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科隆大教堂通常是极为壮阔的——当然不是在说那种大到能让轻轨停运的暴风雪,而是初春的那种、只有毛茸茸的一片的雪。
就是那种只有最顶端的两个塔尖上面会覆盖一层不知道是霜还是雪的混合物,配着周边的流动商贩和仍然在营业的冰淇淋店的繁荣,让人不由得在缩进小巷子里面弄一杯啤酒暖暖胃和捏着鼻子下到教堂略带潮湿的地下室中避风之间来回的抉择。
当然科隆大教堂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就是该镇的轻轨核心和商场的复合体——实话实说大概比教堂本身还要大,另一侧则是两三百年历史的街道,从工业革命到世界大战的照片几乎贴满了那些半地下式的餐馆。
再远一些的话是更加宏大的莱茵河,贯穿整个城市,即使没有人会傻到在冬天去里面游泳,也很难不注意到架起的跨河大桥,于是思绪便又会转到守护着河底的黄金的三位少女身上去。
这么一看的话,大教堂本身便是极为渺小的了,是那种即使地图上特意用卡通图案标注出来,也只会觉得“这里有座教堂”的那种矮小。
但是反过来说,只有真的剥离开那些充斥着战争和复兴的历史、还有雨果洋洋洒洒翻来覆去写的那条河本身,真正站在教堂面前,直到相机的取景连建筑的一半都塞不下的时候,八百年前上帝的威严才会从那些从未打开的门窗间泄露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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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抽离掉这无关的一切之后,剩下的也就只有神的伟业和其子民的虔诚了。
——这就是圣都最真实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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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都的半径内,天母并不是宗教,而是迷因——就像是所有婴儿都会接受空气那样自然的蔓延到每一个人脑海中去,天母教会根本不需要集权或是暴政,因为神的伟业并不需要这么繁杂冗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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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尚未毕业的和过于优秀的圣女从整个王国的每一个角落涌进来,像灾年的老鼠一般挤满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整个核心城区都被石列为了非必要不入内的地区。
只有实在需要进入的时候,身上裹着厚厚的水层才会安心一些。
顺带一提这里主教本人就是堂堂正正的神的使徒,属于那种“如果对方不学无术他也略懂一些拳脚”的类型。这样一只融合了范马勇次郎和孔子的奇美拉只要往那一站,老头的周围就绝不会有礼崩乐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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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兰妮每天过得都惊心胆战,她也不得不承认自从绕道到这里的三周以来所谓的“灯下黑”战术似乎是成功的。
骑士团从王都离开的消息现在任何一个酒贩都能评论上两句,不过还没有任何骑士团长到圣都来巡视的传闻。
‘趁着这段时间,你最好勤快点练习剑术。’
刚下榻的时候石这么鼓励并不是什么有心之语,实际上除了去工会接点活应付一下生活之外每天只有不到一个小时花在了和兰妮的对峙上。
不过兰妮的剑术还是愈加的趋于完美。
——这并不是说她有多厉害,或是诸如能单人缴械石而衣角微脏那样的程度,而是兰妮的剑术开始成熟了。
即使在对峙中能更好的应对石从各种角度来的足够称得上刁钻的魔法,以及让她永远感到恶心的回复速度,石能明显的感觉到她的进步正在逐步放慢,或者说新的步法和剑招能惊艳到石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绝不是在说她不努力——毕竟是能狠下心提出那种条件的人——而是双方都在逐渐感觉到,她正在靠近兰妮作为生物的极限。
没有人知道这个极限点究竟在什么位置、究竟在哪一天,但是石起夜的时候兰妮坐在对面的床上仰望月亮的时候,无需多言就能看出她每一天都在向着完美的自己前进。
只是这个完美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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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狐狼在骑士的剑下身首分离,干净利落的就像被裁开的纸一样。
