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稀稀落落地下着。
夜,愈发浓郁。
我趴在窗框,既没听雨,也没享夜。一个人安静地发呆。
这天很安宁,只是一个人在教室听老师教书,没发生什么大事。
硬要说的话,一位男生受班主任嘱托把书送了过来。
我还以为是之前遇到的人。
清晨停的雨,在夜晚又下了起来。
雨好像从未停过。
雨中夹杂着楼里邻居的声音,大妈大爷日常的唠叨声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自从失明后,我的听觉和触觉就十分敏锐,平时物体移动的轻微声也能捕捉到。但也因此十分害怕未知的声音,危险埋伏在附近,而我却不知道在哪里,成为俎上鱼肉,任由起宰割。
“小霖,吃饭啦。”妈妈疲劳的声音响起。
我埋在被褥里,应了声,“我知道了…”
一阵阵踢踏声传入耳中,我只知道声音由远及近,但门没被打开。
“小霖,妈妈呢,明天要被你姑姑他们接去城里看腿,就是……你叔叔过来照顾你行吗?”
“不要!”
“好吧。我给你班主任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随着踢踏声远去,世界只剩雨声回荡。
我把手伸向四周摸索,“嗯…怎么找不到阿,呜~”
手探到硬质书应有的触感,便双手捧起,一页页翻开。
“书签果然不在这里吗?”
我还以为书签肯定卡在书页哪里了,放着不动一会,再拿起来绝对能找到。
“唉…”那个书签应该落在学校了,得出这个决定,心情沮丧到极点。
原本安宁的一天,到此结束。
把书扔到了一旁。
啪嗒!
不好!书扔到地上了!
我爬起来往声源前进,不料速度太快,手一滑,半个身子落到地板了。
“啊呀!”
头磕到了。
紧接着一阵断续的踢踏声,在我的耳朵逐渐大声。
咔哒。门开了。
一股孱弱但努力的力量把我扶起,我能感受环着我的手在轻微发颤。
“郁霖,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
妈妈紧张颤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额头。”
“我马上给你拿湿手帕敷着。”
妈妈把我放在床沿后,焦急地走出去打湿手帕。
我索性平躺在大床。
换作刚失明时,我已经放声大哭。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空洞的世界早就习惯了,但同时心也固步自封,停留在失明前那一刻。
雨仍在下着。这夜的雨下得太久了,久到每一滴雨都让我生厌。
曾经我讨厌待在安静的环境,眼前已经是一片无光的虚无,如果连声音都无法感知,我自己就要怀疑是不是被世界抛弃,早已堕入死的空寂。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见识不到绵绵大雪的人,是不愿去感受冰的寒意彻骨。宁愿在星的低语中待一万遍,看一千次流星划过天幕。可夏夜的天穹下,没有多少人影,独留我一人停在夏的最盛处。
手抚摸着狄兰·托马斯的诗集,能隐隐约约嗅到山茶花的幽香。
我突然想到房间中,以前制作的干花,她们放在哪了呢,不会被妈妈收拾到其它地方吧?
妈妈将湿润的手帕冷敷在磕碰处,过了一会,接着把我的手搭在她身上,带到了饭桌。
“妈妈,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医生不是说过让我靠自己走路吗?”
“我知道,但你现在不是伤到了吗?”
妈妈笑着对我说道,“快点吃饭,菜快凉了。”
一只粗糙又柔和的手握着我的右手,指引着饭碗和菜盘的位置,边指引,边说明是什么菜肴。
动筷时,山茶花的香味又隐隐地飘来。
此时的思绪,又将被拉回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个夏天。
一个当时认为平常,但多年后时常梦起的夏天。
………
 滚烫的夏日氤氲,席卷在破旧的街道上。
这是一个蝉鸣聒噪,蚊群张扬的夏日,葱绿的树木遮住毒辣的阳光,犀利的树叶划开夏的热气,带来了微凉的风。
两三个小朋友蹦跳在小卖铺的冰箱旁,商量着要买什么雪糕。
将数枚硬币和几张纸币凑在一起,勉强买到一根晶莹剔透,散发着凉气的冰棍。
炎炎烈日下,一根冰棍带来的不仅是清凉的口感,还有那瞬间的惬意。在唇齿间融化的是冰爽与甜蜜,消散的是炎热与疲惫。
小郁霖望着楼下的男生们,他们满头大汗,一手捏着冰棍,一手拿着玩具,貌似刚玩耍回来。
小郁霖并不可惜她不在下面,和人开心地玩闹。
她讨厌烈日当空,讨厌空气中粘稠的热浪,讨厌蝉鸣震耳,讨厌蚊虫忽然出现在耳畔的嗡嗡声,以及被叮咬后起的红包。
正抠着小红包的小郁霖,此时很生气,刚刚午睡起来的她,发现肉乎乎的右手手背,突兀出现了大包。
这一定是蚊子干得好事。
抓不到凶手的小郁霖,只好对着自家的狗狗无能狂怒地揉搓。
虽然有树叶的遮挡,但阳光还是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的光点投射到客厅中。
多年后再回忆起这段时光,一切都被窗外的光点罩上朦胧的纱,事物的轮廓被光模糊不清。
岁月磨碎了现场的质地,让记忆变得摇曳生姿。
小时候的郁霖常常在暑假时,跟着爷爷奶奶,在城郊的一座山丘上,看着满天的星空,玩分辨星星的游戏。
会和妈妈一起在周末时,去郊外摘花,再把带回来的一部分花朵,制作成干花。干花以最完美的姿态,定格在时间中。郁霖很喜欢,因此常摆放在自己房间中。
爸爸工作结束回家后,一家三口会在平常又温馨的夜晚,享用香气四溢的菜肴,共同分享最近的趣事。
时间慢慢流逝,幸福的甜味也逐渐浓郁。
有一天,郁霖收到爸爸给的书,上面描绘着世界各地不同的星空,还认识到更多星星的名字。
浩瀚灿烂的星夜,让郁霖认知着世界上美好的色与形,而想去看世界各地星空的梦想,也种在了郁霖童稚的内心。
随着一次次暑假的到来,郁霖认识的星星和其传说越来越多,房间里的鲜花和干花也越来越多。
