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56年的夏天,柯涅尔-格尔薇尔就不止一次回忆过自己来到薄雾市,重获新生,一定程度摆脱病症的那个金色时刻。
在那之前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作为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被病痛折磨了十几年,祖上是欧洲混血的男孩,他有一个中式名字,陌夏。
他患上的是一种罕见病症:
时间感知失调症,现代医学命名为「克莱恩-莱文综合症」,全世界发病率百万分之一不到。
基础症状表现为嗜睡,一次可以睡眠数天,病情加重延长到数周甚至数月不等,无法通过外界刺激手段唤醒。
伴随的其他症状还有情绪波动淡漠、认知障碍、记忆力衰退,感知扭曲梦幻等。沉睡期间需要人帮助喂食输送营养液,最低限度的‘自理’也需要别人帮助完成。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以现代医学手段无法有效医治。
实际患病时间应该是在六岁那年的某一个月,具体日期不清。
初始病症的发作,沉睡时间一天到两天这个阶段持续三年,到第四年最长时间是半个月。
十三岁一次沉眠长达两个月。
一个完整家庭,七年期间跑遍全国各地,尝试各种方法,耗费大量积蓄,治疗没有任何成效。
大多数患上此症的患者都会在八到十二年后改变,差不多就是成年的时候自然痊愈,这是得到唯一的好消息。
在这以后他劝说父母不再外出求医,一是不想继续浪费时间金钱,二是这种病症会自然痊愈,他不想再让父母操劳担心。
为了让父母答应,他向他们承诺,在家里治疗期间会乐观坚强的坚持下去,清醒期间尽量过着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
情况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随年龄增长好转。他觉得或许自己患上的不是「克莱恩-莱文综合症」,相较于少见的其他病例,他的副作用,精神衰弱,记忆力衰弱更加严重,清醒期间会忘记许多事。
缺少交流、下床活动甚至开口说话的欲望,严重到需要一些精神类药物辅助治疗。
十八岁那年,一次病症发作沉睡了七个月醒来,看着床边男女,明明正值壮年,却已经青丝之间白发交错,疲惫脸上保持着微笑,他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和自己的关系,只勉强记得‘亲人’这个身份。
少有的清醒时刻从双亲的对话中得知不打算放弃治疗,打算去国外寻找方法。
经父母一位国外朋友引荐,来到欧洲一个小国治疗。
那时候一年之中清醒的时间已经很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达的欧洲。
只知道时隔五年再一次躺进医院,不是病症,是因为一次意外。
再次醒来,从周围人口中得知乘坐的汽车遭遇了车祸,父亲长时间疲劳驾驶致使车辆发生了侧翻,所幸速度不快,一行人没有受太重的伤,他是最严重的,肋骨和手臂骨折。
父母于两个星期前回国工作,留他在这里接受治疗车祸外伤和原有病症。
这个说法显然是靠不住的,在国内时父母有不在身边的情况,但不会超过两天,至少清醒期间是这样。再结合自身骨折的严重程度和周围人表现的过分和蔼甚至算得上怜悯的态度,他有了不好的猜测。
但无论是那尚未证实的猜测,还是考虑到周围人的担忧,他都没有表现出异常,和往常一样积极配合治疗。
医院所在的位置是乡下一个小镇。
一家由当地教会经营的医院,更确切的说是一个在教堂里面的医院,在里面工作的大部分为教会的神职人员。
这里算得上当地最宏伟的建筑,当然不是指医院,可以容纳五百多人的医院面积只有主教堂的五分之一不到。
格尔薇尔大教堂,全镇仅有的一座教堂。
相连的两座钟楼差不多十层楼的高度。花园中的花卉精心修整,秩序排列。
高耸消瘦尖顶,复杂繁琐的部件装饰,大量彩绘玻璃窗,彩光比一般教堂明亮。飞扶壁支柱和修长竖柱上雕刻传说性质人物场景和故事的画像。
整体可以用鳞次栉比、高耸入云形容。
一座精美哥特式教堂。
很难想象这样规格的教堂是在乡下而不是城市里,当地虔诚的信徒愿意花更多钱在信仰的神圣之地建设上。
唯独奇怪的地方,当地的信仰和传统教会不同,这种不同体现在信仰对象方面:是一位女神,溯梦女神。
传说中这位女神赐予人们睡眠、梦境,恢复精神和肉体的疲惫,使人们不被黑夜迷雾和瘟疫腐化,保持人性。也有说法溯梦女神创造梦境是为了洗去并囚禁人身上的邪恶,更夸张的有女神是造物主……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他被带到这里治疗的原因是缺少女神的注视,因此总是长眠不醒,教堂的神职人员修女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们甚至还擅自帮他起了一个当地的名字,按照读音翻译出来大概就是:柯涅尔-格尔薇尔。
据说溯梦女神最虔诚的信徒就是格尔薇尔家族,也是教堂的修建者。
至于为什么取‘柯涅尔’这样听起来像是姓氏的名字,从女神像面前祈祷回来的司铎没有告知缘由。
大家也就这样默认了他叫‘柯涅尔-格尔薇尔’。
无神论者的陌夏自然不会相信传说和在意名字,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事了。
那天是礼拜日,小镇大部分居民都来到教堂,中殿侧廊挤满了人。
“那就是那对夫妇留下的孩子?听说他还患上了那样的病症……”
“真是不幸……”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的伤还没好……”
“至少能够下地走路了,不是么?”
