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亲爱的女儿: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打开殿内靠近庭院方向的几盏灯具,独自一人躺在曾经皇室成员们经常聚在一块的那片草坪上——即使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没办法再回来这里了。
当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明明是被双手紧握的手枪,却一直在模糊的视线中摇晃;被残忍伤害的女孩,却向凶手本人索求着安慰的拥抱……
诸如此类情景,想必此刻也正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反复上演。以前的我想不透,为什么总是在睡梦中见到这些幅景象?
事到如今,我不会再去为当时不成熟的自己辩解。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犯下的罪孽谁也无权说自己可以将其偿还,逝去的生命不会因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而归来。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尽可能地去赎罪的同时,填补自己心中的空白罢了。
距离我十七岁签下契约那天,也不过三个年头多一些。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当然也包括不少出乎意料的惨痛意外。这些回忆,想来比那之前十七年的人生更加让我刻骨铭心。
我到现在才写下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有原因的。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去直面这一切因果循环,我却讥讽地在此时开始害怕起来。
近来的闲暇时间里,我翻阅了不少皇姐皇兄们在空荡荡的宫殿中留下的手记,重新发觉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流下多少泪水,下过多少次决心,总会在必须面对的抉择即将来临之际,被名为恐惧的情感所包围。
当然,我们人类都不太可能在这种情绪的困扰中度过接下来的每一天。或许在不久后,我们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但若是在抉择之日真正来临之时,那刻在骨髓深处的恐惧又重新缠绕上心头——我是否会临阵脱逃?
我怎么也放不下这样的担忧。
但我想,在看见你可爱的睡颜时,我心中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于是我赶忙提笔,拟起这本记录我三年以来所经历事件的手稿。途中一直犹豫不决——因为部分记忆像是被蛀虫蛀蚀得七零八落,一些重要细节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为了确认其中一些细节,我和吕明觉彻夜谈过几次。其他的关系人,有的已经不在,有的也不能够再与他们见面。
不过,人似乎会凭空捏造印象,好填补记忆的缺失。两人的共同经历,有时却成为了相互矛盾的记忆,这让我有些惊讶。
比方说,我明明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明觉的故居里,是你的父亲先忍耐不住尴尬的气氛,向我发起了告白。但明觉却斩钉截铁地说,他根本没有先于我做出爱的宣告。不仅如此,他还似有若无地暗示,若非我的主动出击,也许两人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走到一起。
——我当然不会主动承认这种令人害羞的事情。
我有些赌气地敲打着他的后背,力竭后又不禁苦笑,将红着的脸埋进他的胸膛。
尽管两人都将事情的经过篡改到了对当事人有利的方向,但不可置疑的是,事件结束后,我们迎来的是同样的结局。
所以我先声明,这份手记所记录的经过,只不过是我单方面的诠释。其中的细节可能是我无意中为自己辩护,被美化后而写下来的情节。
尤其是我的行动,可以说是这三年来造成许多生命消散的导火索。
话虽如此,我仍然希望诚实面对自己,尽量准确地描写细节,尽力重现当时的想法和感受。
其结局也是为大家所见证的,绝非我私自改编的,板上钉钉的事实。
封存前,我会请法林尤斯将军替我拷贝两份。原稿交由你父亲保管,剩下两份分别交给法林尤斯将军和负责照顾你的春夏秋爱。
如果在读完后,你对某些自己所还不太了解的事理有了新的理解,或是在你迷茫时能够为你指明一点方向,那将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你会因此更了解一些你的母亲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至于其他要交代的事……我希望你能够每年定期去伊特诺尔帝国皇家陵园中,为其中几个陵墓扫墓,献上花束。请告诉他们,我不能亲自前去为他们祷告,实是罪孽。
