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种味道。
在清醒前的片段思考中，她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流入鼻腔里的空气，带有大量的情报。包括了甘甜的花香，清新的草香，大树那种让人一扫胸口郁闷的痛快气味，还有让人感到口渴的清泉气味，以及很熟悉的，似曾相识的幽香。
将意识往听觉集中之后，马上就能察觉到声音洪流席卷而来。无数重叠在一起的树叶摩擦声，微风吹过的呢喃，细微的小虫振翅与远方小河的潺潺水声。
一只蝴蝶停留在她的鼻尖，让她醒了过来。
摒除掉想继续沉浸在睡眠中的欲望后，她勉力张开双眼。
无数光线随即奔入眼帘，让她忍不住眨了好几下，举起右手擦掉渗出来的眼泪，这才慢慢撑起身子。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异常轻盈，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
“这是哪儿？”
她不禁咕哝道。
一道闪电掠过脑海，唤醒了昏迷前的记忆。
她慌忙地四下张望。车水马龙的都市中心——如果这里真的是的话——消失了。
她的脚下散落着无数线绳，材质很像是毛线，但它的颜色随时都在变化。这些线绳纠结在一起，笼罩住了这片青翠草原。
青翠草原？现在不是冬天吗？
她疑惑地俯下身，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划过线绳的表面。随着她的俯身，一缕柔软的粉白色发丝垂落脸颊，在阳光中微微闪烁。
等等，好像从刚刚开始，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从我嘴里冒出的声音，有点……像是女孩子的声线，软软糯糯的十分好听，可我的变声期早在三年前就结束了吧？
抬起右手，她仔仔细细地把手摆出了各种手势，这雪白的肤色，这奇妙的柔韧度——
——压根和自己的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啊！
难道说……
一滴冷汗划过额角，她颤抖地伸出手，祈祷着千万不要和她想的一样，然后，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胸口。
嗯，软绵绵的，果然呢，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真是虚惊一场啊哈哈哈……
才怪咧！
我可是男子汉啊！虽然不高不帅但好歹也是七尺男儿啊！身体变轻，皮肤变白，声音变细，头发变长！这不是直接变成女孩子了吗！就算是异世界穿越也多少讲究基本法吧？存档错误了啊喂！人物性别和建模都有问题啊！
——“你不该摸它。”
就像是正在浏览某种不健康网站的少年被突然打开房门的父母吓得正襟危坐，她以近乎光的速度收回搭在自己胸口的手，努力板着一张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毫无破绽！正如她曾经无数次盯着蓝天白云的电脑桌面，疑惑地反问父母“干嘛啊”那般浑然天成的演技。
如果忽略掉她娇艳欲滴飞满红霞的脸颊的话。
林中踏碎树叶的声音渐渐清晰，那是一个中等个头的女人，穿着织工松散的朴素长袍，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样式。她那一头灰白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衬出削瘦而苍白的脸庞。
不过，最令少女吃惊的是她的眼睛——她只有浑浊的红色眼珠，却没有瞳仁。
等那女人面带微笑走近，她才发现眼珠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管，就像两颗鲜红的石球。
瞎子吗？这怎么可能？她明明一直盯着我，还看见我摸……咳！摸那些绳子。
“你好，嗯哼……”少女清了清嗓子，看来对自己的新声音还不太适应，“请问这是哪儿？你是谁？我的身体也是你……”
“你的问题太多了。”女人又走近了些，歪着脑袋，皱起眉头，红色石眼一眨不眨地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盯的少女汗毛直竖，“啊，还是这么年轻。我以为等我们见面时，你应该长大了一些。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莉莉姆。真希望我能告诉你，那样就好办多了。”
