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喧嚣与光亮瞬间被隔绝在外,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通道内壁由巨大的粗糙岩石砌成,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旧石头的寒意。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上间隔很远、摇曳不定的火把,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跳动。
前方已经先到的几名选手沉默地走着,只能听到皮靴踩在石板上的回声、装备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压抑的呼吸声。一种混合着紧张、专注和竞争意识的凝重气氛弥漫在通道里,几乎触手可及。
我跟着前面的人影,沿着通道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稍大一些的石室。这里灯火明亮了些,一张长桌后坐着两名赛事负责人,桌上堆着蜡板和一堆小巧的木牌。旁边站着几名膀大腰圆的赛场工作人员和几名奴隶。
“排队!依次上前,报上名字,领取你们的分组木牌!”一名负责人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在石室里回荡。
队伍缓慢前进。轮到我了。
“姓名。”负责人机械地问道。
“海尔吉·哈拉尔森。”
他的手指在蜡板上快速划过,找到名字,从旁边一堆木牌中精准地抽出一块,瞥了一眼上面的记号,递给我。
我接过木牌。木头表面粗糙,上面用炭简单地写着一个数字 “七”。
“第七组。”负责人毫无感情地宣布,指了指一旁的长凳“可以先休息一会,等会会有人按组别带你们去预备区。把你携带的刀剑和贵重品交给他们。”他朝旁边垂手侍立的一位女奴示意。
我依言走到那排长凳旁,那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同样握着分组木牌的选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沉默的打量和迅速移开的目光。我将腰间的猎刀和父亲所赐的宝剑解下,递给一名上前来的奴隶。她谨慎地双手接过,在一张清单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将它们放入身后一个巨大的、标着号码的木箱里。
我握紧了那块冰冷的、写着“七”的木牌,在长凳的一端坐下,试图让呼吸变得深长平稳,如同在林间等待猎物出现时那样。
石室里异常安静,只有负责人偶尔的低语、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奴隶们轻手轻脚移动的细微声响。然而,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它来自于身旁这些沉默的竞争者,来自于腰间武器的缺席,更来自于那一墙之隔的地方——竞技场主场地那边隐隐传来的、被厚重石壁疯狂过滤后依然能感受到其恐怖规模的轰鸣声。那是成千上万人汇聚而成的呐喊、欢呼与脚步的混合体,如同一头被囚禁在隔壁的洪荒巨兽,正不断地撞击着牢笼,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短,或许很长,一名穿着官方号衣的壮汉走了进来,目光扫过我们。 “第一组!”他声音粗粞地喊道,“拿好你们的木牌,跟我来!”
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三个男人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混合着紧张与决绝,沉默地跟着他走出了石室,消失在通往赛场的通道拐角。
石室里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那背景噪音般的轰鸣,以及愈发沉重的等待。
每一次有新的一组被叫走,石室里的空气就好像被抽走一分,剩下的沉默也变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难以呼吸。 被叫到号码的人猛地站起,而剩下的人则用目光默默护送他们离开,那眼神复杂难言,混合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终于轮到他们了”的松懈感。
“第二组!” “第三组!” ……
喊号声和脚步声成了仅有的节奏。我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努力让思绪保持空白,只专注于调整呼吸,像一块被溪水冲刷的石头,任凭时间流逝。
终于,当那个穿着号衣的壮汉再次出现在门口时,他的目光扫过剩下寥寥无几的我们,最终粗声喊道:
“第七组!准备!”
