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
我准时睁开了眼睛。短暂的深度睡眠足以驱散战斗的疲惫。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检查了武器。托尔吉尔也几乎同时醒来,他眼圈发黑,显然没怎么睡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们简单地吃了些村民提供的面包和肉干,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
“走吧。”我站起身,对托尔吉尔说。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把磨利的索提尔剑佩在腰间,又准备了两支新的火把。
我们再次走出木屋,清晨的寒气刺骨,林间弥漫着浓重的白雾,能见度很低。村子依旧寂静,但那种死寂感比昨夜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等待。
我们没有耽搁,直接穿过村庄,走向西边那片吞噬了阳光与生机的黑森林。托尔吉尔在前引路,他的脚步在进入森林边缘时明显放缓,变得小心翼翼。
森林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阴森。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林下也光线昏暗。扭曲的树根如同怪物的触手裸露在地表,厚厚的苔藓和腐烂的落叶覆盖了一切,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声音。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甜腻的气味更加浓郁。
托尔吉尔凭借着记忆和对地形的熟悉,在几乎看不出路径的林木间穿行。他时不时停下来,辨认方向,或者警惕地倾听周围的动静。除了我们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森林里一片死寂,连鸟鸣都听不到,这种反常的寂静本身就充满了压迫感。
行进了一段距离后,托尔吉尔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布满苔藓的山丘前停下。
“就是这里了。”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等一下,托尔吉尔领主。”我伸手拦住了前面的托尔吉尔。
托尔吉尔被我猛地拦住,先是一愣,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女……女神啊……”他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几乎快要站不住。
那具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致命的伤口狰狞可怖——头颅几乎要被斩下,只有一点皮肉连接。飞溅的血液早已干涸发黑,浸染了周围的苔藓和泥土。浓烈的血腥味与森林固有的腐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示意托尔吉尔留在原地警戒,自己则缓步上前拔剑出鞘,剑尖低垂,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陷阱或伏击。我蹲下身,没有去触碰尸体,只是仔细观察。
死者穿着普通的衣服,身材精瘦,手里紧急攥着一块制作精美的首饰。当我去查看死者的面容时,我猛的一惊。
这个人我认识。
是之前在王城抢劫我的那个歹人。
那张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虽然失去了生机,但我绝不会认错——正是昨晚在瓦尔肯加德巷子里,那个为首的、露出一口烂牙威胁我的短发歹徒!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死在了距离王城之外的莫尔库维德,死在了这处诡异的墓穴前?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是巧合?还是他的行动与这尸鬼、与这墓穴有着某种关联?他紧握在手中的那块首饰,绝不可能是莫尔库维德村民之物,更像是某种陪葬品……
“海尔吉?”托尔吉尔见我神色有异,紧张地低声询问,“您……认识他?”
“一面之缘。”我沉声道,没有过多解释王城的纠葛,“在王城,他是个试图抢劫我的歹徒。”
托尔吉尔的眼睛因震惊而睁大:“歹徒?他怎么会……”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我掰开尸体的手,拿出他死死攥着的那个首饰展示在托尔吉尔面前。
“托尔吉尔领主,你认得这个吗?”
“这是……”托尔吉尔看着首饰若有所思,随后喊道:“这是我父亲的陪葬品!”
托尔吉尔的惊呼在死寂的森林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首饰,脸上血色尽褪,混杂着震惊、愤怒和更深的困惑。
“这是我父亲下葬时,母亲亲手为他戴上的!”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它应该随着父亲一起躺在家族的墓穴里才对!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歹徒手上?!”
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盗墓。”我沉声道,掂量着手中冰凉的首饰。它做工精美,绝非凡品。“这些人不仅仅是普通的强盗。他们从王城远道而来,目标很可能就是这座你父亲的墓穴。他们亵渎了你死者的安眠,取走了这件陪葬品……”
我顿了顿,看向地上那具尸体,以及他脖颈上那可怖的伤口。
“……而他为此付出了代价。惊扰亡者的沉睡,引来了守护(或诅咒)此地的存在——你化为尸鬼的父亲。”
“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了起因。这个盗墓贼是关键。还有他的同伙……”
我立刻抓住托尔吉尔的手臂,将他引向那具尸体:“仔细看看这张脸。在你招待过的‘旅人’里,有没有他?”
托尔吉尔强忍着对尸体的恐惧和弥漫的血腥味,俯身仔细辨认。几秒后,他猛地直起身,眼中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与后怕。
“是他!还有两个同伙!三天前他们来到村里,自称是迷路的旅人,我见他们疲惫,还好心让他们在我家谷仓过夜!”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他们当晚就消失了……没想到他们是直奔我父亲的坟墓!”