“他们很爱他,从那种地方滚落,到最后一刻都把他护在怀中……”
“愿女神能够早日注视他……”
“快停下,还没有人告诉过他真相!”
……
阻止人群中话题的是一位经常照顾他的修女的声音。
出乎意料的,或许是由于病症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他感受不到一丝应有的情绪波动,一动未动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唱诗班的序乐安抚人群。
天空广袤,远处的天边没有一朵云彩,午后阳光穿过彩绘玻璃窗,整个教堂大厅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
他被安排在最靠前的位置,那尊撒满辉光的巨大半裸女神像面前。
序乐结束,其他人低头祷告,唯独他下意识抬头,和一双眸子相互对视——女神像面容祥和,眼睛是非常漂亮的红色,如玫瑰一般梦幻,最中心的瞳仁又呈现不易察觉的金色。
周围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份‘异常’,他感受到身体在神像的注视下传来阵阵温暖,熟悉的困意来袭,毫无征兆的倒在地上。
……
一个漫长无比真实的梦,他梦到一个和自己有相同经历的家庭,这一家患病的儿子也叫陌夏。一家三口没有去到外国治疗,更没有遭遇车祸。男孩履行了承诺,乐观开朗的坚持到成年,病症在十八岁那年痊愈,从此生活回到正轨,开始新生活。
梦境到这里结束,睁开眼时,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
……
“还活着吗?”
声音平静低沉,是一个年轻女声,来源于身后不远处。
迷迷糊糊和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的女神像,没有了金色光晕和红色眼睛,面部在月光照耀下呈现偏白的石像颜色。
手脚和身体有轻微的麻木和陌生感,大脑昏沉,这种感觉经历过很多次,每次发病沉睡后醒来都是这样。
花费一分多钟,续上之前的记忆。
自己应该是在跟随礼拜祷告的过程中病症发作……现在是怎么回事?
环顾四周。
这里是教堂,内部有医院,就算是醒来应该也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可现在……
慢悠悠的半支撑着身体做起,手上传来的粗糙感是地毯,面前是女神像,的确没有被移动过位置,还有那个声音为什么要这么问……
“从你弄出的动静把我吸引到这,再到沉睡或者是昏迷后醒来,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四十二分钟。”声音又传来,这次离的近了些。
陌夏不解的扭过头,眼下所处状况想不出合理猜测,只能看向慢步走过来,至少观察了他三个小时四十二分钟的‘见证者’。
黑暗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声音和看到的形象倒是相符,的确是一位年轻的女人,皮肤保养的很好,没有褶皱,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半眯着的眼睛,能隐约看到暗金色的瞳孔和……来源于神情些许冷漠严肃。
更多的看不清了,带着头巾的黑白修女长袍遮住了除面部以外的地方。
陌夏注意到女人靠近后半迈出去的脚步收回,在三米外,月光刚好照不到的位置停下,瞳孔微微睁大盯着他。
这一个多月以来,差多过见过了教堂的大部分修女,对这位却没有印象。
而且这个教堂……
“我这是……?”