具体名单我会交给你的父亲。
对了,若是有空,你也可以去见见一个叫做雨宫奈奈的女人。我和她还算是好友,她应该也会理解我所做一切的意图。要是她能够见到你,肯定会激动得说不出来话吧。
最后……请一定要记得常来看看妈妈。人们的处境是否有所改善?你和明觉的生活是否还算幸福?如果长大后懂事的你读了这份手记,心里一定会有自己的答案。
而母亲我呢,希望这份答案是肯定的。
——神历四〇二〇年 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
***
男子刚打完一场令人心潮澎湃的仗。他挥舞装饰华美的长剑,蹂躏着皇帝与皇后的尸体。
早些时候精心打理的金发、锁子甲和全身护铠,都被心爱之人的父母染成猩红色。
左手的枪伤和剑刃穿刺伤已经完全愈合。男子接过骑士递来的帝皇冠冕。
至于右手,则是从牢牢踏住的皇后胸口处,随手拔出插在其心脏中的长剑。
——一把沾满鲜红血液、刻有帝国纹章和男子姓名的奢华宝剑。
在举行加冕仪式的殿陛之外,刀光交错,拼杀声、愤怒的咆哮声不绝于耳。
男子丝毫没有恐惧之色,也不曾动摇哪怕一秒。
从容地踏上宝座,俯瞰整个帝国。
拼死杀入的部分亲卫队骑士,将男子与其身旁魁梧的护卫骑士团团围住。
——眼前这名皇子,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
骑士们思考着。明明人数占据优势,众人持长剑或是铳械的双手却不自觉颤动起来。
他们甚至觉得眼前的皇子比历史上的龙与魔族更震慑人心……再不然,他就是一种足以比肩传说中的魔姬的存在。
他威严的打扮,几乎将整个殿宇撑破的气场,以及傲慢的言行举止,都在诉说着这般异于正常人类的异质感。
“恩德里欧……你、你究竟是……”
全然不顾仍在淌血的伤口,骑士们举起长剑,试探着向男子和他身旁的护卫靠近。
而他悠然地将手肘支在皇位上,撑起脸颊,将眼睛轻蔑地眯成缝,看也不看这些骑士一眼。
他回答了——
“我,乃缔造新世界之人。”
——不是掌握玛娜的皇亲贵族,亦不用皇帝自称……而是和魔姬一样,创生世间生灵万物的,人?
若换做平时,骑士们听到这种滑稽的自称,一定会忍不住发笑,然后在暗地里偷偷嘲讽这名皇子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但现在,他们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
恩德里欧傲慢地轻挥手掌。那一瞬,骑士们根本来不及举起手中的武器,再向前踏出哪怕一步。
护卫腰间的剑鞘寒光乍现。下一秒,除去两人以外的所有视线全都沉寂在鬼哭的魂归之所。
***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女仆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九点。她来回踱步,见轻声呼唤后,露露席娅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不禁有些焦急。
常有的事。
对于从小便生活在皇城内,享尽优渥条件的皇女来说,露露席娅不需要起早贪黑,为了空空如也的肚子和前路未卜的来日发愁。七岁这个年龄,也不用像贫民窟出身的孩子们一样,非得脱离父母亲友的庇护,早早成年,依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而身为第七皇女的露露席娅,更是皇帝陛下的心头肉。睡个懒觉什么的,除去严格要求女儿的皇后,想来不会再有他人前来指责。
但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
今天是东方古国九煌,其九州所属之一的沚州领导人前来帝国访问的日子。所有的皇室成员都必须准时到场。
既然在公主殿下的担保下,选择进入皇城,留在她身边进行侍奉,女仆就该尽力履行自己的职责才是。照顾皇族贵族的衣食住行,解决一切俗事……为了支援掌权者们能够更高效地学习、处理政事,这正是名为“女仆”这一角色的工作。
遇到这种帝国皇族与他国所属地区官员面见的外交场合,女仆的工作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反正露露席娅也不会责备我,干脆就这样子直接把她弄醒……)
没等心中的念头彻底浮现,女仆已经伸手抓住露露席娅的肩膀,开始摇晃起来。
“公主殿下,该起床了——”
“不……表抢帚窝的……草莓糕、糕。”
眼见普通的攻势不起作用,女仆轻轻叹息,转过身去,在围裙的口袋中翻找起来,拽出一双洁白的手套并戴上。
“失礼了,公主殿下……”
女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被盖一把掀开,一条圆乎乎的大懒虫就这样蜷缩在门户大开的巢穴中。那折扇一般散开的银色长发,有如盛开的羽翼,将懒虫包裹其中。
首先将左手伸进膝盖窝中挠动,同时用右手引导着懒虫的双脚伸展开来——这样就方便将其翻身,背部朝上。
把松垮的睡裤轻轻褪下,她的弱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女仆面前。接下来只需要积蓄力量……
“好——痛!!痛痛痛痛痛!”
