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未眠，陌夏在前所未有的情绪中度过了近十个小时。
昏暗的灯光闪烁了一整晚，她坐在床上抱着双腿注视着镜中那个柔弱但异常的漂亮少女。
做一些动作和僵硬表情镜中的画面会跟着回应，一切就像是在梦中一样——虽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毫无疑问，这就现在所拥有的身体。
怀着紧张不安，半夜困意来袭，她就下床在房间走动，减轻睡意。
担心一觉可能再睡几个月甚至更久，还担心下次醒来，一切可能会变得更加异常。
精神极度疲劳下，她甚至产生了某种猜测，身上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失眠症的副作用加剧，导致大脑和视觉认知出现障碍，可能和产生幻觉类似，这是她唯一能想到比较合理的推测，那么只要避免再度陷入‘沉睡’就能慢慢好转了。
几乎是以这样的方式往复循环坚持到第二天清晨，已经疲倦到睁眼都费劲，她听到敲门和开门声。
稍微抬起头，透过眼皮仅存的一丝缝隙，模糊的看到一个身影进来。
是昨晚那位修女，从整体呈现黑色的装扮可以看出。
修女看到房间内的情景并没有说什么，走到桌边摆弄了大概一两分钟，最后走到床边。
陌夏尽量提起精神，抬着头看着对方想要说些什么，话刚到嘴边，闻到了一股像是茉莉花的奇特香味，眼皮突然像是挂着重物一样沉重，沉睡之前，她感觉到一双手扶着她的肩缓缓放下，同时听到一个几乎不夹杂任何情绪的声音，
“不用那么警惕，即使在这个时候的薄雾市，这里都算得上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放心安稳的睡上一觉，等白天温度不那么高的时候我会负责叫醒你。”
……
再度醒来，精神恢复许多。缓慢坐起身，陌夏看到桌上摆放着一个银制盒子，里面是一截燃尽的类似于熏香的东西。
空气中还残留着香味。
应该就是这东西导致自己睡着，所幸她并没有食言，或者说所幸自己没有陷入‘沉睡’，因为在那种状态下无论如何都是叫不醒的。
从床边走到桌前，修女用一块手帕把散落在外的粉末清理到盒子里。
“先来回答一下你昨晚的问题吧。”背对她，一边清理一边开口，“在昨晚八点十五分时，正准备回去休息路过那里的我听到教堂大厅里传来的闷响，那应该是你晕倒摔在地上的声音，打开门便在女神神像面前看到了你。”
“然后你在教堂的门口看着我等待三个小时四十二分钟直到我醒来？”穿好鞋，陌夏坐着回应对方。倒不是在责怪质问，只是觉得这太奇怪了，从准备住食物提供过夜的住处来看，这位……修女，至少从现在来看不像是冷漠的人，大概率不会放任一个倒下生死未知的人三个多小时不管。
“是的。”清理好桌面熏香灰尘，女人拉出凳子端坐对面，“这里是索利斯修道院，位于薄雾市，你可以叫我安特丽修女，或者和其他修女一样叫我安特丽院长。你叫什么名字？”
院长？
陌夏眼皮一跳，没想到这位给她第一印象外冷内热，面容有些刻板的年轻女人居然是一所修道院的院长，年龄且不说。原以为应该更有一位神职人员的气质，至少要表现得不那么肃穆和……不亲切——她还记得昨晚初遇时对方的第一句问候。
至于称呼当然是选择后者。
“柯涅尔-格尔薇尔……”几乎是没有犹豫的，陌夏下意识说出了这个名字。
半张着的嘴没有合上。
这并不是她的主观意愿，虽然在格尔薇尔大教堂那段时光已经默认接受这个名字，但从未用来自称过。
安特丽院长的反应不比她正常到哪去，眉梢紧紧皱起，是一种让她极度不自在的眼神，但面部表情没有太大变化，那感觉就像是犯人在面对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不由得紧张。
好在凝视片刻后眉头舒展开了，
“我相信你就叫这个名字，那么格尔薇尔小姐，你想好怎么编造你昨晚出现在教堂的理由了吗？”
“……”
听到‘小姐’这个词，陌夏有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的奇怪感觉。在别人眼中她也是女性，代别不是‘睡眠症’的幻觉副作用，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
她还注意到安特丽院长特地用‘编造’这个词，而不是直接询问真实原因。
这是在给自己一个澄清不是偷盗者或是闯入者的机会？还是说她已经知道自己怎么来这里的了……
“如果……我编造的不合理，你还是会把我送到警局吗？”
“我不认为你能编出一个像样能让我信服的理由。”安特丽院长的话让她语塞。
“……”
这样编造的意义又何在？
“因为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和解释一个人凭空出现。”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即使是在现在，1956年夏天，伊莱芬特这个国家最南边城市，这样的事也前所未闻。”
