义者们最为不信任的路径达成了这一悲愿。
我有些过于激动了,这使这篇日志变得不像是供后人们研究的历史材料,而更像是一部科幻小说。我应该停笔了。
公历2368年10月20日
雨
项目并没有太多的进展。
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实验遇到了瓶颈。实际上,布朗博士交给我的任务我都有好好完成,尽管因为第一次接触异世界穿梭这一未知领域的缘故使我有些跟不上布朗博士的思路,但我仍通过自身的努力以及一点点的天分完成了它们。值得一提的是,当我通过社交软件向闭门不出的布朗博士报告这些成果的时候,尽管最后他只是发了一个”哦“,但消息界面上反复出现的”已撤回“仍证实了他的惊讶与意外。
问题出在其他地方。尽管我早已听闻,但我不得不说布朗博士实在过于孤僻了。迄今为止,他都不愿意同我分享他的研究进度,而只是单方面以自上而下的口吻向我询问我的进度。虽然比起人际关系我更看重最终的研究结果,但这样近乎孤立的研究使我摸不着未来的方向。我感觉我们不像是合作伙伴的关系,而更像是雇佣关系。这一想法随着他每月到账的研究经费变得愈发强烈。
然后是除研究之外更加现实的问题:我们的收入来源相当不稳定。虽然研究经费每月都会按时到账,但我仍然为我们能否持续的研究感到担忧。据我所知,在布朗博士因私德问题累计民怨进而被开除出国家研究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新的科研产出,全身心的投入到了穿梭机的研发中。加上民众对布朗博士研究成果的盲目抵制(这一点是令人惋惜的,尽管布朗博士的品行与行迹并不符合社会规范,但他仍然是我们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这也使他的收入肉眼可见的减少。在我们这个团队里,只有我还可以获得稳定收入。
我考虑再三:如果说经费真的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那么届时我会用自己的收入,甚至自己的家产来填补空缺。我知道这很傻,一点也不理智,但人类的历史不正是靠那些满腔热血的人来推动的吗?我释怀了:如果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前途依然渺茫,但我不禁想到:如果我们成功了,世人们将如何评价我们。或许进入了新世界的人们会把目光更多的投向布朗博士这一矛盾的天才,但我相信当人们仔细的查阅史书(尤其是阅读到我的日志)的时候,人们会回想起那个在幕后尽心尽力的副手,那个曾为了人类的进步事业散尽家财的科研女孩。
一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又重拾了勇气与信心,再次投入到科研中去了。
公历2368年12月31日
雪
时隔数月,我打算再次拜访布朗博士。
尽管我们的研究室彼此孤立,相距甚远甚至不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仍然打算去上门做客。
不出我所料的,博士的经费开始变得越来越少了,到了十一月空缺的费用甚至需要我自己掏钱弥补。尽管我不止一次的在社交软件上向他委婉的示意,但他始终选择避开这个话题,然后继续以自上而下的语气对我的研究指手画脚。尽管我不把人际关系放在中心,但倘若对方始终是这个态度,我还是难免会感觉到不爽。
并且更加令人不解的是——而这也是在进入十一月之后我才逐渐意识到的事——我发现博士给予我的任务开始出现了诡异的重复,而它们甚至都没有内容上的变化,这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在模拟西西弗斯的情景进行哲学实验。这让我对布朗博士感到越发不信任。
所以我决定出发前往他所在的城市一探究竟。我并不想苛责布朗博士,向他发泄他给予我的压力,我更想进行平等的交流,我想理解他种种异常行为的原因并一同探索解决方案因为我知道我们早已命运与共。
高铁要发车了,我要走了。
公历2369年1月20日
多云
我们的研究暂时停摆了,原因是布朗博士的身心状况不能够继续我们的研究。
当我来到布朗博士的住处时,我发现他独自一人蜷缩在阴暗室内的角落,四周是叠堆起来的食品包装盒与揉的乱七八糟的纸团,这让他本就肥胖到走形了的身体更加猥琐不堪。我呼唤他的名字,他却一动不动不停的自言自语。我感到不妙,便当机立断将其送往了城区的精神病院。
经过医生的细致检查以及一对一的交谈(然而据医生所说,布朗博士始终没有清醒的回应他的问题)医生诊断其为严重的精神分裂,这代表着布朗博士已经失去了自理能力并无法分清幻想与现实。按照医生的建议,我们选择了住院。而布朗博士身边并无亲友,因此我便暂时成为了陪护者。
出于对布朗博士保护,我拜托院方为他安排了单独的病房,这样或许可以抵御一部分来自公众的恶意。
实际上,对布朗博士的社会谴责从未终止。媒体们反复刊登指责他的文章,而那些曾经同他亲近的人也主动向媒体公开他的私人信件,这便让媒体们有了更多的发挥空间。布朗博士并无亲朋好友,他完全是独自承担这一切,而这些也成为了他的梦魇。据医生所说,即便布朗博士单独处于房间时,也总是出现有人站在窗口议论他的幻觉。而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我也只敢在他服药后进入房间内同他交流,尽管我往往只能得到他的一个眼神作为回应。
我也开始慢慢绝望了。媒体们得知了我同布朗博士交流密切的消息,我便也连带的受到了攻击。不断的有骚扰电话与未知名的短信寄来,甚至有陌生人人向我发送了我住所的照片。这使我完全不敢回到研究室继续研究。
然而我仍在布朗博士身边。这并不是理智的选择,而仅仅只是我在赌气,因为我的父母想要我放弃科研事业回到家乡同他们一起做些小生意。
但我并不想这样做,我不甘心自己的社会身份就这样被断送,明明我才刚满25……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于是我仍然在布朗博士身边支持着他,但令我自己感到困惑的是我仅仅因为赌气就选择了坚持陪护。这并不符合情理,因为我大可以接受国外研究室的邀请离开这里。
我想了又想,却始终难以得到答案。或许,这仅仅只是因为我还对他抱有某种幻想,我仍以为他能好起来,能像以前一样震撼这个世界。尽管希望渺茫,但我却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公历2369年6月20日
晴
