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席娅曾做过一场怀旧的梦。
梦到很久很久以前,一场隆冬时节的梦。
虽说其内容无疑是过去式,但梦中的露露席娅却有着十九、二十岁的少女姿态。丰满的胸臀、更趋近于成人的头身比例——怎么想也不会是过去发生的事情,硬要说的话,事情发生的时间应该在未来才对。
那一天,她轻抚不知何时变得圆鼓的小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数月。
虽然梦中的露露席娅有着成人的身姿,可其现实中的精神内核终究还是个孩子。她从未想过怀孕后应该怎么做,下一秒,腹中的婴儿会不会突然出生。
有些不安,从未有过身为人母的经验。但孕育生命是一份了不起的伟业!所以结束了冒险之旅的露露席娅,还是怀揣着激动的心情,推开和某人购置的农舍的大门,踏入雪地,迫不及待地去往那位男性冒险家身边。
想要分享这份喜悦,想要炫耀生命的胎动,想要让他也看看两人爱情的结晶。
那位冒险家比露露席娅大一岁,但他从来没有因此忽视对露露席娅的关照与疼爱。
结束了环球旅程的两人,会在此地定居下来,生一大堆胖乎乎的可爱宝宝,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也说不定。
……到头来,露露席娅根本就不记得美梦破碎的导火索是什么事了。
总之,路途中出现了意外。她没能保护住自己的孩子,就像那名男性冒险家没能保护好她一样。
鲜红溅染飞雪,混沌的泥沼吞没大地。
从未幻想过这种景象。
无论是噩梦还是美梦,其好就好在,它只是个梦。
类似的悲剧情节不会在现实世界上演,真是太好了。
***
因地震而生的能源矿物石柱,散发出的化工气息玷污了田野间拂过的晚风。
现身于田坎间的小小身影,是一男一女,七、八岁的孩童。
男孩拾起一根还算结实的树枝,拨开杂草,确认过手心传来木棍触地的坚实触感后,步行前进。女孩捏起长裙的下摆,跟在他身后。
两人沿着乡民踩出的道路,向着伊特诺尔帝国国都的城区笔直前进。
已经可以看见霓虹。只要能够进入都市搭乘轨道交通或是其他代步工具,离伊特诺尔皇城就不远了。
“吕明觉,在你的故国九煌,也会遭遇这样的灾害吗?”
“你指什么?那类似于大人们口中的大崩陷的剧烈地震?”
“嗯。”
“当然会,毕竟是世界性灾害。不过好在现在世界上各个国家都为大小城镇构筑了防震结构,才避免了许多灾祸。我从小生活在沚州,没去过九煌本陆……据说住在雁州栀禁城里的天子大人,还会定期出现在宇定门上安抚百姓呢。”
两人渐渐放缓步伐。
“天子大人?类似父皇一类的人吗?”
田间小路上充满着,不同于皇城内花草散发出的芬芳气息。由于携带着一些野性的气味,露露席娅的鼻腔不禁感到有些凉飕飕的,弥漫的冷意逐渐散播到全身。
出门前穿的露背洋裙,此刻根本抵挡不住晚风的吹袭。露露席娅稍微蜷缩了一些身子,向吕明觉靠得近了些。
“虽然有些区别,但要做的事情应该也是处理政务、管理国家吧。”
一边说着,吕明觉一边脱下外套,披在露露席娅身上。
小路上满是杂草。被两人踩踏的野草发出簌簌声,缓和了露露席娅内心躁动的情绪。
“抱歉……让你忧心了。谢谢你。”
“露露席娅呢?你怎么看待这些年频发的世界性地震,你觉得大崩陷会再临吗?”
