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的周日清晨,我踩着沾满露水的石板路往郁霖家走。姑妈昨晚威胁我的画面还在眼前晃动,晨风掠过耳垂时似乎还残留着灼痛感。我把帆布鞋踢在路边的梧桐树干上,惊落几片叶子。
七点未至的天光像掺了水的墨汁,老城区的骑楼在雾中洇成模糊的剪影。拐过邮局褪色的绿铁门,忽然有玉兰香擦过手腕——岳昭璐扎着马尾从我身边跑过,运动鞋踩碎的水洼映出她耳后碎钻般的汗珠。
晨跑的粉白运动服身影掠过身侧,带起一阵铃兰香的风。岳昭璐马尾辫上的反光条在雾里划出流星般的银弧,我别过脸数着地砖格子,直到那抹亮色彻底消失在街角。
郁霖家的老式居民楼近在咫尺时,一团灰扑扑的影子突然从报箱后窜出。小土狗瘸着右前腿,脏兮兮的尾巴却摇得欢快,冲我吠了两声又仓皇逃进冬青丛。我盯着叶片上颤动的露珠,忽然听见二楼飘来轻软的莺声燕语:"阿汪,不许凶人。"
铸铁栏杆后的少女裹着米色针织开衫,晨光在她发梢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她扶着栏杆探身的姿势让我想起博物馆见过的宋代瓷俑,那种随时会碎在风里的脆弱感。
我瞥向那道单薄的身影,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她空茫的瞳孔转向声源,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苏老师家的......"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像被揉皱的宣纸,"老师说过你会来,但…”。
“但是什么?”
“其实我能照顾好自己…所以…”
“所以不需要我来了?”我转头往回走,“那你自己注意点。”
“等等!”我回头看向她,看着郁霖欲言又止的神态。
“你…早饭吃了吗?”
——————
"玄关有拖鞋。"声音闷闷地从楼道传来。
推开门刹那只觉闯进了旧时光。九十年代的老式五斗柜上,青瓷碗里浮着两朵白兰,甜香混着中药味在空气里缠绵。虽然之前来过一次,但还是让人恍惚。郁霖正去茶几上拿玻璃杯,绷带边缘渗出的淡红在晨光里宛如朱砂晕染的工笔梅花。
“你的手臂怎么了?”
郁霖拿杯子的手指顿了一下,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哦,这个阿,”她的声音轻快,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调侃,“昨天晚上…摔在地板上了。”
她的语气轻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的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指尖微微发凉。
“这也不需要有人来照顾你吗?”
面前的失明少女有点尴尬,脸在微微发红。
“咳咳…谁给你缠的绷带?”
“邻居…”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纱帘微微晃动,阳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倾听风的声音,嘴角的笑意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我走过去,接过郁霖手中的玻璃杯,“我来倒水吧。”
她耳尖瞬间烧红,却仍挺直脊背:"客随主便。”山茶花的香味飘过,我看着她睫毛眨动。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郁霖站在原处,抬头不知看向何方,“你现在饿了吗?”
我握着玻璃杯,端详着她手臂的伤“我还是蛮好奇你怎么做饭?”
郁霖嘴角噙着笑,“你太小看我了。”
“还是算了吧,哪有带伤做饭的说法。”
郁霖的嘴唇轻轻抿着,嘴角微微下垂。她的手指摩挲着针织衫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呼吸很轻,不凑近耳朵就听不见,肩膀塌了下来,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着。
她的表情和动作我都看在眼里。心里有点不好受。
“你家里有什么零食吗?其实我早饭一般很随便的。”
郁霖迟缓地抬头,这次她空洞的眼神正对上我的脸。
她确实看不见,但她的眼睛却仿佛能看透我的谎言。那双眸子,像是被月光浸润过的湖水,清澈而宁静,没有焦距,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
“家里有八宝粥。你想吃哪种口味的?”