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拍击,露露席娅一下子捂住屁股,在干净整洁的床单上翻滚起来,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泪痕和痛苦扭曲的褶皱。
“啊啦,您终于醒了呢,公主殿下。还请抓紧时间,赶快起身。我会在十五分钟内为您更衣梳妆。如果路途中走得快一些,说不定您还能顺路去吃一份早茶。”
“莉——莉——卡——!”
一边轻揉着因受击而变得火辣辣的臀部,一边揩去眼角的泪花。露露席娅几乎要化身成为传说中的黑龙,向女仆喷吐出自己的怒火来。
但一转眼,看到莉莉卡那温柔可亲的微笑,露露席娅又不禁犯怂。
当初把莉莉卡捡回皇城,不容父皇的质疑,强行将她留下作为贴身女仆,还口口声声说一定会保护她一辈子什么的……
(早知道平时就不那么惯着她了……)
“下、下次轻点,拜托了……”
露露席娅乖乖地站起身来,脱去睡衣裤,顺从女仆的动作,穿上了洋衣裙。随即在其引导下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她打理自己睡得乱蓬蓬的长发。
本想趁着梳妆的间隙稍稍打个盹,不料毛梳和女仆莉莉卡的手指在长发之间游走的感触,如电流一般流向露露席娅的四肢。酥酥麻麻,说不上舒服还是不舒服的感觉,让露露席娅安不下心来。她只得睁开眼,偷偷从镜中看向这名已经陪伴她一年多的女孩。
镜中的少女,目光正对着露露席娅被逐渐打理得柔顺的长发,神情安和而平静。
她那金色的瞳孔里,透露出一种惬意的安宁。女孩将梳顺的长发绕过指间,悄悄撩起,捧在自己的鼻尖下方,贪婪地嗅着露露席娅的气息;继续再往上包住半张脸,就像是戴着一个面罩似的。随后,女仆将手中如丝绸般的银白色发束轻轻放下,重新理顺。
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而然。那情形就像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居何处,先前遭遇过的一切也都不复存在。
这般场景却让露露席娅的内心觉得有些酸楚。大概是因为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从那梳妆镜中映射过来,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吧。
记得莉莉卡刚来到皇城时,看着还很瘦弱。脸部、手部的骨结构在凹陷下去的肌肉阴影中显得十分突出。而现在,她的脸蛋看上去肉乎乎的。
(之后还是不要把那些口味讨厌的甜点全都塞给她了……)
最后一条束带终于被绑成蝴蝶状。露露席娅拍了拍自己的双马尾,准备站起身来,却又被女仆按了回去。
“别着急,公主殿下,我还没为您上妆呢。”
“诶?平时都不用化妆的吧?”
“毕竟是重要的宾客,今天还请忍耐一下。”
“呜……接待他国来宾什么的,真是讨厌。”
露露席娅只能强忍着心中的抵触,任由女仆摆弄她的脸。
出乎意料的……脸部竟然没有预想中的那番刺痛。
印象中,露露席娅曾偷偷地使用过母后的梳妆台。将各种不知名的化妆品一股脑儿地往脸上糊,随后面部便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啃咬一般,滚烫疼痛。
“啊——那想必是公主殿下您当时没有上底妆导致的呢。”
莉莉卡解答了露露席娅心中的疑惑,轻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可以站起身来了。
镜中,露露席娅的脸蛋比原先更加立体,皮肤的光泽仿佛是由晨曦透过树叶间隙打在露珠上的光束中,最为通透的一束所映射那般。
“总感觉,你真是无所不能呢,莉莉卡。”
在反复确认过自己的仪态后,露露席娅站起身。女仆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露露席娅笑了笑。
“那,我出门了。”
***
“露露席娅?!”
“这可真是……这么精致的妆,想必不是你自己画的吧?”
“你什么意思啦?!亚提斯特?”