“什么？你这是在打哑谜吗？”少女望着四周不可思议的夏日奇景，“这里……这不过是一场梦，是我脑子里的幻觉。”
“这里没有梦。”女人走过她身边，伸手悬于线绳的上方，脸上的表情出奇的肃穆，“这里只有时间与记忆，它们停滞于此，等待与命运一同化作尘埃。”
“你究竟是谁？”少女稍微有些不耐烦，“是你带我来的吗？你要我做什么？”
“是你自己来的。”女人收回手，转身对她说道：“至于我是谁，你可以叫我纺丝人。我想要的有很多，但没有一件你能给我。”
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地上，感觉有点傻气，于是连忙站起身来。
“好吧，纺丝人小姐，您看上去无所不知。那也许你能替我答疑解惑，我的身体——这不是属于我的身体，有人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人是谁？”
“是谁？”女人闭上眼睛，语调里有一丝哀伤，当她再度睁开时，她用那种空洞的目光审视着少女，产生了难以抵挡的压迫感。
异样的感觉出现了，但不是关于危险的警告，而是茫然失措的感觉。
似是她攀上高崖，低头望去，那苍茫大地带给她的惊叹。
“这个问题不该由我回答。”纺丝人说，“你自向你的血脉寻求答案。”
“我的血脉？”
“就是你刚刚产生的那种感觉。那是你传承来的天赋。”
“天赋？”少女并不喜欢她说出这个词的语气。言之过重，令她很不舒服。“这只是人类的本能罢了。我相信所有人都有。”
“所有人都有，这话不假。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自如地使用它，莉莉姆。魔女之血自有其深意，假以时日，你就能理解我的话了。”
莉莉姆……
“你为什么这样称呼我，我有名字。”
“像你这样的人，名字如同战利品，收之不尽。在你所有的名字当中，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起源。”
“我已经开始厌烦你的谜语了。”
少女摇了摇头。“这里。”她示意周遭的平原。“这不是我原先所处的世界，对吗？”
“对你来说或许如此，但在我看来，这该叫做重返故乡。你的灵魂本就不属于那个世界，不如说，恰恰相反。”
还未等少女消化完这句话的庞大信息量，纺丝人的笑容灿烂了些，她举起双臂，继续说道：”这里是我们会面的其中一种可能性。这是我对于此处的记忆，我将其束缚在这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来到此地，然后与我相遇。”
“记忆？过去？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她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语，“一个幻象？”
“可以这么说。我们必须相遇，所以我们相遇了。”
纺丝人转身离开。
“等等！”少女伸手拉她，却什么都没抓住。她的长袍仿佛是一团雾气，她迷惑不解地瞪着自己的掌心。
“这是我的记忆，不是你的。”纺丝人脚步不停，口中说道：“你在这里毫无力量可言。”
“我们为什么必须相遇？”血液突然沸腾，疑问随之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纺丝人走到视线的边缘，转过身，露出阴沉但并不冷漠的神情。
“你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
圣城万界堡北。一处无人踏足的原始丛林。
奥利斯升起篝火，挥舞着手中的法杖警告远处那些幽绿色的光点滚远一些。
一只剑齿豹倒在他的脚下，这是圣城附近森林中最常见的野兽，敏捷而富有攻击性。
但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同伴惨死的尸体，这两者带来的危险意味使得这些徘徊着的掠食者迟迟不敢靠近。
清冷的月光照射到这片林间空地上，奥利斯情绪激动地摩挲着手中的法杖。
午夜。满月。魔力充盈。
他满意的视线从天空中移回脚下。
被随意踏平的草地上绘制着一个直径约五米大小圆形法阵，某种不知名的，红得发黑的颜料构筑起两个正反交叠的正三角形，粗糙而不具有任何几何美感。
奇形怪状的文字填满了法阵中的每一个角落。
“硫磺烈火，蝙蝠翅膀，萦魂精华……还有这愚蠢的畜生。”
奥利斯检视着地上的物品，自言自语地踢了一脚旁边剑齿豹的尸体。
