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东西是百分之百的，我想，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也是一样。那么，自然也就不存在百分之百完美的初见。屋顶挂着点亮的油气灯，我坐在屏风这一头的沙发上，回想起白天与许多人的第一次见面。沙发的皮面并不光滑，划满了深深浅浅的纹路，但无论是坐垫还是靠垫都足够柔软，同粗糙的表皮搭配起来意外的十分合适。
我第一个想到了菲利亚。来到这个世界，我最初听到的是菲利亚的声音，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菲利亚。诚然，菲利亚给我留下的初印象是极好的，无论是外貌还是谈吐，单从这一面来看，她与我的初见完全有达到百分之百的潜力·。但所谓的见面并非一个人单方面的行为，需要两个或者多个人的参与，评价一次见面也自然要考虑每个人、每个角度的感受。对于我而言，我并不认为自己今天的言行举止完全无可指摘。比如最明显的，我在说到某一个话题时，总会把这个话题给多余地发散出去，这就足以成为一个很严重的扣分项了。
至于从菲利亚的角度，暂且不讨论我的相貌、言行和她所感受到我的性格是否给她留下了一个比较不错的印象，如若她回顾自己的行为，我推开门时她靠着墙将裙摆下端拖到地上的站姿就已经足够让她对这次见面的评分脱离百分之百的可能了。“我当时应该站得更自然一点”、“会不会有哪一个问题我没有回答好”，菲利亚可能现在正跟我一样一边回忆白天的经过一边在心里如此想着。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测，会这样思考的前提是她至少把接待我这一项工作看得十分重要，至于对我个人态度，如果有所谓的尊敬、重视，那也都是出于我店长的身份，本质上还是对这份职业和工作的责任感而已。指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对你毫不了解的前提下就对你抱有好感，我认为我的自我意识还没有到那样迷幻的程度。
而除了和菲利亚见面，今天初见的对象还有不少。包括公会百货的裁缝和经理，街角杂物店店老板的一家人，肉铺的屠夫和河鲜店的小伙计，镇中心一圈各色摆摊的商贩，以及最为重要的那群以后将每周同我一起工作六天的“多芬”的店员。
如果我把和菲利亚的见面形容为百分之八十五的完美，那么和其他店员的见面大多也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水平，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觉得。得益于前任店长在私人关系上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无法拉近的距离，加之他的眼疾给他的离开带来了一段足够长的缓冲时间，我的到来并没有像插入一个家庭去代替某个受依赖成员的新参者一样让人难以接受，更多时候反而让我觉得他们正等着我被召唤而来，并且好奇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过，所谓的好奇心也并非对每一个店员都适用，在那些百分之七十的见面里，从交流时的表情和语气我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出于个人性格或者从前任店长遗留下的习惯，对于一些人而言，我仅仅是被冠以“店长”头衔的某个人而已，不管我是被公会召唤而来的异世界转生者，或者是精通某项技能的冒险者，又或是一个普通的商贩、农人，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不给他们的工作增加麻烦，任何人来做这个店长都是一样的。
当然，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态度，像是对于厨师毛其和精算师琼，他们的工作本来也不需要和客人打交道，就算是需要和客人打交道的外场的职位，在工作之外也并没有和店里的其他职员进行过多交流的义务。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反而总是想要去和别人找话题聊天，害怕冷场和尴尬，这不过是我自己的习惯罢了。
我端起面前木茶几上摆着的热蜂蜜酒，将剩下的一小半饮尽，然后将杯子放回木托盘里。据菲利亚所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有在睡前喝热蜂蜜酒助眠的习惯，于是也给我端来了一杯。这是住在走廊对面房间的侍酒师杜林将蜂蜜和小块的乳酪融化在热米酒里调制的，蜂蜜的甜腻融进热米酒的温淳，再覆盖上乳酪融化的奶香和淡淡的酸涩，对于助眠的饮品而言，我一下有种找到了百分之百完美的存在的错觉。
随着一股温热通过食道缓缓落入胃中，我不由想到了这位侍酒师。杜林的身高完全可以用矮小来形容，以至于“多芬”的酒柜前都还有图书馆取书用的那种小梯子。她的相貌则实实在在的十分规整，一张偏圆的脸上并没有抢眼的突出之处，但同时也找不出什么有缺陷的地方。另外，她也不善于交谈，而且并非没有交谈的意愿，更像是纯粹不具有这样的能力。后来我才发现，她的全部精力都在吧台和酒柜之间消耗掉了，酒就是她同别人交流的语言，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边拧住一个小铁球的旋钮，逆时针回转，直到“噼”的一声轻响，油气灯开始逐渐变暗然后熄灭了。通过管道输送一定浓度的油气然后在灯内点燃照明，我不清楚这种做法是否安全，但也许有魔法的加成呢？
这是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夜晚，屋内此时只有从纱帘透过的穿过云层的微弱的月光。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不时眨眨眼。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油气灯熄灭后的光线，我慢慢走到床头，脱下丝质内衬和直筒裤，换上了下午新买的薄款睡衣裤，这刚涤净烘干后的衣物还残留着炭火的气味和余温。我掀开身边被子的一角，坐到床单上，蜷身缩进被窝，然后捏紧被角，侧身舒展直了身子。
“早餐前会摇很响很响的铃铛，不会担心起不来。”这是格尔多斯兄妹里的妹妹明里对我说的原话。相比于一些性格迥然不同的兄妹， 这一对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礼貌、热情、活泼又充满了好奇，据说还时不时会神经大条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背对着窗户躺在床上，以往在病房的经历让我面对着窗户那侧遥不可及的世界时无法安眠。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事物存在，我在心里想，就算是菲利亚、热蜂蜜酒和我的新生都并非百分之百，不是因为事物本身存在缺点，而是根本就无法定义百分之百的标准，任何的标准都会存在缺陷。“既然如此，明天的工作，就朝着百分之九十的目标努力吧。”我在心中默念。
久违地摆脱了生理的病痛，在酒精的抚慰下，我很快陷入了深沉的睡眠，百分之九十九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