皇室成员已经到齐。露露席娅偷偷溜进皇家大宴厅,被第三皇女芙蕾雅和第四皇子亚提斯特逮了个正着。
“噢咻——我开玩笑的。不管怎么说,本就如洋娃娃般美丽的你,今天更是比往日更加动人呢。”
躲开了露露席娅的连续嘟嘟拳,亚提斯特连忙道歉,开始向前者谄媚起来。
“要是我化了妆,也能像露露席娅这样漂亮就好了……”
芙蕾雅有些羡慕地看着露露席娅。
“好了,稍微安静一些——客人要来了。”
第二皇女瓦尔邱蕾走到三人身后,温柔地摸了摸露露席娅和芙蕾雅的头。三人随即安静下来,一齐注视那紧闭着的华丽镶皮铜门。
几名卫兵缓缓推开沉重的大门,伫立在道路两边。一名头顶有些秃了的中年男人踏入宴厅内,身后跟着两名西装革履的随从和一名男孩。
“我来迟了,还请见谅。”
(唔……这个大叔看上去好讨厌……)
男人微笑着,脸上的赘肉和皱纹在嘴角的牵扯下形成V字形,如同被泼溅在洁白墙壁上、流动着的褐色泥浆那般令人感到不适。
他一路与皇室成员们握手问好。而好巧不巧,露露席娅就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呜……还是来了。)
露露席娅生硬地挤出微笑。男人堆叠的面容仿佛会烫伤靠近的一切概念一般,让露露席娅的目光不断游移,不知该在何处停留。
“哦?!这女孩可长得真是标致,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可爱的孩子——真不愧是陛下您的女儿。”
“呵呵呵,这孩子叫做露露席娅,是我所有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但她的聪慧可是足以媲美第三皇子洛基罗斯。”
一边说着,皇帝一边伸出手去轻抚露露席娅的脑袋。跟在他身旁的皇后掩面轻笑。
两人从不吝惜对乖女儿的赞美。
“您好,我是伊特诺尔帝国第七皇女——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
露露席娅主动向中年男人伸出手。
犹如曾在地理书籍上阅读到的,大洋那端的东方古国特有的、名为黄土的地形一般,沟壑纵深的掌间褶皱中充满了油腻腻的汗液。与敬爱的园艺师伯伯那温暖带有皲裂的大手不同,这中年男人从头到脚流露着的不怀好意,在其手掌中以这种形式具象化出来。
漫长的握手礼仪后,他又端详了露露席娅一会儿,这才终于走开。
趁着其他人不注意,露露席娅掏出手帕,偷偷擦拭自己的右手。
“那个……”
“噫呀——!”
突如其来的问候,将露露席娅吓得叫出声。她的身子一哆嗦,没拿稳的手帕一下子掉出去。
——却被那跟在男人身后的男孩接住,交还到露露席娅手里。
“你好,我是沚州令的养子,吕明觉。”
两人几乎是同时抬头,目光对视。
黑珍珠一般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形状匀称的双眉,笔挺的鼻梁。带着锐利目光的宝石蓝色眼眸,使露露席娅想起了国境北部那巨大淡水湖中,在冬春交季时漂浮的流冰。
即便是第一次相见,也不得不发自内心感叹——真是一张足以与皇兄洛基罗斯媲美,甚至是更甚于他的男性美颜。
之所以会想着这种与现状不相关的事情,应该是露露席娅的脑袋一时宕机,不知道到底该想些什么了吧。
“你还好吗?”
回过神来的露露席娅慌忙伸出左手。见对方的右手因不知所措而轻微抽动,她又下意识地将右手往碎花洋裙上一抹,迎上前去。
“你好,我、我是伊特诺尔帝国第七皇女,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
还未来得及品味男孩手部的触感,露露席娅就略带羞涩地松开手。
男孩转过身,就要走向下一位皇室成员。
心脏咚咚地跳动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感从腹腔开始向上涌动,冲击膈肌。这不禁让露露席娅有些呼吸紊乱。
(怎么回事?这种感觉……激动?畏惧?慌乱?)
