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饮月亭内。
萧桓坐在酒楼的一处包间中。
稷宫所在的少阳关坐落在临淄城稷门附近,于是临淄城就变成了大部分学子及其家人落脚地。而现在正是稷宫开学前一天的晚上,楚晴叫上两个新认识的朋友跑去逛街,他也落得清闲,早早的就来到楼中抿茶。而此时也正是这“饮月亭”热闹的时候,帘外人声鼎沸,震得木墙都有些发颤。萧桓刚来的时候大厅都被挤满了,全是为了这一晚即将演出的“襄阳之战”,不像是市井间的评书大多只有一人于台上评讲,这一次更有各种乐器与人于台前表演。萧桓也只能摇摇头,想着另找个时间过来。
“萧先生吗?”一人自门外阴影无声地浮现,“您果然到过不老泉了,还是同以前一样。”
“温雅?几年未见,你已清减许多。”
“几年么?已是三十年了。”那人自阴影中抬起头来,只让人不得不惊叹于她的美丽,就连酒楼中的喧闹都停了一瞬。她的肌肤白嫩又透着淡淡的粉红,像是桃花层层盛开。浅褐色的双眼中闪着楼内的灯光,清亮的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温雅欠了欠身:“小姐早为您安排了单间,请随我来。”
“只有碰见你们才让我有了当年的感觉啊,宇文博那家伙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
温雅顿了顿,却未回头:“我们……毕竟是不一样的。”
谈话间他们已绕过了诸多大厅的客人转上二楼,最后在中央的一处木门停下。温雅打开门,正对着窗的就是中间红色的戏台,剧目还仍未开始,只有几个小厮将乐器搬上搬下。他看了看周围的布置,梨木的小桌和座椅,小桌上放着一份熏香,正丝丝缕缕地冒出烟来。整个房间没有一丝灰尘,像是经常有人打扫。
温雅熟练地给酒壶续上冷酒,又在壶下的瓷器内倒上热水,登时就有淡淡的酒香混着熏香扑面而来。萧桓愣了一下,这是十分熟悉的布局,当年他们还都穷的叮当响的时候就常在稷宫一处时常无人的迎客厅内偷偷喝酒,这样的地方每天都会有专人放些小食和好酒进来。而那人又正好是萧桓表哥的二姑夫,于是他们没事就跑过来一起喝酒。宇文博是酒品最差的,一但喝多了就会搂着左边右边随便某一个吹牛逼,那时的温雅只会站在明纤铃的背后绷着脸,看着面前的朋友们喝的歪七扭八。
“为什么不笑呢?”有一次明纤铃问她,那一次难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醉了,“自从你来到明府我都没有见你笑过。”
“给姑奶奶笑一个!”羽风薰也嚷嚷,彼时她正打算把萧桓的外衣扯下来当做擦嘴布。
于是她笑了,是万年的坚冰慢慢消融,露出内里纯白的雪莲。宇文博看的目瞪口呆,直呼到了地府。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羽风薰刚把喝的烂醉的萧桓的外衣拽下来,闻言顿时瞪大双眼,“怎么也得是登了西方极乐世界!”
“笨蛋!西方极乐世界里都是菩萨相,只有地府里的丫头才可能如此完美!”
“你说谁笨蛋?”羽风薰把衣服丢了过去,砸在宇文博的脸上给他蒙了起来。
“好黑!好黑!我不要真去地府啊!”
“好冷……我的外衣哪里去了……”
萧桓无声地笑笑,坐在了正对着窗台的位置上。
“我还未跟小姐说,您先在此看下戏剧吧,都是极好的班子。”
“她是弹琴的人吧?”萧桓看到了台后的“不息”,那是个伏羲式的长琴,用古庙大梁悬钟之木制成,在琴头以秘银撰写了个“明”字,“不如先听听她的曲子。”
温雅犹豫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你们这些年一直在临淄么?”
“是,经常见宇文将军和白将军。”
“帝都也会有人来稷宫么?我记得那群文林书院的家伙最看不起从稷宫出来的。”
“文林书院已经消失了。”温雅苦笑,“是白将军做的。”
“怎么可……”
外面的声音忽然静了,暖黄的灯也熄了些许,只留戏台上仍吊着燃起的火光。鼓声也在这一瞬间悄然响起,初时是马踏石板,只有些微弱的声音传来,突然又是大雨倾盆,密集的鼓声像是千军万马一齐奔腾,奔腾,要冲出一片重围。萧桓探头去看,讲书的先生已悠然踱步至桌后,一旁是一袭红衣的女子坐在古琴后,只是手刚拂过琴弦便有铮铮之音传来。击鼓的鼓手一直在幕后未露身形,可一阵阵的鼓声一直穿透过来。这时红衣女子也动了,她的右手半轮,左手爪起,口中唱道:
“悲兮沙场白发戎,
无归期。
未见壮士还,
泪满面。”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留在耳边只剩空空的回声。
琴声忽的在台上炸开,哀怨的琴声骤变为铿锵之音,连带着鼓声也变得沉重起来,老先生清了清嗓子,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楼内,台下也再无一人谈笑,都只是伸长了脖子去听。
“去国已有二十载,再无青丝衬华发。距开战已有十数年,我齐国名将彭卫华终是逼近雄天关。时至初秋,风急叶落,关内兵士无不颓丧……”
温雅在他耳边悄悄说话:“这是十几年前齐国大破雄天关的故事,算是近些年比较庞大的战役了。”
琴声与鼓声渐渐低了下去,老先生沙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萧桓的眼中却无一人,只剩流血漂橹,日落西山之景。那女子指在琴上或打或摘,忽然诡异的声音响起,是琴弦断了。可这么多年,这弦一直如新,又怎么会断?她怔了怔,抬眸向萧桓的方向看了过来,穿透了三十年的目光在此刻交集,竟显得格外陌生。
她抚了抚琴弦,声未起,心却波澜。
“弦断了,我去让婉卿过来先弹着。”她微微欠身,带着琴一起去了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