吕明觉有些忧虑地看着前路。露露席娅为两人施加的玛娜效果已经消失,路上一片漆黑,黑暗中像是躲藏着无数野兽似的,随时会冲出吞噬掉两人。
“这个嘛,虽然大人们都说大崩陷过去才一百多年,短时间内不会再次发生……但每次发生地震后,我果然还是放不下心。”
吕明觉沉思着,进一步放慢脚步。
试着在脑海中捏造那未曾见过的,人们口中相传的灾祸——大崩陷。
传闻中,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逐渐从田间聚集到街道上,在互相唠嗑了几句家常,安抚了还处于兴奋状态的孩子之后,都回到自家屋里。
唯一的异象是,那天的天际线红得刺眼。
起初,人们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地震。
房屋开始摇晃,房顶的横梁吱呀作响。晃动的灯光将人们驱赶到桌底阴影中,住在低层的人们则是立刻跑到广场上,等待地震过去。
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大地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像是哀嚎一般,带来某种不吉利的巨大压迫感。
人们露出恐惧的神情望向四周。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一条田园犬。
它对着地面裂开的缝隙开始不停狂吠。
没过几秒,几束异样的暗紫色光芒从缝隙中挤出,很快将裂缝撑开。
然后——
大地剧烈摇晃,木石混合结构的房屋倒塌。人们的哀嚎和悲鸣,伴随着飘浮的尘埃,四散开来。
人们倒在地上。部分察觉到危机的居民赶紧向街道尽头跑去——再留在这里会被卷入到某种灾难之中。
摇晃的视野,拉着女伴沿着逐渐倾斜的街道向上跑去,一口气扑进城镇的观景台。
聚集在这里的人们,都凝视着同一个方向。
城镇的大半部分,沉陷下去——
无数的建筑,无数的生命,连带着整片大地,一齐被那发着微光的黑色泥状物质吞没,消失在地表之下。
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无法追忆。
完全没有实感,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很难相信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一百年之前。
眩晕感冲击着吕明觉的大脑。虽然勉强稳住身子,但是冷汗从背部不断冒出。
“露露席娅?”
听见呼唤,露露席娅转过身来,看向吕明觉。
陷入想象的这段时间,露露席娅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走多远。
奔跑的喘息声、脚步声和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击碎笼罩在两人身边的寂静。
两名卫兵和一个瘦弱的男子卷着砂土奔来。
卫兵各自携带着手枪和长剑。胸部、四肢、裆部等重要部位都穿着纹有伊特诺尔刻印的护铠。武器和护具受到过精心保养,头发打理整齐,胡须尽数剃掉——一看就是负责在国都附近巡逻的卫兵,是贯彻荣耀与忠诚的伊特诺尔骑士。
至于在前方逃亡的男子,从其胡乱生长的长发与胡须之间,可以看见黯淡、满是污垢的皮肤。手持的武器和卫兵的长剑比起来,更是劣上数倍,不过是一柄随处可见的廉价水果刀。
察觉到两名孩童的存在后,蓬头垢面的男子不再沿着道路直行,像是圆规画圈一般改变奔跑的方向。喘气声中夹杂着威胁的呵斥,看起来就像是锁定猎物的野狗。
在其前进路线延伸而出的圆弧上,有一名手无寸铁的可怜猎物。
露露席娅蜷缩在外套之中,背对跑来的几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站住!再不停下我们就要开枪了!”
“露露席娅,快过来!”
吕明觉试着伸手将露露席娅拉回来。
来不及反应。瘦弱的男子持着尖刀从夜幕中冲出,一把抓住愣在原地的露露席娅,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露露席娅受到惊吓,喉咙里颤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四肢瘫软下去,她被男子拖到田坎上。
“都不许动!否则我就杀了这女孩!”
眼见自己被逼入绝境,男子挟持住露露席娅,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找寻脱困的方法。
“放开她,否则我要开枪了!”
“你疯了!伤到人质怎么办?”
追上来的其中一名卫兵伸出手,截住同伴放在扳机上的手指。
两名卫兵紧握手枪,时刻不敢松懈,瞄准男子。
从男子的身材看来,并非是多次犯案、穷凶极恶的歹徒。手上的尖刀不断颤抖,应该是初犯。
长相也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大的差距。硬要说的话,就是那已经变得浑浊的左眼,实在让人分不清哪里是瞳孔,哪里是眼白……变成这副模样,还能不能称之为眼白都有待商榷。
也就是说,是个浊眼病患者。
“你可知道,盗取国家的净瞳散是死罪!现在释放人质,交还药物,还有争取减刑的机会。”
“我不过是想救我那病危的妹妹,我有什么错?若不是你们负责分发药物的士兵私自截下下放的药物,卖到黑市,让浊眼病患者都不得不花高价去黑市购买救命的药,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陷入病危?!”
“什——怎么可能?伊特诺尔士兵都是正义的卫士,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下流的勾当?!”