经过长期的服药和心理咨询,布朗博士逐渐恢复了神志,开始积极的参与到康复治疗中。
并且经过我们的细心隔离,并严格监控布朗博士身边的电子产品,布朗博士已经不再能听闻外界对他的谴责了。并且社会舆论本身也开始转移注意力,那些批判布朗博士的文章与视频资料已经不再在热搜中最醒目的位置了。
不过有件事主治医生并未意识到,而我也一直没有告知。或许这只是康复中的正常现象:布朗博士的行为举止变得越来越像小孩了。
这并不仅仅是比喻。实际上根据我在网络上搜索的有关布朗博士早年经历的资料,布朗博士的许多行为习惯确有向儿时自己靠拢的倾向。他变得喜欢看动漫、玩电子游戏、偶尔还会要求我们为他带来家乡的食物、还总是拜托我每日抽出固定的时间陪他一起画卡通人物。众所周知,布朗博士选择走向理论科学的道路就是因为其动手能力极其糟糕,经过数月的共同绘画,他仍然无法临摹漫画中线条分明的卡通人物。尽管他画的很慢,但绝不能有人在旁催促他,否则他就会变得情绪低落进而大哭一场。
并且其心性也逐渐幼童化了。同之前不同,他在感情上的表达变得更为直接,会直言他对事物的看法与喜恶。就在昨天,就在我们一起绘画的时候,他第一次对我表达了感谢。这是在这难熬的数月里我第一次得到来自他的正向情绪反馈。
医生也对他的表现赞赏有佳,认为其在8月之前就可以出院继续研究。这让我有一种一切都在逐渐向好的感觉。
今天晚上正当我离开病房打算去精神病院附近的公寓休息时,布朗博士的一句话让我停留在原地。
“好美……”他是这么说的。
我望向窗外。只见圆月悬于夜空,如梦似幻,让我也不禁驻足停留。
“星星……”他呆呆的望着,喃喃出声。然而我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星星。
尽管现在想起来也是十分怪异,但这也不值得我细究。或许他只是想到了什么,发出感叹而已。
总之,一切都在向好,一切都走上正轨。
我也应该准备好科研材料,以便随时继续研究了。
公历2369年9月8号
雨
我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我从未感到心情如此复杂。怜悯、愤恨、羞耻……这些情感在我心中反复打转,并最终成为了失望与细思恐极的颤栗。
如医生预料的,我们顺利出院并回到了他的住所。在经过一番清理过后我便向他询问研究的打算,但他却变得支支吾吾并且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起来。我一开始认为这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调整好自己,于是我决定暂时不急于同他进行研究,而是先准备好研究需要的资料以便随时开始。但我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他再次闭门不出,并且由于精神类药物的作用,他一天起码有十二小时在睡眠中度过。醒来以后他也没有进行其他活动,而是继续看动漫、玩电子游戏、以及找我画画。而每当我企图旁敲侧击的想要询问他有关研究的事时——我的想法是哪怕不能得知他对整个研究计划的完整规划,起码也要知道我们的工作是否有过真正的进展——他都会变得情绪低落,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愿理我并且躲起来偷偷的哭。没办法,我只好放任他继续下去……直到昨晚。
当时我正起床想要去卫生间小便。当我路过他的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他从门缝里露出微弱的电子屏幕的光芒,并且透过木门,我能听到他在房间里不断发出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我当时以为他已经开始着手研究,于是喜出望外想要偷窥里面的景象。而正是这一景象,让我再也无法同他共事。
我打开一条门缝向里看去。我只看到布朗博士对谁不停重复着机械的运动,并且不断的呼喊我的名字,就好像是在呼唤他的爱人一样。但是他一起一伏的肥肉与呕哑嘲哳的声音却让我感到恶心。我观察到他身下的人,想起她应该是那个异世界女孩,但是我却越看越熟悉。
借着电脑屏幕的微弱灯光,我拍下了那个女孩的照片,并交给浏览器进行比对。
那不是什么异世界女孩——那只是以动漫角色为原型制作的等身玩偶。
那一刻,我感觉到气血上涌世界天旋地转险些晕倒在地上,可为了不被他注意到,我强忍着眩晕的冲动回到房间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上在他起床之前,我便早早的收拾好了行李前往高铁站打算回到父母那边去。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我不断的咒骂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加入这个项目,自己为什么不听亲友的话和他建立了联系。
现在回想起来,我越发的感觉到恐怖。从十年前布朗自称被心爱的女孩鼓励进入科研行列,到后来因为与同事发生矛盾甚至因为频繁用锐器伤人被社会排斥,再到如今的异世界穿梭机计划,他所经历的一切,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天才不被社会承认的故事,而不是他自己的幻觉吗?当我们同他说话的时候,他到底是真的目视着我们,还是说只是在同自己的幻想角色沟通呢。
当我到达高铁站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发的私信。
”其实,我喜欢你……“
我没有看后面写了什么,不是因为它很长,而是因为我实在不想看。当我看到这句话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席卷了我的食道与喉腔,迫使我在出租车上呕吐起来。我实在过意不过去,便让司机把我送到了距高铁站较近的十字路口,自己走路过去。
在简单的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我打开社交软件将他拉入了黑名单,并删除了所有的聊天记录。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这篇日志也就到这里为止。我将它投稿到了个人博客上,并开放转载权限。我只希望能通过向他人倾诉的方式,彻底的遗忘这段可怕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