“这场仪式……只要完成这场仪式！那该死的大结界就不再能阻挡住我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狗眼看人低的老红眼病！竟敢骂我是敬魔者的耻辱！我迟早要抽干那老东西的血，把他挂在死亡穹顶上风干整整一千年！”
他冷哼一声，仿佛已经想象到自己率领地狱大军攻破圣城的大门，亵渎最为神圣崇高之地，君临地狱顶点的那一刻，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堪称狰狞的笑容。
“开始吧！”
他语调高亢地对自己说道，随后将颤抖的手伸进法袍中，取出一本圣光教会的典籍。
这是他花了极大代价才弄到手的“圣骑士内部限量精装版”圣典，或许是脱离人类社会太久了，他始终没能搞明白，为何同样的东西，安上“限量”“精装”等等诸如此类的名头就能卖的更贵。
但他相信，贵有贵的道理，这本稀有且昂贵的圣典能发挥的作用，肯定比一般货色更加强大。
奥利斯把书狠狠扔到地上，弯下腰吃力地托起剑齿豹的尸体，好让还未干涸的血液滴落在书籍之上。
“Guron-Etorauramu-Aikon-Zufaresu……”
口诵怪异艰涩的咒语，奥利斯睁大双眼紧紧盯着魔法阵的中央，他无比期待着自己召唤的成果。
会是什么？恶魔领主？地狱火？还是死亡守卫？
血红色的光芒从法阵上亮起，勾勒出它线条的暗红色染料仿佛被赋予生命一般蠕动起来。
光晕流转间，暗红色的光芒一时间竟驱逐了这片空间的月光。而随着奥利斯口中的咒语停歇，光芒逐渐黯淡下去，黑色的雾气氤氲升起。
“请问，你就是召唤者么？”
一个轻柔如烟的女声响起，但和恶魔的身份不符的是，疑似有点太讲礼貌了。
奥利斯心中一顿，随即大喜过望。
女性恶魔！
莫非是魅魔！
虽然战斗能力比不上别的强大恶魔，但魅魔却能做某些只有她们才能办到的事。
黑雾渐渐散去，应召唤而来的恶魔显现出真容。
柔软飘逸的粉白色长发，宛若雨后天空般的青灰色眼瞳，小动物一样稚嫩可爱的脸蛋，轻盈小巧的身材，再加上暴露性感的穿着……额，好吧，这一只穿的有些多了。
不是，有必要裹得这么严实吗？没听说最近地狱在这方面严抓死打啊！
他暗自腹诽着，但少女靓丽的外表也足够让老处男奥利斯咽了好几下口水。
“真名为……莉莉姆？”奥利斯努力保持头脑清醒，谨慎地确认自己是否有被魅惑。
眼前的“魅魔”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抬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在注意到满月后，她微微抬头看着月色叹道：“真是美丽的世界……”
这似乎是只文艺向的魅魔。
有些奇怪，这和书中描述的魅魔不尽相同。
但无妨，充分尊重魅魔个体差异的奥利斯从怀中取出一张恶魔契约，小心地试探问道：“能和我缔结契约吗？莉莉姆殿下。”
“当然。”被他称为莉莉姆的“魅魔”灿然一笑，接过奥利斯抛来的契约后，龙飞凤舞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大名。
恶魔用自己真名书就的契约，拥有着最强的约束力，一旦违反将饱受地狱业火的灼烧，永世不得解脱。
即便是在以背信弃义闻名的恶魔一族中，以真名为凭据来签订恶魔契约依旧是最可靠的保险。
确认几次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后，奥利斯大喜过望，他喘着粗气说道：“好……好极了！那事不宜迟，我们来补魔吧！”
粉白的少女看着急不可耐向自己扑来的术士，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
呼啸的黑雾化作利爪，划开皮肤，没废什么功夫就捏碎了奥利斯的心脏。
倒下的术士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位少女抚摸着萦绕着在她身边的黑雾，嗔怪道：“小黑你下手太快了，我还没来及问他这是哪儿呢……”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术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翅膀、尾巴、双角，这些恶魔或多或少都会拥有的特征，她竟然一样都不具备。
一个可怕的疑问在术士即将死去的大脑中闪过:
我到底……召唤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