年轻的卫兵瞪大眼睛,看向年长的前辈,试图从他那得到对自己言语的赞同。
听了病人的哭诉,也许有人会指责:骑士与士兵是贯彻国家意志的践行者,是国民和谐生活的守护者。现在却与黑市商人勾结,倒卖国家下放的药物,这样的行为明显是亵渎了骑士的道义。
然而那是属于旁观者的论调。腐败的贵族依旧存在,并非所有骑士都能冒着失业的风险顶撞上级,将心中的正义贯彻到底。
所以前辈并没有对男子的话语进行反驳。他试着在黑暗中看清人质的脸……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喂……看好你手里的枪,要是走火了,咱俩可都得没命。”
他尽力压低声音,确保只有年轻卫兵听得见。
“什么?前辈,要是那家伙拿着药跑了,有多少分不到药的重病者会死去!”
“闭嘴!这种事情谁不知道?听好了,那家伙挟持的女孩,可是第七皇女殿下。浊眼病患者?死了就死了。但要是皇女殿下出了事,不只是咱俩,只怕整个卫兵队都要遭到牵连……”
他咽了口唾沫,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可是第七皇女——皇帝陛下的心头肉。”
“可是病人们……”
年轻卫兵缓缓持枪向歹徒靠近。
“喂,我说,我们谈谈怎么样?”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给我停下,再靠近,我可就要让她见血了!”
男子几乎要失去理智。
水果刀向着露露席娅的头顶刺去——这一击只是吓吓不识好歹的年轻卫兵而已。刀尖掠过露露席娅左侧马尾上的束发带,蝴蝶状的丝绸缎带从中间断裂,伴着露露席娅均匀散开、流泄而下的银色长发飘落。
“你疯了!快停下!”
前辈朝着年轻卫兵怒吼。
“可是这样僵持下去……”
瘦弱的男子注意到一旁的吕明觉,伸出一只手指向他。
“喂!你,没错,就是你,去把他们的枪卸下来给我!”
吕明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没有携带任何物品,来到两名卫兵面前。
“请假装没有听到我接下来说的话。”
他背对男子,尽量压低声音。
“我是沚州令的养子吕明觉。还请两位将手枪子弹全部卸下,然后把手枪交给我,我会解决当前的危机。”
没有更好的办法。年长的卫兵在白天确确实实见过沚州令的养子,想必对方也不会冒着惹怒伊特诺尔皇帝的风险做出傻事。
“将子弹卸下,然后把枪给他。动作不要太大,声音尽量压低,不要被那人察觉到枪里没了子弹。”
“前辈?怎么可以把武器交到敌人手中!”
“服从命令!”
年轻卫兵见前辈的态度如此坚决,只得将弹匣卸下,然后把上膛的子弹退掉,将手枪交到吕明觉手上。他随即紧握佩剑,时刻准备追击试图逃跑的男子。
吕明觉接过枪,将枪械捧在手上,缓缓向男子走去。
男子见如此轻松就使得手枪近在咫尺,伸手便要去拿。
想来拿到枪之后,男子会立刻连开数枪然后逃跑吧。
就在男子拿起枪的瞬间,吕明觉用另一柄手枪狠狠砸向男子的脖颈,随即跃起,于半空踢飞男子手中的尖刀。
吃痛的男子向后趔趄几步,摇摇晃晃地握住手枪,恶狠狠地举起枪口对准众人。
“以光与自然为元素,以节制为之美德,光耀驱散无边之黑暗,破除四方枷锁,往至辉林之湖畔生生不息。慈爱的天鹅之魔姬,请展开您的圣羽,以高洁的光域守护我们——昼光!”