一股电流般的刺激感瞬间沿着我的脊柱窜升,冲散了所有麻木的等待。 我深吸一口那混合着尘土和紧张气息的空气,握紧了手中的木牌,站起身。同组的另外两人也几乎同时起立——一个是之前注意到的那个神色傲慢的贵族青年,另一个则是那个面容被风霜侵蚀、沉默寡言的猎人。
我们三人彼此快速地对视了一眼,没有任何交流,但一种清晰的、 竞争的界限瞬间在我们之间散开。
“跟我来,别做多余的事。” 那壮汉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带头走向那条通往赛场的光明与喧嚣的通道。
我们紧随其后。脚步声在石廊中回荡,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前方通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盛,而那股庞大的声浪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几乎要震碎耳膜。
我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纯粹的、猎人终于步入猎场前的期待。
那喧嚣声不再仅仅是噪音,而是分解成了无数清晰的碎片——男人粗犷的吼叫、女人高声的助威、孩童兴奋的尖叫、以及某种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驱动着这一切的鼓点。
脚下的石地变成了压实的沙土。阴暗潮湿的通道壁骤然向两旁退开。
下一秒,无比灼目的天光猛地刺入眼中,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与此同时,一股比声音更庞大的能量——成千上万道目光所带来的实质般的压力——如同热风般拍打在身上。
我们走出了通道,站在英魂竞技场。
巨大的环形看台如同陡峭的山壁,向上层层垒砌,上面是无数张模糊而又亢奋的面孔,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正对面的高台上,是国王与贵族们的华盖,那些大人物的身影在远处显得微小而威严。
而我们的面前,则是一片精心布置的、令人屏息的狩猎场。
它绝非平坦的靶场。而是用沙土、岩石、干草捆和木材,在广阔的沙地上模拟出了一小片微缩的北境林地。其中有起伏的土丘、伪装成灌木丛的障碍、一道架设在浅坑上的独木桥,甚至还有几个披着破烂兽皮的木制假鹿散落其间,形态栩栩如生。
远远的赛场另一端,立着三个醒目的彩色同心圆标靶。但那显然不是起点。
一名身着王室巨蛇披风的传令官站在我们前方,他的声音通过一个简单的扩音筒,勉强压过了现场的喧嚣,向我们三人重复着早已熟知的规则:
“看见沿途的标记了吗?五个次要目标!必须按顺序射中!最后是终点的那三个靶子,任意射中一个即完成!只用场上的弓和箭!速度与精准决定一切!明白了吗?”
我们三人沉默地点头。我的目光已经如同猎鹰般开始扫描整个场地,快速记忆着那些次要目标可能出现的点位,计算着最短和最稳妥的路径。
工作人员将三把制式长弓和三袋箭矢递给我们。我接过弓,手指熟悉地划过弓身,试了试弦的张力——虽然比不上我的紫杉木长弓,但足够精准。
我将箭袋挎在肩上。六支白羽箭。足够了。
我们三人被领到了一条用石灰画出的起跑线后。
全场的声音在这一刻低落了下去,变成了某种巨大的、充满期待的嗡嗡声。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三个渺小的人影身上。
我最后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人。贵族青年调整了一下护腕,深吸一口气,眼神紧盯着远方。沉默的猎人则半眯着眼,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只有持弓的手指在微微摩挲着。
我收回目光,望向那片充满挑战的猎场。
深吸一口气,将肺部充满冰冷而狂热的空气。左脚踏前半步,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根即将离弦的箭。
“嗡——!”
一声沉重庄严的号角声如同巨石投入湖面,骤然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在整个竞技场回荡。
比赛开始!
脚下一蹬,沙土飞扬! 三人如同被惊动的野兽,瞬间同时冲出了起跑线。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口鼻,但身体内部却瞬间被点燃。我无视了身旁两人,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前方的路线上。
第一个目标! 右前方一个小土坡后,一个用绳子悬挂着的陶罐正在微微晃动。
几乎在看到的瞬间,身体已经做出反应。冲刺中侧身,抽箭、搭弦、开弓——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没有丝毫迟滞。弓弦震动的嗡鸣声和箭矢破空的尖啸几乎同时响起!
“啪!” 一声清脆的爆裂声!陶罐应声炸开,碎片四溅。
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去看结果,我重新搭上箭,继续向前狂奔。眼角的余光瞥见,另外两支箭也几乎同时命中了目标。
第二个目标! 左侧一堆干草捆后,一个画着狼头的草靶猛地弹起!