‘四十二。’兰妮轻声数道。
为数不多的冒险者任务是在圣都更远处的平原上,根据估算每年这种冬季过小半的时候狐狼群就会粮食不足,需要定期清理。
顶着风踩在满山坡的半枯的草上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不过毕竟是正式战场之前能作为练手的地方,顺便还能赚些小钱——买点木炭烤上狐狼的后腿上段总比天天吃发霉的干面包好…如果有两头的话还能再卖出去赚一笔。
计数还是个位数的时候兰妮还需要一些苦战,不过自从越过了三十之后逐渐的像这样一招就够了。
‘石…我们是不是应该向着更远一些?大型的魔物的话…’
但是实际上大型的魔物也尝试过了。
按照石心里面的换算,兰妮的战力大概能等同于四到五只狐狼或者十只左右的森林蛛,肉食花和毒长蛇的话或许能挣脱,不过一旦到了魔熊这个层次的话就有些吃力了。
‘那么我们再试一试吧,如果运气好的话东边些或许有熊还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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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确实不错…如果能这么说的话。
在平原上并没有遇见熊,不过见到了老虎——或者说是某种类似老虎的东西。
从正面看的话介于虎和豹之间的犬牙和胡须就能确定是这样一种大型的肉食动物,依靠正面的进攻来捕获猎物,而且强悍到不需要像狼或者狐狼那样成群结队。
只是这只老虎有六只肢体…正常的四肢之外在前肢内侧稍后方还有一对短小一些的副肢,用于在前肢扑向猎物的时候维持四肢的奔跑。
所以总的来说这种老虎——如果沿用种族名的话——的运作不像是猎豹那样四肢分成前后两组跳跃式前进,而是三组的轮换跳跃,看也知道更加利于中途转向,不过会稍微导致身体重心前倾一些。
不过这也可以算作是运气并不怎么好,因为这种猎物比熊更擅长追击,因而长距离的狙击或许并不会奏效,另一方面来说介于这层速度的增益,对兰妮其实难度上还要更上一层。
石抽出了短剑,姑且算作是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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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妮敏捷的在它扑过来的时候就转向了,不过她也迅速就意识到这种东西转身远比看起来灵活,剑仅仅是擦过了虎的侧身,反倒是激怒了这只怪物。
于是兰妮弓起身子,将右腿后撤到自己和老虎处在同一个高度上。
这大概早就偏离骑士那种优雅的剑法了,不过效果倒是出奇意料的好。
小幅度打着转的剑刺向虎的下颚,但在中途就被一掌拍开,然后这一掌又沿着原有的轨迹撞到兰妮的身上,于是这回变成兰妮旋转起来。
等她站稳的时候已经被猎物近身到半步之内了,这位骑士小姐只好放弃自己的重心,将扑上来的猛兽蹬开。
‘啧!’
这样力度的踢击只是让猎物迟缓了一下,兰妮借此反手用剑柄击中了它的面门。
‘喂,差不多了,退后。’
石举起手臂瞄准。
不过野生的猛兽的反应远比人的迅速,水弹擦着趴下的虎的脊背,反倒让它避开了原本被瞄准的脏器。
很快这种匍匐便被转化为了借力蹬地——接着是一轮更为猛烈的袭击向着仍然倒在地上的兰妮扑去。
石一边向前冲刺,一边已经准备好了回复魔法,只要不是即死的伤势都有办法维持住,所以接着她被开膛的时机近距离的在野兽的脖颈处爆裂便能结束这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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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结束!’
兰妮猛地发力,竟然在平躺的状态下后翻了起来——就是那种只有似乎武侠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后翻,在平躺的情况下蹬地,使整个人的重心移交到肩膀上,然后借力后翻旋转…
‘什——?’
石着实的吃了一惊,脚步稍微慢了些。
就是在这慢下来的瞬间,兰妮的姿态从躺着转成了爬着,以那种短跑运动员的起步姿态踏出去,从下脖颈的位置一剑斩进了猎物的体内。
剑碰到脊柱后卡死在半途,但这时候兰妮的双脚已经以一种跳远的姿态落地了,所以她反倒是和猛兽卡在了一起。
‘很好、就这样别动——’
‘喔哦哦噢!’
她的脸憋的通红,然后上半身向外转了起来。等她的剑破开虎的脖子,直指天空的时候,整个人上下半身几乎是朝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
‘?!’
兰妮似乎也被这种怪异的斩杀吓了一跳,就趴在那以那种奇怪的姿势淋了好一会从断身处喷出来的血液。
‘额…总之你没事吧?’石一脚踹开还僵硬着的尸体。
‘嗯、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不过万幸赢了呐!’