倒不如说是有种久别重逢后,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却都化作静默的情绪缠绕两人之间,拨动着紧绷神经一般的感触。
生怕这一面后两人就会再次分别。
来不及思考,甚至没察觉到眼角那已经断了线的泪花,露露席娅一把抓住即将离开的吕明觉的手臂。
不曾想,对方眼眶中打转着的,竟也是那与他容颜不相匹的泪珠。
两人就这样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对方。
***
“你刚才那算什么?一见钟情?身子不听脑袋的使唤,没忍住准备上前告白?在这种场合……露露席娅,你该不会是个痴女吧?”
“……你真的好讨厌,亚提斯特。”
面对第四皇子的追问和讥讽,露露席娅只能红着脸尽量无视掉他的声音。
那番举动确实不合常理,露露席娅明显是处于理亏的一方。
“好啦,亚提斯特,不要再挖苦露露席娅啦。我倒是觉得挺浪漫的呢,一见钟情的公主和骑士相拥在一起,互相擦去对方的泪水……要是我也能够上演这种情节就好了。”
不过,亚提斯特的直觉一向很准。露露席娅真的是对那男孩一见钟情了也说不定。但无论是那类似于久别重逢带来的冲击感,还是两人碰巧同时流下的泪水,这些异样现象发生的缘由,露露席娅怎么都想不通。
(奇怪,怎么安静下来了?)
站在一旁的芙蕾雅拉住低着头向前走的露露席娅,戳了戳她的手臂。
“噢……主人公登场了——我们走吧,芙蕾雅。”
不知为何,亚提斯特的口吻中带着一丝不甘和妒忌。
看着远去的两人,回过头去——不出所料,站在那里的正是吕明觉。
露露席娅来回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掏出手镜确认过自己的仪表,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
“你好……”
吕明觉转过身。见来者是露露席娅,有些警惕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
“叫我吕明觉就好,不必拘谨。刚才真是抱歉,因为我失礼的举动,想必在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中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
“没有没有!该由我道歉才是。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抓住你的手,还把场面搞得那么尴尬……”
看着打扮得如此精致的露露席娅此时手忙脚乱的模样,吕明觉的笑意不自觉浮现在脸上。
“说来奇怪,总感觉这幅场景在哪里见过——像是十分久远之前的事情。一位女孩无意中抓住我的手臂,紧接着又向我道歉什么的。这段记忆模模糊糊,似真似假。明明我们现在都才七、八岁的样子。”
“啊,这种感觉我也明白哦。明明那些熟悉的画面就要拼凑起来,却又在变得完整的那一瞬支离破碎。任凭再怎么去追忆,再怎么努力地用语言去描述,都无法再现那段往昔。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这段人生当中,其实根本就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情节。就是这样的感觉,对吧?”
“哦?你挺懂的嘛。”
“话说回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说来有些令人发笑……”
吕明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嗯?”
“我迷路了。”
“噗——”
男孩并非露露席娅所想象的那般冰山气质,她放下心来,也没了先前那般拘谨。
“说不定我们俩还挺合得来的呢。”
她走上前去,来到吕明觉身边,看向那尊伊特诺尔帝国皇帝的雕像。
雕像是由白净的大理石材雕刻而成。这尊白色的雕塑,就这样摆在皇宫的过道上,周遭净是红色地毯和暖色灯光晕染下的橙红色墙壁,显得有些突兀。同时,因为沿着走廊排布的高大石柱的对比,雕塑显得十分矮小,完全让人感觉不到这是为皇帝陛下雕制的塑像。
像是隐隐察觉了吕明觉的心理活动一般,露露席娅开始介绍起这位伊特诺尔帝国的第二十二代皇帝。
“父皇他呢,其实在数代皇帝中并不算是政绩显著的一位。”
见吕明觉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露露席娅便接着说了下去。
伊特诺尔帝国第二十二代皇帝——帕瓦乌斯•德•伊特诺尔。
和大多数皇族成员一样,他在皇城中长大,从小就接触各种皇族礼仪和知识的教育。
到了青年时代,身为皇族的他却喜欢上了在平民间十分流行的、一种叫做唱馆的娱乐设施。据说那是专门为男性客户提供服务的店铺,只要花些小钱,就能指定店里中意的姑娘陪自己小唱一首。