速度太快了!贵族青年冲在最前,他急于表现,试图在奔跑中扭身射击。
“嗖!” 他的箭擦着草靶的边缘飞过,钉在了后面的土墙上!他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被迫减速,手忙脚乱地抽取第二支箭。
就是现在! 我和那个沉默的猎人几乎并驾齐驱。我们没有选择高难度的扭身射击,而是同时做出了更明智的选择——急停!
双脚猛地刹住,踩起一团沙尘。身体下沉,稳住核心。举弓、瞄准、释放!
“咄!”“咄!” 两支箭几乎不分先后,深深地钉入了狼头的双眼。
收弓,再次爆发起步!整个过程不到两次心跳的时间。我们已经超过了因为失误而延误的贵族青年。
第三个目标! 前方那道独木桥下,一个披着鹿皮的木制假兽正被绳索拖着,快速横向移动!
沉默的猎人经验老道,他立刻停下脚步,沉稳开弓,预判着假兽的移动轨迹。
而我,则做出了一个更冒险、更符合我猎人本能的决定——我没有停下!
速度丝毫不减,反而加速冲向独木桥!在踏上狭窄桥面的瞬间,我的身体放得极低以保持平衡,同时弓已拉开!
距离瞬间被拉近!假兽几乎就在我眼前横向掠过!
根本不需要精细瞄准! 只凭我猎杀的本能!
“嗖——咄!” 箭矢离弦,如同一道闪电,在极近的距离上狠狠贯入了假兽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甚至让那假兽猛地歪倒,停止了移动!
我甚至利用蹬踏独木桥的反作用力,更快地冲向了彼岸。
全场似乎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化为更大的欢呼!
沉默的猎人看着我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刚刚瞄准却未射出的箭,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不再犹豫,迅速射中静止的目标,再次追来。
第四个目标! 一处模拟岩石的障碍物后,一个悬挂在木杆顶端的、不断旋转的铜环赫然出现!它的摆动毫无规律,中间的空洞仅容一箭穿过。
这不再是力量或速度的考验,而是极致精度与冷静的终极挑战。
沉默的猎人已经追至我身后不远处,他再次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停步、凝神、准备进行预判。
而我,几乎没有减速。狂奔带来的冷风声在耳中呼啸,但我的大脑却像一块冰封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那铜环每一次摇摆的轨迹。
计算……不是用脑子,是用骨头、用血液、用千百次在林中狩猎飞鸟的经验去计算。
在距离目标还有十步远时,我左脚猛地重踏地面,利用这瞬间的稳定,身体如同绷紧的弹簧般扭转!
弓弦瞬间被拉至满月!
没有时间去刻意瞄准,所有的判断都已在那电光火石间完成。手指松开——
“嗖——!”
箭矢离弦而去,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微小弧线,精准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旋转铜环的中心!箭矢带动的气流甚至让铜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嗡鸣。
“哗——!!!”
看台上爆发出迄今为止最猛烈、最难以置信的惊呼与喝彩!这简直是非人的技艺!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享受这欢呼。箭离弦的瞬间,我已再次发力前冲!
第五个目标!最后一个次要目标!一个被绳索牵引着、在地面快速不规则滑行的皮质拖靶!
这需要极快的反应和对手腕的微操。
沉默的猎人似乎被我的连续表现激起了真正的斗志,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竟也学着我不再完全停步,而是在跑动中艰难地开弓,试图追赶!
我们两人几乎同时对着那快速移动的拖靶射出了箭!
“咄!” “咄!”
两支箭几乎同时命中!他的箭钉在靶心边缘,而我的箭,则几乎覆盖了他的箭尾,更深地没入了中心!
最后的目标! 终点那三个巨大的彩色同心圆标靶已近在眼前!
沉默的猎人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他速度极快,率先抽箭,瞄准了最左侧的空靶!
而我,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一个让全场瞬间死寂的决定——
我没有抽箭射向空靶。
我的手指搭上了箭袋中的最后一支箭,弓弦瞬间再次满张!
但我的箭头,却稳稳地指向了那个即将被猎人命中的、最左侧的靶子!
他要的是“射中靶子”。
而我要的,是 “胜利” !