“已经很晚了,我先带你去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至于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明天再说。”沙哑虚弱的声音没说完,女人出声打断了他。
也不管他是否能站起来,自顾自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过了这么几分钟,陌夏已经找回了身体存在的感觉,就是……有一丝说不上的奇怪。
手脚并用支撑从半坐到站起,他找到奇怪感觉的来源。
首先是体感,在胸前的位置,有下沉下坠的重力感,视线下移,一个类似于蝴蝶结款式的黑色系带,同下面白色衣裙形成鲜明对比。
真正让他震惊的是白衬衫微微隆成两座小山包,差不多有两个馒头那么大。
这是什么……
他的体格比同龄人瘦弱,更别提从来没有健过身进行‘专项训练’……
震惊之余他还看到衣裙上有几缕耷拉着略微凌乱的反光,脸颊眼角余光部位也能看到。
纯白色,若不是反射月光差点没注意到。
这一觉是不是睡的有些长了,长到头发足以披肩变白的程度……但不是那种枯槁年纪过大的枯白。
如雪一般白,伸手捏住一缕,柔顺丝滑,稍微松开就从手中滑落。
“如果你打算在这里同那具冰冷雕像一起过夜,我不介意再多等上个几小时,前提是你想以盗窃罪、非法闯入等罪名被抓起来。”
站在侧门门口,穿修女服饰女人冷冷的盯着他,声音不大,能听出其中的威胁。
稍微回神,暂且不管身体的‘异常’,低着头一步步挪到女人的身边。他本就理亏,在别人的地盘还是尽量听话为好。
心情急切,但不至于到连观察周围环境的心思都没有。他发现这里和礼拜的教堂不同,大厅规格较小,神像小许多,装饰不那么华丽。
用一把铜锁锁好门,女人在前面带路,速度勉强能跟上。走廊外面的景色印证了猜测,没有熟悉的精修花园,石柱上也没有雕刻。
这里……不是格尔薇尔大教堂,那这位修女是……
陌夏没有询问,对方愿意收留他在这过一夜已经是很大的仁慈,他不想再叨扰,对方的脾气不怎么好。
穿过走廊,爬了一截螺旋楼梯到二楼,来到左转第二个房间门口。从一大串钥匙中精准的找到一把插入刷了白漆的门锁打开。
一间卧室,床尾正对着的墙边放这一个木制衣柜。墙上有风景挂画,长桌上摆着插花的花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平常古典的家具。
不带停留的来到墙角一面镜子前,扑通扑通的心脏快跳了出来,自从患上病症后很少会出现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镜子倒映出一位非常漂亮,神情些许疲惫且不寻常的女孩。
身高160公分左右,雪发垂到胸部中断的位置。
脖子与衣领衔接的位置系着一个黑色蝴蝶结,锁骨若隐若现。
领口到胸部以下为白色,从束腰到裙子末端整体呈现黑色,白色蕾丝花边裙摆没过膝盖以下,两侧有紫色白色束带穿插,其余部位均有黑白蕾丝点缀,一件偏哥特风的束腰长裙。
白色长裤袜紧裹着曲线分明的双腿,最下面是一双精致黑色小皮靴。
最让她移不开视线的是雪发之下的面容,因爬楼梯和走路略微红润,张嘴喘息。写着不安和劳累的脸上能看出原本面貌的影子,继承了祖上有欧洲混血的特点,整体又呈现中式的柔和美。
眼睛很大,红色的虹膜和中间金色的瞳仁。
这样的眼睛第一时间让她想到的不是得了某种眼睛疾病,而是影视剧中的吸血鬼,但又有所不同,没有性感妖艳感。只看眼睛的话,结合隆起的卧蚕和长睫毛,有一种不符合这张脸和身高的成熟,或者说是冷漠。
鼻梁高度恰到好处,嘴唇略小,放到整体又‘不成熟’起来。
一副年轻少女的外表。
“真的……是女孩……”
柔软偏细的声线仿佛为这‘改变’下了背书,一切都是真实的。
瞳孔睁大,呼吸更加急促,手掌心不知不觉捏出汗。
身体改变的震惊让她体会到了另一种情感,喜悦。人生中大半时间都在沉睡,患上这种病症长时间后遗症,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淡漠无视,置若罔闻。
即便一直在装作乐观开朗的样子,实际情况只有她自己知道,连得知那场噩耗都没能留下过眼泪。
或许……连病症也随着往日的身体一起离去了?
“我的房间在隔壁,吃完这些你就休息,我出去后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陌夏被吓的一颤,飞快转过身,看到女人把一个金属餐盘放到桌上,里面有一杯牛奶和一碗冒着热气,看起来像是粥的东西。
眼神和语气让她有点不敢直视,
“明天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合理解释,否则……我会把你送到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