“他们不是旅人,他们在王城就试图抢劫我。失手后仍死性不改,来到你的领土——就是为了你父亲的墓穴里的财宝。”
托尔吉尔的身体因愤怒和复杂的情绪而微微发抖,他望向那黑黢黢的墓穴入口,眼神里交织着对盗墓贼的恨意、对父亲遭遇的悲痛,以及一丝微弱的、希望亡父的暴行并非毫无缘由的慰藉。
就在这时——
“吼——!!!”
一声低沉、饱含着无尽怨恨、愤怒与不甘的咆哮,猛地从墓穴深处传来!那声音仿佛带着穿透岩石的力量,震得人耳膜发麻,更震得人心头发颤。它不像野兽的嘶吼,而更像是一种……斥责。一种来自坟墓之下,父亲对儿子的、混合着警示的怒吼。
托尔吉尔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听懂了,那咆哮是冲着他来的。
“父亲……”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法言喻的痛苦,“他在怪我……他一定在怪我没能守护好他的安眠之地……”
“他不是在怪你,”我按住托尔吉尔的肩膀,稳定他几乎要崩溃的情绪,目光锐利地盯紧洞口,“他是在警告你。警告你不要进去,警告你里面有着连他都无法控制的危险。”
亡者的逻辑难以揣度,但那咆哮中的急切与警示,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老领主瓦利的尸鬼,或许并不仅仅是愤怒的怪物,它残存的意志,正在用这种方式试图保护他唯一的儿子。
“冷静下来,托尔吉尔!”我低喝一声,按住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恐惧和悲伤解决不了问题。想想你父亲,想想他生前最看重什么?”
托尔吉尔猛地一震,仿佛被我的话点醒。他深吸几口冰冷的、带着腐臭的空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眼神中的慌乱渐渐被一种属于领主的坚毅取代。
“您说得对……”他声音依旧沙哑,但稳定了许多,“必须找回父亲的陪葬品,平息他的怨念。可是……”他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如果只是为了财宝,父亲的怨念为何会如此深重,甚至化为……”
“好好想想,托尔吉尔领主,”我打断他,目光如炬,“对你父亲而言,什么是比金银更重要的、象征着其身份与荣耀的东西?盗墓贼的目标,恐怕并非寻常财物。”
我的话语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托尔吉尔脑中的迷雾。他的眼睛猛地睁大,失声喊道:
“是剑!我父亲的剑!‘撕裂者’(grípr)!那是父亲在克拉古之战中使用的武器,与他的一同下葬的!”
一切都说得通了。对于一位像老瓦利这样的战士而言,象征其武勇、荣誉与家族传承的佩剑被夺走,是比死亡本身更难以忍受的亵渎。这足以让一位英雄的魂魄无法安息,积聚起足以撼动生死界限的滔天怨念。
“那么,他们得手后,会去哪里?”我的思维飞速运转,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阴森的树林。
“一把带有显赫家族纹章、在北境广为人知的宝剑,正规渠道根本不可能出手。”
我猛地转向托尔吉尔,语气斩钉截铁:“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黑市?”
托尔吉尔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有!在‘雾港’!沿着海岸线往北走一天半的路程,有一处隐蔽的洞穴集市,专门交易……见不得光的东西。附近地区的盗匪、走私贩都会去那里销赃!”
“雾港……”我记下了这个名字。这无疑是最合理的去向。盗墓贼得手后,必然会尽快将烫手的山芋脱手变现。
“我们必须立刻出发。”我当机立断,“他们比我们早出发,但带着赃物必然不敢走大路,而且需要寻找买家。我们还有机会截住他们。”
托尔吉尔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回头望了望那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墓穴:“那……我父亲……”
“找回‘撕裂者’,才是让你父亲真正安息的关键。”我沉声道,“只要宝剑还在那些亵渎者手中,他的怨念就无法平息。你是选择在这里面对一个无法被常规手段杀死的愤怒亡魂,还是去夺回他的荣耀,让他得以瞑目?”
托尔吉尔的眼神再次变得坚定。“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我们去找回‘撕裂者’!”
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那黑暗的墓穴,仿佛能感受到老领主瓦利那无言的注视。随即,我们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林间来时的路,快步返回村庄。
补充:撕裂者格里普尔,是莫尔库里尔家族的传承圣物,最早可追溯至索提尔王国“分裂时代”,由家族祖先——“智者”格里姆——在一次登陆的海滩战役中,从一名敌酋手中夺得。此后三百年间,此剑始终由家族中最强大的战士拥有。传说剑身被一位女武神施加过祝福,在战斗中极难被折断,且可以轻易砍开铁甲和盾牌,撕裂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