一直在暗中伺机而动的亚提斯特立刻咏唱术式,释放强光的玛娜。霎时间,天空刺眼如白昼。男子一边捂着眼,一边疯狂地扣动扳机。
察觉到手中的武器并没有子弹,男子慌忙去捡拾掉在地上的尖刀,却被冲上来的卫兵两人制服。
“露露席娅!”=
亚提斯特和吕明觉几乎是同时冲上前去,伸出手准备扶住露露席娅。
但是吕明觉的手被亚提斯特一巴掌打开。
“你这家伙,不要用你的手碰露露席娅。都是因为你的原因,才没保护好露露席娅,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吕明觉揉了揉有些发烫的手,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看着露露席娅的脸。
“露露席娅,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来,我背你回皇城。”
亚提斯特温柔地牵起露露席娅的手。
“我……还好,只是有些……脱力……”
话音刚落,露露席娅眼前一黑,倒进吕明觉的怀里。
***
玛娜虽是及其强力且便利的力量,却也会给使用者的身体带来极大负担。其威力、效能与施术者的玛娜掌控力强行关联,使用次数却又偏偏和玛娜术士的体能和身体素质相关。
就算是人类历史上最为优秀的玛娜术士,在没有魔导器具的辅助下,其每日能够使用的玛娜次数也远不及玛娜血脉最为稀薄的彪形大汉。
露露席娅本就娇弱,又在多次使用玛娜后遭到惊吓,以至于一连几天都无法下床行动。
这或许是露露席娅第一次见父皇如此焦急的模样。他同母后整日守在露露席娅床前,每天都要将精灵族的御医请来数次,确认露露席娅的身体并无大碍后,才肯放他离开——这已经算是从容的表现。如果请来的是人类医生,皇帝绝对会下令让他二十四小时时刻照料自己的小心肝。
精灵族以自然为友,是拥有最为纯正的玛娜血脉、远超人类的玛娜适应力的森林之子。他们不仅可以使用最为顶尖的高阶玛娜,其慧眼也足以洞察生灵万物的兴衰繁朽。
既然精灵都确认过露露席娅的身体并无大碍,皇帝陛下也不必再操更多的心。
皇姐瓦尔邱蕾、芙蕾雅和皇兄亚提斯特、洛基罗斯经常来照看露露席娅;第一皇子恩德里欧也每天准时出现在卧室门口,确认露露席娅的身体状况。
吕明觉在得到伊特诺尔皇帝的感谢后,第二日便跟随沚州令李督回到沚州——发生了这样的事,皇帝陛下也没心情再陪对方谈下去了吧。
倒霉的是,亚提斯特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将秘密通道的地点告诉了父皇。现在露露席娅再想溜出皇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啊,好无聊……”
露露席娅坐在庭院的草坪上。人工开凿的河道中,流动的清水带过一丝丝凉风,柔和地拂过发丝,同天空的流云一同缓缓向东方而去。
“不知道吕明觉这会儿在干嘛呢。”
想起他的容颜,露露席娅的脸不禁有些发烫。
那天他救下露露席娅时,简直就像童话中的骑士一样。
虽然露露席娅也很感谢为了救自己而出力的亚提斯特。
“哟!露露席娅,近些天来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露露席娅板着脸,眼角抽动。
想要直白勾织出厌恶的气场,就差直接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那个家伙。)
第三皇子洛基罗斯,各个方面都压了露露席娅一头的家伙。跟他私下进行的各类比赛,露露席娅几乎没有赢过。虽然其平易近人的处事风格和交际方式深受绝大多数贵族青睐,但他那永远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的英俊脸庞,叫露露席娅怎么看怎么不爽。
不止如此,他还是个相当擅长逢场作戏、操纵人心的家伙,常常几句话就能把芙蕾雅和亚提斯特他们忽悠得晕头转向。
“托皇兄大人的福,我现在健康得很。”
“是吗?那就好。既然身体已经康复,学习方面可不能落下。”
“是……”
“我来陪你练习玛娜的掌握怎么样?”
“还请饶了我吧!”
“这样下去不行呀。身为皇族,怎么能不熟练掌握玛娜呢?难得拥有异于常人的天赋,如此怠惰可不好。”
并不是因为露露席娅讨厌玛娜的学习,或是贪玩懒惰而疏于训练。只是,每次使用玛娜与洛基罗斯进行对抗赛,露露席娅总会被他游刃有余的掌控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还请露露席娅一定要肩负起身为皇族的责任与骄傲呢。”
眼看着洛基罗斯牵起露露席娅的手,就要不容拒绝地开始进行训练。
“啊,园艺师伯伯!”
露露席娅得救似的,向着园艺师老伯所在的花坛跑去。
老伯是一位年轻时就在皇城中的庭院进行扫除修剪、照顾花草的佣人。
他不仅温柔,对露露席娅也很是照顾。老人见证了伊特诺尔帝国数十年来的发展,还知道很多皇城外的事情。
“露露席娅大人,洛基罗斯大人,早安。今日真是难得,得闲在庭院中散心呢?”
“伯伯!”
露露席娅一下子扑进园艺师老人的怀中。
“露露席娅大人,您今天也很漂亮呢。”
老伯温柔地抚摸着露露席娅的头。他温暖的手掌总会让人感到安心。
“园艺师伯伯今天也要修剪花草吗?”
“嗯,毕竟这是我的工作呢。”
“伯伯要干到什么时候呀?”