注意到她的表现，安特丽院长开口，依旧用那种平稳肃穆的语调，
“你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贫穷落魄需要到修道院偷盗的孩子，结合当时看到我的反应，可以排除一些主观动机。”
“从我锁上教堂的大门离开到听见动静发现你不过二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不使用钥匙的情况下，在我眼皮底下把一个大活人运进或是自己进入教堂，至少在我所知的这座城市没有。”
“当我循声赶到的时候，天窗和所有门锁完好无损，没有打开破坏的痕迹，没有别的入口。到这里基本可以断定你就是凭空出现，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出现在女神神像的面前。当然，我不能保证警察会相信这样闻所未闻的怪事，他们甚至会觉得这是一位精神病的胡言乱语。”
“所以格尔薇尔，你想好怎么编造了吗？”
陌夏完全说不出话了，看着面前女人由肃穆到略微扬起的嘴角，身体由内而外发出一阵寒颤，憋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说出几个字，
“我……记不清了……”
凭空出现到另一个年代，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她自己也难以相信。从眼角余光看到几缕白色的丝状物又让她不得不信，连性别都转换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事实也是睡了一觉就来到这里。
如果说出一觉醒来不仅眼睛头发变成异色，还转换了性别这种话，大概率会被当成疯子，搞不好都不用送警局，送精神病院就行。
‘失忆’勉强能解释，可能时间很长，也可能很短，但没有怎么到这个地方的记忆是事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对方嘴角幅度扩大，表情柔和许多。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好奇的一点，你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即使是那些热衷于减肥注重身材的狂热人士都不会这么做。警戒心过强对于你这个年级的孩子来说是好事，但饿坏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安特丽院长缓缓站起身走到桌边，桌上的牛奶和粥连位置都未曾移动过，她抬起牛奶抿了一口，然后看向陌夏，
“如你所见，这只是一杯常见的很容易买到的荷斯坦牛牛奶，没有放什么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在里面，还需要我证明这碗黑麦粥吗？”
沉默。
接着是僵硬低头摇头。
根本不是怕下毒，是忘记了！
昨晚一直处于一种过度紧张的情绪中，几乎一直在胡思乱想，再加上以前一直靠输营养液替代大部分食物的需求，让她时常会下意识忽视空腹感，这才造成了现在尴尬的局面。
“耐心等待一会吧，我去帮你重新准备一份食物。”
听见关门声，陌夏才长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到桌上的粥和牛奶已经被端走。
脱下鞋子重新躺在床上，已经一动不想动了。饥饿让她感到胃里一阵难受和全身脱力。
有些事就是这样，身为当事人的自己不会注意，经别人提醒问题就翻了个倍。
看样子安特丽院长把她的强忍不睡、忘记吃饭的异常行为当成了警惕心过强的表现。
事实上她并没有多少警惕心，睡眠症让她几乎接触不到陌生人，能接触到的基本是可以信任的医生，修女之类的，再加上沉睡期间基本等于植物人。
‘谁会对一个毫无用处植物人图谋不轨呢？’有这样的想法，自然也对周围降低了防备。
平躺在床上视线略过房间，现在得以稍微观察一下。
顶上吊着老式钨丝灯泡，实木家具的边缘雕刻繁琐花纹样式，角落整齐堆放的杂物中有一几个箱子，叫不出名字锈迹斑斑的奇怪器具和一盏静静伫立的积灰烛台……
这样的房间是个安静休息或是学习的好地方，但有一点不好的——房间里端那道上锁的门……也不知道是不是盥洗室，待会可能要再麻烦一下安特丽院长了。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门刚打开一条缝就飘进来一阵香味。
木门敞开，餐车上有一盘特制蘸料撘配的土豆泥，粘着果酱的烤面包，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肉粥的香味太过浓郁，盖过其余两样食物，蔓延整个房间。
是很香，现在也很想吃，但恐怕陌夏自己都没注意到，双腿不自觉的夹紧，有点憋不住了。
推着餐车，安特丽院长一直来到床边，看到陌夏短暂停顿，从桌板上拿了一串东西。