父皇天性喜欢与同龄女孩一块撒泼。有这样聚集着一群漂亮姑娘的店铺,他当然是非去不可。为此,他开始广泛涉猎皇城外的大小唱馆,四下走访各唱馆熟手,打听一些他未曾去过的店面,也逐渐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唱友,与不少店里的姑娘们打好了关系。
听上去不过是四处沾花惹草的花花皇子?虽说父皇确实是曾与多个女人保持着关系,母后经常为此向他撒气,却也拿他没办法。好在露露席娅出生后的这些年来,他算是收敛不少。
咳咳,不过,说了这些,可并不是要得出“当代皇帝就是个风流人渣”的结论。
正是因为常常溜出皇城,在一次又一次的探店过程中,父皇才得以切身体会到了平民的日常生活。
打算一起探店的友人,因赶着在冬天到来之前收割稻谷而爽约,父皇就干脆陪着他一同劳作;本想要指定的姑娘因病卧床,父皇就亲自掏腰包为她请去大夫;唱完歌回程的路上撞见饥瘦的流浪汉,父皇拉着他陪同行几人进酒馆饱餐一顿。
父皇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也与他和其他皇族成员截然不同的日常活动脱不开干系。
就在他成为皇帝的前一年,皇城内发生了叛乱。其他皇族成员全部遇害,而当时溜出去的父皇就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带领着亲卫队扫平了反动。
成为皇帝后,在青年时代以来的人生经历的影响下,父皇并没有像先代所有皇帝所追崇的那般,坚持积极对外战争的国策。先帝都认为,只有不断地开疆拓土、攻城略地,帝国才能将繁荣延续,才能向世界展现伊特诺尔帝国的荣耀。
父皇却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充盈的国库大举基建工程,为平民提供大量工作岗位的同时减轻赋税;收编旧贵族的军队和土地,将之发往边境地区,避免利益遭到损害的贵族军队威胁国都。
得益于父皇的举策,这些年来,皇城以外的街道变得繁荣洁净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不少仍在饥寒中挣扎的民众,但国家正在一步一步变得更好。
“所以,也许父皇不是一些大臣口中那样能为帝国带来荣耀的帝皇,也不是一名能够让母后省心的丈夫。但在我的心里,父皇才是历代皇帝中,真正属于百姓的王。”
吕明觉满意、心安地点了点头。
露露席娅趁机走向前,发起邀约。
“所以,要陪我偷偷溜出皇城去玩吗?你也还没见过伊特诺尔帝国国民的日常生活吧。”
“诶?这样好吗?大人们会生气的吧。”
(没有直接拒绝,有戏。)
毫不掩饰浮现在脸上的坏笑,露露席娅靠近吕明觉耳边,轻声细语:
“没关系,父皇很疼我的,我会罩着你的,嘻嘻。”
“那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
“跟我来,我带你去我发现的秘密通道。”
露露席娅牵起吕明觉的手,朝着走廊通往庭院的拐角走去。
……
“跟上去。”
“欸?我们俩都在这里偷听这么久了,再去跟踪人家,不太好吧……”
躲在暗处的两人探出头来。
“芙蕾雅,你真是个笨蛋。那家伙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又是以迷路为借口打探皇城结构,又是从露露席娅那里打听父皇的过去。露露席娅那个痴女被迷得神魂颠倒就算了,你也被那男的蒙蔽了双眼吗?”
“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啧,你听我的就对了。难道你忍心看着露露席娅被他欺骗落泪吗?”
“好吧……”
***
“噢,露露席娅,你来了啊!”
鼻梁上贴着创口贴的小男孩,一眼便认出了那身穿洋裙的来者,欣喜地站起身来。
“大伙儿,都快过来,大姐头来啦!”
“大姐头?自从我们俩相遇以来,你所展现的一切就不断地刷新着我对你的认知呢。真是所谓,人不可貌相。”
“喂,你不会在想一些失礼的事情吧?!”
见自己在吕明觉心中的形象竟在不知不觉中朝着奇怪的方向变化,露露席娅气鼓鼓地瞪着他,试着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那是因为这群小家伙都比我小一岁以上,还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这样的称呼——小孩子嘛,总是喜欢新鲜奇怪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叫我。虽然我经常训那带头的男孩,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的……”
“噗——呵呵呵……”
没想到吕明觉反而直接笑出了声。
“怎么连你也……哼,真是的。”
露露席娅略感挫败。拿不下那群不讲理的小孩子就算了,怎么连这个同龄人也不把自己讲的话当回事?