“这个啊……”
园艺师抬头看向天空,想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子看着露露席娅。
“我会一直干到露露席娅大人成为一名了不起的、能够独当一面的皇女为止哦。”
“我没有在说那个啦。我是想说,你今天什么时候能有时间陪我呢。”
“哈哈哈,那就是老头子我糊涂了,搞错了啊。”
老伯笑道,蹲下身来,指着一旁的花坛。
“不过您看,露露席娅大人,我今天还有工作没做完呢。”
“唔……”
露露席娅嘟起嘴,看上去有些失望。
“露露席娅,园艺师老伯很忙,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洛基罗斯走上前来,将露露席娅轻轻拉开,隔在两人中间。
“所以听我的,让我来陪你……”
“伯伯,让我来帮你做些工作吧!”
露露席娅挣开洛基罗斯的手掌,跑到园艺师老伯身边。
“这怎么行,怎么能让露露席娅大人做我们这些下人做的工作……”
“就让我帮你吧,好不好嘛。”
“这……”
园艺师老伯有些为难。若是让其他皇室成员看见露露席娅在帮自己修剪花草,恐怕不太好解释。
“我看挺好的。”
洛基罗斯走到露露席娅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伯,你就带她做吧。露露席娅不小了,想必修剪花草也能让她学到一些新知识,还能锻炼她的身体,总不是件坏事。”
“既然洛基罗斯大人都这么说了。”
园艺师老伯带着露露席娅将花坛中剩余的灌木修剪整齐,来到庭院的一角,蹲下身去。
他摘下一些野花,编制着什么东西。
“伯伯?您不是一直告诉我,不能随便摘庭院中的花的吗?”
“花坛中的花是不可以摘的,但是草坪上和角落里的野花是没关系的,它们早晚都会被摘除掉。”
“明明同样都是花,为什么受到的对待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嗯……露露席娅大人问了个很难的问题呢。”
园艺师老伯为难地陷入沉默。
“露露席娅,这些花就和人类一样。即便同样都是人,人与人之间享有的待遇亦有差距。”
洛基罗斯走上前来。
“就像身为皇族的我们和平民之间的差距一般。仅仅只是因为我们出生于皇室,从小便衣食无忧,享有整个帝国上下最好的资源。而那些出生在贫民街的孩子,只是因为他们被穷人生下,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隐藏在暗巷中的强盗,在我们这个年纪,就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奔波。”
他握住露露席娅的双肩,使得对方能够正视自己。
“所以,露露席娅,为了能够有能力去抹除这份不公,学习是必要的。你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吗?”
露露席娅难得没有逃脱洛基罗斯的手掌。
(说不定这家伙意外地是个好人?)
“我……”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贴身女仆莉莉卡。
人人都能公平享有世间一切资源的世界固然很美好,但若是真能够促成这样的世界,为何至今都没有人做到过呢?
仅凭我们这样的孩子,能够做到吗?
但如果是洛基罗斯这样名副其实的天才,说不定真的可以……
“所以,为了促成这样的结果,不管是什么样的手段我都……”
洛基罗斯小声自言自语道。
“来,露露席娅大人,做好咯。”
园艺师老伯将摘下的花编制成了一个花冠,戴到露露席娅头上。
“噢噢,好棒!”
露露席娅取下花冠,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装缀着无数朵小花的头冠,在绿叶的衬底下,看上去闪闪发光。居然会做这种东西,园艺师老伯就像是个魔术师一样!
露露席娅将花冠重新戴回头上,在原地转了一圈。
“谢谢你,伯伯!”
***
那天,洛基罗斯说的话,露露席娅确确实实有记在心里。
近些时日,第一皇子恩德里欧一直缺席皇室会议。露露席娅打算借着前去拜访的名义,向皇兄恩德里欧致以问候,顺带请教玛娜的掌控技巧。
第一皇子恩德里欧,是一众皇室成员中最为年长的一位,如今已经是可以参与帝国政事的年龄。与其他成员不同,他并没有居住在帝都的皇城内,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居住在离宫中。据他本人解释,独居能够使自己更加高效地处理事务。
好在离宫距离皇城所在的帝都并不算远,两地之间有高速通路连接。若非如此,恐怕皇帝陛下说什么都不会让露露席娅在没有自己陪伴的情况下离开帝都范围之内。
第二皇女瓦尔邱蕾应皇帝之托,将陪同露露席娅一同前往。
有着武艺高强的皇姐陪同,想必皇帝心里会安心不少。
今日的皇城城门大道附近,聚集了大量全副武装的皇家卫队,甚至还有伊特诺尔帝国最新的军备——魔眼机甲停靠在一旁。
据说是皇帝陛下准备听从第一皇子恩德里欧的意见,定期将亲卫队派出皇城进行军事演练,以备不时之需。
“喂,你说,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风?咱们加入柯蕾特皇后的亲卫队以来,可是从来没有出城进行过训练啊,这是要搞战前演练?咱们的皇帝不是号称绝对不会主动发起战争吗?”