幼态可爱的郁霖,也逐渐成长为清纯灵动的玉女。家里亲戚见了,都不免称赞郁霖的容颜和身姿,还调侃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小伙子。
然而好景不长,这个世界有一则铁律,美丽之花终会凋谢,璀璨之钻终会暗淡。
花开即死亡。
……
黑暗降临得回溯到三年前,起初我只是感觉视野中的光线暗淡,有黑影在飘动,然而我把这些都归咎于早上没睡醒。
直到暑假的有一天,我和平时一样,在晚上观看星星,看着看着,发现有一片的天空没有星光,而是黑蒙蒙的。我以为星星被乌云遮挡。
可随着当我看向爷爷奶奶时,我发现他们的身体有一处是黑漆漆的,是缺损的。
看到这一幕,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泪花也随同叫声绽开。
第二天,我被爸妈带往市里医院检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着我的检查报告一脸愁容,他告诉我们病情有点复杂,便出去了一趟,接着房间里站着好几位医生。这些医生冷淡的视线,不禁让我害怕,我从未想过情况会如此严重。恐惧正在慢慢啃噬着我的心灵。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被带往各处城市的医院进行检查。医生告诉视神经已经逐渐衰竭,病情会恶化。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还没安慰好自己,爸爸给我买了一部现代智能手机,并开通无障碍功能,教我如何使用。
过了几天,爸妈把一根盲杖放在我手心里,然后什么话也没说,离开了我的视野。
我知道……手中的盲杖将伴随我的余生。我的卧室内传出崩溃的哭泣声。
之后我休学了一段时间,为了学会在目盲后如何生活自理。于此同时,爸爸和家里亲戚也在奔波去申请导盲犬。
已经开始逐渐看不清人和物时,我干脆窝在被子里再也不起。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和凌晨,祈祷这是场真实得有点骇人的噩梦。
现实往往是残酷的,它告诉我除了越来越黑暗的世界外,什么也没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
导盲犬没有被申请下来,之后,我爸妈问了我愿意去读盲人学校吗?
那天,我和他们大吵一架,爸妈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妈妈亲自督促和教导我,按着盲人的方式来生活。拄着盲杖走路,闭上眼睛使用手机,熟记家里的线路和房间,蒙上眼在家中走动,靠着触觉来做家务活,有时还会走上街,蒙上眼睛,拄着盲杖行走,我不得不牢记已经生活十余年的家乡。
有时我会问爸妈,我可不可以不用盲杖,由你们牵着我的手行走;我可不可以不做家务,蒙上眼做家务活要冒着手指被刀刃割伤,被热油烫伤的风险。为什么笃定我真的会失明?
爸妈回应我,我们无法陪你一辈子。
那一天真的来了,我甚至一开始都没察觉到自己睁眼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包括黑暗。我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一片雾蒙蒙的荒原,四周寂寥无人,静得瘆人。
失明那晚,我做了个梦,梦到我掉到悬崖深处。悬崖底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回应我一声,孤独和恐惧拥挤在我的内心。
悬崖底部的黑,如同无形的大手,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失声大哭,四肢乱舞,一个翻身,摔在地上,身体碰撞的疼痛比不上我内心的恐惧。
爸妈进入房内,把我抱住,他们的体温给了我温暖。
但也只是暂时的。
在我适应失明一段时间后,爸爸重新回到工作中,离开了碧落。
有一次,我和妈妈出门训练,在下楼梯时,因为我的疏忽大意,盲杖并没有接触稳当,我一下失足,整个重心往下倾斜。
我的妈妈跑来抱住我,充当了我的肉垫,使我没受到什么伤害。结果妈妈的脚歪了,这一歪,妈妈的脚疾一直延续到现在。
现在看来爸妈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无法陪我到我走完这一生,说不定哪天,一次如同我失明的意外,将他们夺走。
这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有些人身体健康,却毫不珍惜地蹂躏糟蹋身体,没有想过残疾后会面对什么。有些人天生残疾,他们的人生,永远没有其他健全人的乐趣和体验,也无法得知这世界更多的美好。
星星,再也无法看见了,就连回忆的星空,也愈发地模糊。
我以后又该怎么生活呢?
思绪之外,饭菜早已凉了,花香也散尽了。
独剩窗外的雨还没有停,仍在稀稀落落地下着。
回到卧室,我摸索着手中的诗集,书签是真的丢了,那是奶奶曾经买给我的,我一直很珍惜这枚书签。
我再度翻开书本,手指摩挲着书页上的盲文。在练习失明后如何生活时,爸爸顺带教我怎么使用盲文。盲文向我传达着书中的内容。
狄兰·托马斯有句著名的诗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在我还未失明时,一直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作为喜欢在夜晚看星星的人来说,我对夜很亲近。直到失明后,亲身体会比黑暗还黑的虚无,我才知道光明的消逝,会带走心灵脆弱的人。
我并不脆弱,但同时也没有多勇敢。我再也没去以前看星星的地方,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学校,和人交际的时间越来越少。
夏夜、花朵,曾经美好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