“嗖——!”
“咄!!!”
一声极其怪异、刺耳的撕裂声炸响!
就在猎人的箭即将钉入左侧靶心前的一刹那,我的箭后发先至,如同一道雷霆,精准无比地劈开了他尚在空中的箭杆尾部!
木屑炸裂!
他的箭矢失去方向,歪斜着擦过靶子边缘,无力地掉落。
而我的箭,余势不减,“砰”地一声巨响,深深地,钉入了那空无一物的靶心正中央!
整个世界,安静了。
仿佛那惊天动地的一箭,抽走了所有的声音。
下一秒。
“噢噢噢噢噢噢——!!!!”
整个英魂竞技场彻底疯狂了!欢呼声、咆哮声、难以置信的尖叫声如同海啸般彻底爆发,几乎要掀翻天空!
沉默的猎人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被劈成两半的箭杆,又看了看靶心上那支仍在震颤的、属于我的箭矢。
他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最终,化为了一种深沉的、近乎敬佩的复杂情绪。他缓缓地收起了弓,对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对手之间的认可。
我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缓缓放下了弓。耳边是足以震裂耳膜的狂潮……
我赢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开,与外界山呼海啸般的狂潮融为一体。
一名赛事官员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高高举起我的右臂,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四面八方沸腾的看台嘶吼,声音却依然被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中:
“胜者——第七组——拜灵尔的海尔吉·哈拉尔森!!!”
欢呼声变得更加疯狂,无数声音开始有节奏地呼喊着那个他们或许一小时前还感到陌生的名字:
“海尔吉! 海尔吉!海尔吉!”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沙土里。我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让自己燃烧起来的激动强行压回心底。
我转过身,目光首先投向那位沉默的猎人。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弓,正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失败者的恼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更强者的审视和承认。我向他点了点头,他也颔首致意,然后默然转身,走向选手退场的通道。
至于那位贵族青年,他早已不知在何时黯然离场,或许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惨败。
工作人员上前,收走了我的弓。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支仍旧钉在靶心的羽箭,它将留在这里,成为我今日胜利的见证。
跟随着指引,我走向胜利者的通道。这条路与来时那条阴暗压抑的路截然不同,更加宽敞,甚至已经有侍从捧着清水和毛巾等在一旁。
通道口,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正等着我——是那位头戴羽翼盔的女战士。她抱着双臂,倚在墙边,先前那副公事公办的冰冷表情已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好奇。
“很精彩的比赛,”她的声音依旧清晰,但不再那么冷硬,“你那最后一箭……我在这当了七年守卫,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干,更别说干成了。”
她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重新评估我一样:“看来王城里关于你的那些传言,还是太保守了。恭喜晋级。”
我接过侍从递来的水袋,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稍稍冷却了内心的火焰。
“谢谢。”我简单地回应道。
她笑了笑,侧身让开通路:“去吧,冠军候选人。后面还有两场更硬的仗要打。别让明天的比赛丢了今天的气势。”
我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身后的欢呼声渐渐被石墙隔开,但那份灼热似乎仍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胜利者通道的尽头并非直接通往场外,而是连接着一个为晋级者准备的临时休息区。这里比之前的等候室宽敞不少,甚至摆放了几张桌椅,提供着食物和饮水。已经有几个其他组别的胜者在这里了,他们或坐或站,身上同样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兴奋。
当我走进来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中不再有之前等候区里的陌生与审视,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忌惮,以及一丝刚刚被强行植入的尊重。我的名字和他们刚刚目睹的那最后一箭,已经为我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我无视了这些目光,径直走到角落,拿起一杯水慢慢喝着。肌肉开始感受到奔跑和紧张带来的细微颤抖,但精神却依旧高度亢奋。
墙外,新一轮比赛的号角已经吹响,又一波欢呼声浪潮般涌起。但在这里,我们这些已经过关的人,仿佛拥有了短暂的、风暴中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之下,是更加暗流涌动的竞争。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评估。每个人都在观察未来的对手,计算着彼此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