“在用餐之前，有一个小忙需要你帮，帮我看一下里面的自来水设施还能不能正常使用。这个房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使用过，上一次检查应该是我例行打扫时不小心把钥匙弄掉在下水道里。”递过来的不是餐具，是一串铜钥匙，也不能说是一串，因为上面只有两把，手指捏着一把朝上，另一把朝下晃悠。
有那么明显么？
原本还在想怎么开口，现在到好，算是得救了。
也许自己应该改掉以前被迫养成的习惯，多学学主动和人交流！
“好……的……”
接过钥匙，陌夏顶着极度尴尬去打开了房间里面那道门，进去背对着立刻关上。
刚才余光扫到镜子时，她注意到雪发下的面容变得通红。
丢人丢大了！
有时善意的谎言不一定能起到作用。
无视说不定能多忍一会。
‘检查自来水设施’一共用了二十五分钟左右，前十五分钟的尴尬丝毫不比进来前少，对未知的身体抱有极大羞耻心使她连基本的触碰都不敢做，一直把时间拖延了十五分钟，艰难解决问题，用香皂顺带清洗了身体。
后十分钟对着镜子冷静，直到脸彻底不红了她才松口气。
也没忘记真的检查一下设施，地板和墙面贴的是品相单一，实用为主的烧制白陶瓷，粗糙不耐用。供水和排水管道都是铜管和铁质材料，容易生锈，水流很小，没有热水设备。总的说是简陋也不为过。
这些设施和装饰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产物，所以真的是1956年……
略微失落的回到床边，安特丽院长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坐在凳子上。
房间被重新收拾过一遍，角落摆放的杂物整齐放到箱子里。食物上盖了一块保温用的厚重织物。
陌夏觉得对方身上肃穆气氛少了几分。
“都能正常使用。”
“这样我就放心了。”
接过递来的勺子，看了一眼没有没有坐下嘴角略带笑意一直打量她的女人。
有些莫名其妙，但没有多想。
饥饿让她暂时放弃思考。
除胃酸以外空荡荡的胃和刺激着味蕾的香气催促她快点把勺子伸到碗中。
她照做了，先是盛起一小勺肉粥尝了一口，香味很浓，应该是加了某种特制调味料，口感达到入口即化的程度。
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和药物营养液打了那么长的交道，都快忘记美食的味道。
第二勺就没有那么拘谨，几乎是以吞的方式快速下咽。
她还是稍微注意了一下礼仪的问题，没有抬起碗直接喝，在一位神职人员面前，要留一点好印象。
“近期有婚恋的打算吗？”吃得正香，安特丽院长突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噗，咳咳咳……”咽到一半的粥差点喷了出来，她被这猝不及防的提问呛到。
“什么……？”
“如果你成为这所修道院的修女，每天都可以吃到这样的食物，不用付一分钱。”
陌夏顿时觉得嘴中的食物不香了，原来没把她送给警察，还提供住处和食物是打这样的算盘。
那个让她呛到的问题现在也合理了。
先不说她愿不愿意接受独身生活，光是无神论者这一点就很难让她做出决定，她更愿意相信物理和科学。还有虔诚信仰，全心宗教服务之类的难以做到……
当然最难以启齿的一个原因：在不久前，她还是一个男孩！
让一个男孩去当修女，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是不行的。
“最直观的好处就是可以给现在的你一个合法身份。”安特丽院长看出她在犹豫，继续微笑补充，
“教会的承认具有法律效应，碰巧在这座城市，我有那样的权利，当然还有其他更大好处。”
陌夏微微端坐，握紧勺子，现在算是吃饱了。
的确，想要在陌生的城市生活，一个合法的身份很重要，如果没有熟悉认识的人，哪天失踪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现在身体变成这样，回去也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也没有回去的必要了。但有什么好处比这更大的，暂时想不到，也比较好奇。
“成为这所修道院的一员，提高你在‘迷雾’降临时活下来的几率。”院长接下来的话让她嘴角微微抽搐。
这算是什么好处？不当修女就活不下来了？就算是为了说服自己也没必要骗人到这种地步吧……
“我很想知道……”
“时间足够，不用着急回答。”正当她要追问，像是早已打算好话说一半的穿黑色修女服女人缓慢站起身，顺带伸手拿过她手中的勺子，收拾好餐具，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推动餐车转身，走到门口又转过头，嘴角扬起一个小幅度，用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和她对视，
“我给你一晚上考虑时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