兰妮还有些没喘过来气,但这也丝毫掩盖不了她的兴奋。
石没说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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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是毫无争议的胜利,不过那两个动作——后翻和转身斩——一遍一遍的在石的脑海中重复,石确认自己确实做不了那种动作,如果只靠体术的话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韧性好到可能也不是在实战中第一次就能下意识做出来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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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我一定要当勇者!’兰妮嬉皮笑脸的跟着踹了一脚野兽的尸体。
‘今天就到这里吧,暂且观望一下你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说实话那种动作真是吓到我了…’
后半句话石没有讲出来,这种怪异的协调他只在自己的噩梦中见过几次——不过当时那个使徒可是仗着无可比拟的回复魔法才有这种扭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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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着无头的尸体,任由那些黏糊糊的温热的血液顺着头发滴落到背部,然后沿着脊柱的凹陷染湿裤子实在不是什么趣事…并且还很冷。
好在冒险者工会(在圣都的唯一一个支部)就在很靠近外围的地方。
‘好耶——一头老虎换三只狼的钱!’
兰妮提着袋子像沙锤那样晃了晃,然后重重的拍到石的背上。
带着这样大件的猎物进工会,然后光荣的宣布自己今天的成果,就能堂而皇之的享受所有在场的人的祝贺和羡慕。
工会的前台会专门传唤壮汉们来回收尸体,上秤后按委托从不太经常敞开的银币的袋子中抓取一大把钱塞入袋子中,再用托盘端着递上来。
这种受人尊重的机会可是不常有的。
再过小半天,“单人斩杀猛虎”的传闻大概就会从酒馆的老板口中随着那些吐沫星子飞溅出来——再往后即使是在半途加入那些半醉的人的牌局都会少一些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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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傍晚了,不过街上的人似乎反倒是更多了一些,还有零星的人从门内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三两驻足在墙角的人有些许还会克制不住声音的叫一声,然后似乎是羞愧的逃像内城的街区。
这简直就像是过节一样。
反倒是兰妮更加挺起了胸膛,恨不得让她父亲立刻看看自己的成长。
‘你看,押宝在我这里已经颇有成效了喔?’她得意的扮着指头开始算,‘去掉客栈和面包…还有今晚必须有的蘑菇汤!——还剩十六个铜板、好耶!’
‘蘑菇汤?哪里来的?’
她意气风发的肘了肘石:‘嘿嘿…工会对面的餐馆这个月有人拿蘑菇抵债,所以推出来的——我馋了两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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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妮说着推开了餐馆的门栏。
屋里面暖和不少,所以突然吹进来的这阵冷风让不少人不满的瞪了过来。
‘喂、那不是…!’
有人“砰”的一声拍着桌子站起来。
‘噢噢!’
目光齐刷刷的转过来,所有还醒着的人——包括那些半醒着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过来。
‘——勇者!是勇者!’终于有人在长时间的惊叹中这么喊了出来。
然后消息一传十,就连那些醉酒到不省人事的人也被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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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这多不好意思呀!’兰妮挠了挠头,尽管脸上笑容都要溢出来了,还是分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
人群纷纷抛下酒钱挤向门口。
刚拿到饭的扒拉两口就跟上了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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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老虎的那哥们麻烦让一下!借过!’
‘诶?’
‘是勇者!果然勇者的传闻是真的!这下天灾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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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妮转过身去。
那是一个比她和石都稍大一些的男性,下颚棱角分明,即使只有皮革的半身轻甲也立刻就能让人想象出他该有多么厉害。这种夕阳的角度下勇者的脸白净的和阴影下的脖子几乎是两个色度,不过所有人很快就又意识到下颚下深色的部分其实是大面积的疤痕。
他身边只远远的跟着两个教会的文职,更像是为了防止人群冲上来而配置的。
勇者向四周招了招手,然后跨进了冒险者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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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跟了上去。
在柜台处轻轻的靠住佩剑之后,那个清脆的男声开口道:‘您好,请把这里最难的任务交给我。’
接待员微微颔首,于是两位教会的文职也同样颔首,随后他整了整背心下的衬衣,转向勇者:‘真是抱歉,我们最困难的任务——帮忙击杀猛虎,就在刚刚已经被另一位勇士攻克了。’
勇者制止了接待员的歉意。
‘这样啊、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请代我向那位表达谢意。…那么,请让我接手最繁杂、最棘手的那些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