小孩子们已经围上来,一个劲儿地叫着“大姐头”。注意到露露席娅气得圆鼓鼓的两腮,众人将视线转移到其身边那位新人身上。
“大姐头,他是谁呀?”
“笨蛋,连这都要问。你看看大姐头今天的打扮,那人肯定就是大姐头交的男朋友!”
“男朋友?!真的假的?我听说只有大人才可以交男女朋友的吧?!大姐头,好厉害……”
话题逐渐开始失控。
“啊啊啊……你们真是够了!”
露露席娅一拳砸在那带偏话题的领头男孩头上,附赠一串红红的大包,让男孩一下子老实下来。
“他叫吕明觉,是从海外来的九煌人,应该会在伊特诺尔呆一段时间。所以这些天就请你们好好照顾他咯。”
吕明觉随即也向这群孩子们打招呼。
“所以,大姐头,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当然不是。”
否定得斩钉截铁。
“怎么可能?你们别看大姐头否认得这么干脆,行动上可是诚实得很。又是化妆,又是换上我们从没见过的新洋裙,若不是非同寻常的关系,又怎会这么大费周章?”
男孩一手捂着头上的大包,坏笑着从露露席娅身后出现,戳了戳她的后背。
试着抬头看看露露席娅是什么反应,但男孩瞬间就被吓得泄了气。
“对不起我错了,大姐……不,露露席娅大人,真的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
“很好,这样子误会就解除了呢。所以,你们今天打算玩什么游戏呀?”
露露席娅俯下身子,望向孩子们。
“今天大伙儿都到齐了,咱们就来夺旗吧。当然,新来的要和我一队!”
“喂,这也太耍赖了吧。你明明知道我不擅长运动,每次和我一组玩夺旗的大家都会输欸。吕明觉当然要和我一组。”
“不成不成,谁叫你们俩都比我们年长,肯定不能在一组。大不了多分两个男生到你那边就好了。”
露露席娅只得妥协。
孩子们就这样开始在湖边进行游戏。
……
在伊特诺尔帝国,于孩童当中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所有在原野上的孩子,一旦听到城镇教堂中传来的钟声,就要携手踏上归途。
每当孩子们听到那悠远的钟声时,脑海中总会条件反射地浮现出黄昏的景色。
夕阳下人流逐渐稀疏了的街道,在铺满落叶的泥土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树林,天空中成群的归鸟。河流两岸那成片的水田,有如镜面般映出昏暗的天空。
最令孩子们印象深刻的,当属那天地交界处一览无余的夕阳。
“该回家了。”
有孩子开口。
大家都竖着耳朵聆听,确实传来了阵阵钟响。
“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是平手啰!”
露露席娅率先从藏身的草丛中站起身来,开心地进行宣告。其他孩子们也三三两两地、一个接一个从藏身处探出头来。
露露席娅那队当然一直处于不利的境地,眼见就要败北。
“哼!大姐头真是太狡诈了,明明我们差一点就要赢了!”
领头的男孩嘟起嘴。
“是你们投降认输了才对吧。”
“对啊,我们可是占了上风。”
其他几个小孩附和着。
“明明都没有分出胜负,我们为什么要投降?说不定在天才露露席娅的带领下,我们会胜利也说不定呢。”
与露露席娅同队的几个小孩向她投去质疑的目光。
“哈哈,大姐头你就吹牛吧。我们可是占了上风,而且大姐头你确实一次都没赢过。”
领头男孩挖苦着露露席娅。
“可、可是,旗子还没被抢走呢,对吧?”
露露席娅耷拉着眼角,望向吕明觉。
“嗯,是平手呢。”
“啊?新来的是我们这一队的吧?怎么要帮他们说话?果然!我就说你们两人关系不一般!”
领头男孩又得意地环顾了其他小孩一圈,目光停在露露席娅身上。“怎么样,我看人的眼光很准吧?”他想通过眼神向其他孩子传递这样的信息。
“这……没办法,因为你们规定好了嘛,游戏时间最多持续到钟声响起为止。我也不是很懂你们这儿的规矩呢。”
“不管了啦,先回家吧。太晚回去会被大人们骂的。”
“对,听到钟声就一定要立刻回家。”
“所以说嘛,只要大姐头认输就好了啦!”