“呵,你这消息就不够灵通了。我就说平时多陪咱哥几个一块儿聊聊吧,你非不听,一换班就跑你那唱馆里去点上好几个姑娘唱到天黑。”
“唉,你就别刺我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不会真要打仗吧?平时在皇城里训练,也就摆弄摆弄铳械,舞舞刀枪棍棒啥的。怎么今天还特意从帝国军港运了这么多机甲过来?”
“我听说,是那第一皇子恩德里欧接手部分政务后,发现帝国军队的战斗力相比起往届皇帝执政时下降了不少,于是劝谏皇帝,即便不主动发起战争,也必须定期对军队和卫队进行操练,以提防欧若拉联盟和九煌。你知道的,自从九煌结束内战后,融合了周围的一大片国家,发展迅速,早非往昔可比;欧若拉的那帮家伙为了在咱伊特诺尔帝国和九煌之间站稳脚跟,也建立了联盟。这样一来,世界形成三极之势。若是帝国军队一天天衰弱下去,只怕会被另外两个势力击溃。”
“呵,那我觉得真是瞎操心了。你就说,光凭这魔眼机甲,三部为一个作战小组,就能够消灭他们一整个合成营,那俩势力还用着老式装备呢。再说,九煌结束内战百年不到,只怕是连民众吃饭的问题都没解决,更别提给军备拨经费了;至于那欧若拉联盟,不过是一帮互相掐残了的老炮,当初瓜分世界时互相打得死去活来,之后一蹶不振,现在就能够握手言和,一致对外了?我可不信。”
“你别小看了他们的科研人员。我可听说欧若拉联盟的光烬机甲的研发进程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九煌玄龙机甲的研发也已经提上日程。”
“得了吧你,与其担心这些,不如跟我一块儿多去唱馆唱两首开心开心……”
“肃静!”
一名身着银铠的骑士呵住手下议论纷纷的骑士团。
“是!法林尤斯队长!”
“第七皇女露露席娅殿下准备外出。全员行动起来,将皇女殿下护送出城。完成护送后立刻回到原地待命。”
“Yes,My Lord!”
……
“露露席娅,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去皇兄那边?这又是吹的什么风?”
亚提斯特跑上前来,和露露席娅并列行走,焦急地向她询问。
“皇兄很久都没有来参加过皇室会议,大家都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太好,我正好去看望他。倒是你,亚提斯特,你不跟我们一块去吗,恩德里欧皇兄可是和你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哟。”
“这个……我、我说啊,露露席娅,要不你还是留下来不要去了。”
“为什么?”
露露席娅疑惑地望着亚提斯特,歪了歪脑袋,表示不解。
“我、我说不太清,只是……对了,最近不是听人说,帝都外挺乱的嘛。你看,又是浊眼病患者聚集游行,又是歹徒什么的。上次不也是,露露席娅你被歹徒持刀挟持,对吧?所以说,露露席娅,你还是留下来,呆在我和芙蕾雅身边……”
“放心吧,这次路途中都是高速通路,沿途设置了很多哨卡,不会有脑袋坏掉的歹徒对咱们出手的啦。况且,瓦尔邱蕾皇姐也会跟我一起呢。”
说着,露露席娅打开车门。瓦尔邱蕾皇姐已经在副驾驶等候多时。
“不过,亚提斯特,你真的不去吗?”
“我……”
眼看汽车已经发动绮晶石引擎,就要启程。露露席娅拉上了车门。
“露露席娅,答应我,看望完皇兄就早些回来,不要久留。还有……不要和恩德里欧走得太近……”
话音刚落,汽车一下子驶出皇城,进入帝都大道。
路途中,露露席娅一直回想着亚提斯特在她临行前的叮嘱。
(不要和恩德里欧皇兄走得太近?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必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让露露席娅远离皇兄。毕竟是前去看望,两人总归要见面的吧?