“桂圆莲子味的就好。”
“哈…正好家里存的有。”郁霖随即行动,我侧过身让她道路。
玻璃杯沿残留着浅浅的唇印,我盯着杯壁缓缓滑落的水珠,听见后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晨光透过孔雀蓝纱帘,在她侧脸投下细密的光斑,发丝间隐约可见白色纱布边缘。
郁霖的指尖沿着柚木餐边柜的浮雕纹路游走,像钢琴师抚摸琴键般精准。她数到第三块牡丹雕花时停住,踮脚时针织衫下摆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淡青的瘀痕。金属拉环与罐头摩擦的声响在晨光里格外刺耳,我听见指腹擦过拉环的轻嘶。
"桂圆莲子在最上层?"我伸手要接那个橙红色铁罐。
她突然开口,耳后碎发扫过罐头标签:"苏老师没告诉你么?"指尖沿着罐头边缘摸索,指甲盖泛着贝壳般的光泽,“我能通过凸点辨认是哪个口味。”铝皮表面确实有细密的凹痕,像是盲文密码。
餐厅忽然暗下来,一片云遮住了朝阳。郁霖的动作在阴影里变得迟缓,手指卡在金属拉环中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她小臂的绷带开始渗血,在米色针织衫上晕开珊瑚色的斑点。
"让我——"
"叮"的一声,金属盖坠入地板。郁霖转身时马尾扫过我的鼻尖,山茶花香里混着碘伏的苦涩。她捧着罐头走向碗柜,赤脚踩过阳光碎片的样子像在跳古典舞,却在第三步踢到了藤编矮凳。
八宝粥在空中划出银色弧线,我伸手去接的瞬间触到她冰凉的指尖。罐头磕地声惊醒了窗外的麻雀,黏稠的糖浆在地板蔓延成琥珀色湖泊,我僵立在狼藉中,她沾着糖渍的睫毛轻颤如沾露的蝶须。
郁霖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声,但那张脸仍是古井无波,只是能清晰看到抽搐的嘴角。
“我…我扶你起来。”
手臂环过郁霖的腰,感受到她僵直的身体,但又放松下来,把重量交付于我。在扶的过程中,郁霖的发丝扫过我的鼻翼,带着山茶花的香味,泌人心脾。
当她站稳后,我注意到她的左脚踝有些红肿。郁霖的手掌撑在我的肩上,阳光透过纱帘,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我看见她白里透红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针织衫的袖口,那里沾着八宝粥的糖浆。
扶着她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我注意到绷带的血染成了一片。
“你家的自备药品在哪?”
郁霖轻声说“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正在找药品在哪。忽然发现一个相框,照片里是一位少女和两位老人在看星星。
拿好东西,我缓步走到郁霖身边。拿着云南白药和绷带,走到郁霖身边。她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左脚踝微微红肿,脚背上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她的脚趾微微蜷缩,像是有些紧张,脚踝处的红肿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可能会有点凉。”我轻声提醒她,蹲下身,轻轻托起她的左脚。她的脚踝有些发烫,皮肤细腻,触感温热。我摇了摇云南白药的瓶子,喷出的药雾带着淡淡的草药味,落在她的脚踝上。
郁霖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脚趾不自觉地蜷紧,但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忍耐着药液的凉意。
“忍一下,很快就好了。”我低声安慰她,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脚踝上,帮她揉开药液。她的皮肤细腻光滑,脚踝的骨头在我掌心下显得格外脆弱。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脚趾也慢慢放松。
“谢谢你。”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点点头,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还是习惯性地回应了她。接着,我拿起新的绷带,开始帮她重新包扎手臂上的伤口。绷带边缘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我小心翼翼地解开旧绷带,露出下面那道浅浅的伤口。伤口并不深,但周围的皮肤有些发红,显然是昨晚摔伤后没有及时处理。
“你昨晚真的只是摔倒了?”我一边帮她清理伤口,一边忍不住问道。
郁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嗯,不小心绊到了地板上的东西。”
她的语气依旧轻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但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针织衫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她的呼吸很轻,肩膀微微塌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重物压着。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专注地帮她包扎好伤口。绷带缠好后,她的手臂看起来整洁了许多,血迹也被清理干净。我站起身,将用过的绷带和药瓶收拾好,放回抽屉里。
“你家里还有别的药吗?比如止痛药?”我回头问她。
郁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吃药。”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复杂。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但那双空洞的眼睛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那……你饿了吗?”我换了个话题,试图打破这有些沉重的气氛。
郁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嗯,有点饿了。不过……八宝粥洒了,家里好像没什么别的吃的了。”
我看了看地上那滩已经凝固的糖浆,叹了口气,“要不……我去买点早餐回来?”
郁霖轻轻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可以……”
“别逞强了。”我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好好休息,我去买点吃的回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谢谢你。”
我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时,晨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我回头看了一眼,郁霖依旧坐在餐桌旁,晨光透过纱帘洒在她的身上,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仿佛一尊安静的瓷像。
我轻轻关上门,心里却莫名地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