“裁判呢?”
众人朝小山丘上望去。一名孩子背对众人,眺望远方的夕阳,看得出神。
“怎么了?”
他慢半拍才回过头。
“说起来,你们快上来看。”
“什么啊?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好好说清楚今天的胜负呀。”
一众孩子来到山丘顶部,刚准备向裁判质问今日的胜负,却被那天边绽放的红光吸引视线。
“……”
一阵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的风呼啸而过。田间的水波、树林的阴影无助摇曳,仿佛逐渐活过来的景色从远方步步逼近。
“!!!”
“大家快趴下稳住重心!新来的,你也是——”
领头男孩俯下身子,将露露席娅护在臂弯下。孩子们都匍匐在地面上。
天空传来一声哀嚎,大地随即附和,剧烈震动起来。几行飞鸟从树林中惊出,飞向夕阳落下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地面停止颤动。
“大家都没事吧?”
“有人滚下了小山丘,但是好在没受伤。”
“这些年……地震变得有些频繁了呢。”
“呐,大姐头,该不会是大人们口中说的大崩陷要来了吧?”
露露席娅回过神来,确认过吕明觉和大家都没事后,望向天边。
不详的红色天光已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夕阳温柔的余晖。
“历史上也就发生过一次大崩陷。距离上次大崩陷不过才一百多年,咱们应该是见不上了,放心吧。”
这样安慰着孩子们。
但还是有不少小家伙受了惊。孩子们的影子随着落日摇晃,在地面上不安地蠢动。
“大伙都回家吧,别让爸妈担心。大姐头,今天就如你所愿平手好了。”
“嗯,大家都早点回去吧。”
不一会儿,山丘上就只剩下三人。
“大姐头,你呢?你也早些回去吧。”
男孩开口喊露露席娅。但露露席娅走到吕明觉身边,念下一段咒语后,两人的双眼像是被什么奇妙的东西魅惑了一般,紧盯着远方。
“你们在看什么?”
天暗了下来。
“那个,看得见吗?”
“什么?天都黑了,我看不见啦,我又不像大姐头你一样能够使用玛娜来夜视。要不也对我使用玛娜吧?”
“就这一次哦,很消耗体力的。”
两人顺着露露席娅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帝都郊区的农耕区与林业区的交界地。或许是受地震影响,农田陷下去一部分,几柱绮晶石就这样明晃晃地出现在陷下去的那部分水田正中央。
“是真的,不是假象……”
吕明觉的喃喃自语中带着些许不安。
“什么嘛,绮晶石又不稀奇。咱们用的灯具、交通工具一类的东西里面不都有这玩意吗?”
男孩有些不解。
“它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露露席娅和吕明觉没有再说话。
为什么曾伴随波及全世界的大崩陷出现的绮晶石,如今会突然在农田之中生长而出呢?
几人面前的湖面借着夕阳最后的余光,形成了一面镜子。那镜子的衬底是流逝着的黄昏和流动云彩,而倒映在其中的高大绮晶石柱则显得和背景完全不相干。仿佛是透明的幻象,在水面波动的荧幕上晃动,构成一幅不属于人世间的光景。特别是夕阳彻底落下后,孤零零的、在玛娜作用下发散着微弱白光的绮晶石映照在水面泛起的光晕,让人感觉很没有真实感。
“大姐头,今天我送你们回去吧。”
“这怎么行?吕明觉,咱们送送他吧,天黑下来,一个人走夜路可不行。”
……
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两人,男孩心底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他独自站在自家门口的灯光下。
总有一种预感。
仿佛在这之后,露露席娅就会去很远的地方。
“露露席娅……”
男孩呢喃着。
……
“……亚提斯特,咱们还要继续跟踪吗?他们真的就只是玩了一天而已欸。刚才还发生了那样剧烈的地震,再不回去的话,就算是露露席娅也会被父皇训斥呢。”
“当然,哪能如此轻易就放弃?真是能忍,我就不信你不露出马脚!”
亚提斯特扬起披风,和芙蕾雅一起遁入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