可是亚提斯特又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要是有什么想要传达的,明明直接和露露席娅说清楚就好了呀。
看着车窗外风景的轮廓不断往后退向远方,却并不消逝在视野里,只是渐渐黯然。往前奔驰的汽车超越着那些平淡的山丘,露露席娅渐渐感到无趣。正是因为这行程中一成不变的景色没有吸引露露席娅的注意,她的内心逐渐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不知道吕明觉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露露席娅,困了吗?”
坐在前排的瓦尔邱蕾回过头,看向半闭着眼的露露席娅。
“有一些,皇姐。”
“露露席娅,这次去恩德里欧那里,其实是想去拜托他陪你训练玛娜吧。”
“欸?皇姐怎么知道?”
“洛基罗斯跟你说了些什么吧?露露席娅也开始懂事了呢,要是我那妹妹芙蕾雅也能早些懂事就好了。”
“芙蕾雅其实也一直有在努力哦。”
瓦尔邱蕾摸了摸露露席娅的头,转过身去。
“困了就稍微睡会吧。”
***
刹车片制动汽车带来的冲击感让露露席娅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条件反射般摇下车窗,探出头去,一股寒气袭来。
卫兵走上前来,为两位皇女打开车门。
离宫修建在高山之上,即便是温度最高的夏日,这里的日间气温也不过十几摄氏度。
眼前简直就是寒冷的夜景,都能够听到冷风刮过山谷裂隙传来的呼啸声。看不见月亮,抬头看去,漫天星斗多得让人吃惊。那些璨星竞相闪烁,像是以虚幻的速度逐渐逼近,将本就冷清的夜空推得更远,使得夜色越发深沉。远方的群峦的层次已然混淆在一起,形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分不清远近,垂挂在星空的下边。
恩德里欧并没有出来迎接两人。看他那卧室中的灯光,恐怕还在处理政务。
瓦尔邱蕾走上前来,站在露露席娅迎风的一侧。
“快些进去吧。天这么冷,会感冒的。”
相比起皇城,离宫的装修风格显得温馨了许多。不算宽敞的走道,暖黄色的照明光线并不足以充斥空间的每个角落,留下一些冷色调的漆黑角落,反倒是凸显出亮处暖洋洋的氛围。
瓦尔邱蕾前去找寻女仆为两人准备房间,而露露席娅则一路来到了恩德里欧的房间前。
透过门缝,能够看见恩德里欧正全神贯注处理文书。其身旁站着一名灰发的年轻女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岁。
她那秀气的鼻子下是红润的柔唇,宛若沾露的蔷薇花瓣,光滑而细腻,闪动的烛光在其上游动,使得她即便是无言,嘴唇也有着一种动感。两只眼睛的眼角微微翘起,两弯如柳叶般修长的眉毛,恰到好处地结束在眼角的睫毛处,宛若是被长长的睫毛托起一般,衬得那明亮的金色眼眸像是一颗半掩在叶片下的宝石。像是要冲破圆润的脸颊似的,那下巴大胆地破开整个呈不完全规则球形的头部,使得整张面容的轮廓更显灵动而不死板。肤色白里透红,就像是放在红色衬布上的白玉一般。身材丰盈,双腿修长,是个妥妥的美人。
简直就跟民间童话中描绘的七魔姬之一的灰魔姬一模一样,这简直就是灰魔姬本人吧!
童话中,灰魔姬出现在憧憬恋爱的平凡少女面前,为她们穿上美丽的水晶鞋,并邀请她们参加自己的舞会。少女们不知疲惫地舞动着,双脚怎么也停不下来,直到死亡为止。自始至终,灰魔姬只看着自己心爱的王子,从未回头看过少女们一眼。
眼前的这女人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就那样站在原地,既不出声,也不做出什么动作,只是看着恩德里欧。
(皇兄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位秘书?还是说,是皇兄的爱人?)
