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砸下，被雨水完全浸湿后折射出疼痛的微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丝娜跨在米娜苍白的身体上，低着头，几乎是用捶打，用叩击的方式，用尽浑身力气，疯狂地把匕首反复砸进米娜脸旁湿漉漉的泥沙堆里，一下又一下地溅起黑褐色的污浊。
她只是像疯了一样哭吼着，发出极其难听的悲鸣，黑色的短发像风滚草一样乱七八糟地甩动着，随着不断低下又抬起的头颅，朝着米娜的身体撒落大滴大滴的水珠。
“杀了我！杀了我啊......我只是个没有任何价值的人......为什么？......”
长匕深深地铸入漆黑坚岩当中，簌簌的泪珠不断落在米娜的脸上，她的睫毛在空气中静静地发颤，沾着湿露，清晰可数。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温柔......为什么你不拒绝......这样的我......”
也许，伊丝娜同时也是个自卑到极点的人。
她无法直面自己，无法接受自己，把自己定义为肮脏的，灵魂是肮脏的，下贱的。
执拗地践行自己对于公平的执着，近乎傲慢地认定自己的正确。
从贫民窟长大的她，悬殊的地位告诉她公平才是正确的，她要追逐这样的东西，追逐并且践行正确的东西，这样她才能对自己感到那么一丝价值，自己正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并非有什么直接关系，当一个人的自卑无法得到补足，就会从其他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寻求心理上的满足。
否则她还有什么拥有的呢？在这样一个世界，既没有体能也没有天赋，无根的身世令这一切雪上加霜，仿佛从出生开始就看到了无意义的生命的尽头。
彻头彻尾的垃圾。
她需要给自己一个有价值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向上爬，去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哪怕只有一点点。
当然，她要的是世道的公平，而并非自以为理所当然的特权，这也是她为什么如此在乎米娜对她的温柔，无比迫切地渴望偿还的原因。
“需要理由吗？......”
米娜轻声说。
“有点难总结呢......硬要说的话......嗯，我觉得伊丝娜是个很厉害的人哦......比很多很多人都厉害......”
“......不，那是假的......不是我厉害......”
伊丝娜的心脏阵阵刺痛，因为一直以来的成就，那都只是缇娜不由分说地赠予她的毒药。
“伊丝娜还很温柔，很可爱，很善良......呵呵......会请我吃奶油布丁，会借房子跟我一起住......还很敏感......呵呵......”
虽然没有了四肢，但米娜的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神色，反而是温柔地注视着伊丝娜。
仿佛两人并不是在千疮百孔的沙石地上，仿佛并不是在坑坑洼洼的积雨坑里，身上也没有沾满冰冷的雨水。
好像她们只是挤在熄灯后那小小的木床上，互相依偎着身体那温暖的弧度，发出吱吱呀呀的摇晃，互相摩挲着通红的耳鬓，细语轻声。
“明明很绝望吧......伊丝娜，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得见......走投无路的绝望......”
“但是你看我时候的眼神很复杂哦......所以我知道，这种绝望和拧巴是因为我吧......”
米娜的眼神像水一样化开。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如果不是伊丝娜的话，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哦......伊丝娜。”
“世界上只有伊丝娜，对我，面对这种情况......才会这么纠结。”
“不......这种纠结是没有价值的，只是我那过分的傲慢，莫名其妙的执拗......就算不是你，就算是别人，任何人这样，我都会纠结......”
“这是一种缺点，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倔强......就像是白痴一样......”
伊丝娜的脸微微抽搐，她现在连自己赖以生存的正确理由都要否定......
“伊丝娜，听我说......虽然我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但是我还隐约记得一些，你所在意的，我的性格，实际上可能......也是无价值的呢......呵呵呵......”
“温柔只是一种待人的态度而已哦......伊丝娜。”
“我猜测我之所以失去我的记忆......我变地会逐渐遗忘，嗯......我隐约感觉，可能还有许许多多糟糕的、残酷的事情......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我的一些不幸的遭遇，大概也是因为你所欣赏的，我这种性格导致的哦......”
“重点是在于遇到什么人......伊丝娜。”
伊丝娜忽然发现，米娜的眼角不知在何时也噙满了泪珠。
“我很感激，这样的命运，让我遇见你。我很感激......”
第一次，米娜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许哭腔。
“我这样的温柔是廉价的，是难以被人珍惜的，是常常会被利用的......”
“但你把我最不齿的缺点，当做了世间的宝物呢......伊丝娜。你的痛苦，你的悲伤，我都看在眼里哦......”
“你的难过是正视我的证明，在意我的证明......”
“还有什么比现在的纠结的你，对我来说更加珍贵呢？”
米娜抬起白皙的手，温暖的掌心覆盖在伊丝娜麻木冰冷的脸庞，用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怜惜地拭去伊丝娜的泪水。
“我很感激，这样的命运......”
“其实很浪漫吧......命运什么的。”
“明明是我最大的缺点，该怎么说呢？应该是烂好人吧......哼嗯......被你笨笨地重视了呢。”
“所以，伊丝娜。”
“你是我的宝物哦。”
“我重视你的执拗，重视你的正确，我也会喜欢你的一切。”
——
......漫长的沉默后
——
“如果......我......”
“不！”
伊丝娜重新站了起来，甩了甩吸满了雨水的黑发，重新用匕首直指着地上的米娜。
米娜早已经随着两人的交谈，在短暂的时间里迅速长出了新的四肢，这种极其高效的再生能力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任何种族，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史莱姆能相比较了——是的，即便是斩断四肢，对米娜来说也只能起到短暂的限制行动的作用罢了，远远达不到致死的效果。
伊丝娜的双眸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金色威光，自上而下注视着米娜，神色无比认真。
“如果你真的足够重视我，那就好好地跟我打一场，认认真真地把我杀死，没有其他选择。”
噼里啪啦的雨点在冰冷的肌肤上不断炸响，顺着身腹那熟悉的弧度不断滴落，在漆黑的雨夜里发出淡紫色的荧光。
“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倒下了，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彻底的，置我于死地。”
少女居高临下地，向对方大刺刺地展示着自己赤红色的丑态，姿势正如相遇时被踩在足下的第一个夜晚那般，只是身份互换了。
“按照你说的，这也是我对你的尊重，如果命运是这样安排的，那么在太阳升起之前，我必须与你决出胜负。”
细薄的唇翼在空气中不由自主地蠕动着，拉下稠长又温暖的银丝，落在那布满银鳞的微挺胸尖上，湿漉漉的，仿佛挂在红豆上甜腻的霜浆。
“我一定会用尽全力。”
“因为，你是我重视之人。”
“我要向你贯彻我的正确。”
温柔的理由已经明晰。
但灵魂上的污浊无法消除。
我没有资格心安理得地享受，如此珍稀宝贵的温婉。
但我愿意以你最喜爱的姿态，以你最欣赏的执着，以我最傲慢的站姿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