就在露露席娅这样想时,刮过耳朵尖的一丝温暖气息让她一惊。她不小心推开门,扑倒在软软的地毯上。
“啊,竟然是你。”
害露露席娅摔倒后被皇兄察觉到的元凶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嘴里嘟囔了一句。
如果说那灰色头发的女子貌似童话中的灰魔姬,那这位有着黑色长发,雪白肌肤,如墨水般瞳色的女子肯定就是七魔姬之一的白雪姬。
(什么叫竟然是你?我们没见过吧……)
“露露席娅,你来了。”
恩德里欧放下手里的笔,伸出双手,敞开怀抱,示意露露席娅到他这里来。
露露席娅站起身,小跑到恩德里欧身边,坐到他的大腿上。
“皇兄大人,近来身体可好?皇兄最近总是缺席皇室会议,大家都很担心呢。”
“托露露席娅的福,我还算健康。只不过最近政务繁多,脱不开身,让你们担心了,很抱歉。”
恩德里欧微笑着,揉了揉露露席娅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看上去有些渗人。
“恩德里欧……”
一旁的灰发女子有些不爽地看着露露席娅,抱怨似的呼唤恩德里欧的名字,但见恩德里欧并没有回应,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天色不早了,露露席娅早些休息吧。对了,露露席娅难得来一次,这次就多玩几天再回去好了。”
“好的,皇兄大人。”
恩德里欧将露露席娅从怀中放下,却不松手。
“绫,你带她去瓦尔邱蕾那里,顺便嘱咐女仆放好热水。”
“知道了,过来吧。”
黑发女子说着就要走。恩德里欧这才松开手,示意露露席娅跟过去。
背后打过来的两束目光都死死地缠着露露席娅。或许缘由不同,但是都那样的刺人。
这会儿,反倒是眼前的这名黑发女子,还能让露露席娅感到一丝亲近的感觉。
“那个……”
“叫我绫就好。”
“绫。”
(应该不是伊特诺尔人吧?这取名方式反倒是更像九煌一些。)
“什么事?”
“我从未见过你们,请问你们和皇兄大人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嘛。”
女子略作停顿。
“现在另外一个家伙是怎么想的,我也不太清楚。而我,只不过是待在他的身边,寻些趣事罢了。”
“趣事?”
绫的回答让露露席娅有些云里雾里的。
听见露露席娅那熟悉的音色,女子不禁愉悦地冷笑一声。
“本来我都打算离开,找寻新的契约者了。不过……”
她看向露露席娅。
“看来多等一些时间,也不是件坏事,呵呵。”
女子并没有在意露露席娅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
“这一次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哦,到了,进去吧。热水放好后我会来通知你的。”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
“唔姆~唔姆……”
从睡眠中苏醒的露露席娅仍旧沉浸在睡梦的余韵之中。
窗外下着暴雨。
露露席娅最喜欢下雨天了。除了她以外,整个皇城上下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位喜欢雨天的皇子或皇女存在。
下雨天特别适合睡懒觉。露露席娅喜欢睡懒觉,自然而然也会喜欢雨天。暴雨洒落在窗台,亦或是洒落在离宫附近这片天空下的每个角落,将某种概念不断冲刷,送上末路。
不会有愿意在这种暴雨天出门的人。哪怕是站岗的士兵,也会在这种天气龟缩在岗亭里,吹着暖风,喝着咖啡。至于污水横流的贫民窟,浓缩有毒素的排水沟自然会将人们禁锢在房檐之下。
露露席娅深深地伸了一个懒腰,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忧虑与不安。辗转反侧后,索性抱着枕头坐起,揉着惺忪朦胧的睡眼。
脑袋晕乎乎的露露席娅,一听到雨声以外的嘈杂声响就心生厌烦。
门外回荡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这边安排好了,你呢?”
“皇城的军队已经全部出城演习,现在城里只剩下恩德里欧殿下安排的卫队。”
“内应发来消息,其他皇室成员已经确认都在各自的寝宫中。”
“皇女瓦尔邱蕾和露露席娅呢?”
“瓦尔邱蕾方才出去了,露露席娅正在寝室里。”
“派人盯紧她们,万万不可有疏忽。一切都是为了帝国!”
“愿荣耀重归伊特诺尔。”
“愿荣耀重归伊特诺尔。”
露露席娅还没迷糊到可以完全无视门外传来的对话声。但恩德里欧皇兄深受诸多皇室成员的信赖,露露席娅甚至毫无戒备地在离宫中安然度过一夜。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个地方并不像她听到的言语那般富有危险性。
理论上来说,只要身处离宫或者皇城,露露席娅就是绝对安全的。
令露露席娅愈渐恐慌的是,不绝于耳的谈话声并非幻听,门外甚至响起了刀剑碰撞的金属声响,更别提枪械上膛的声音。
再三冷静思虑后,露露席娅起身,打算拧开门锁。
“唔……骗人的……”
门被反锁了。
在这种地方,发生这种事情,想都不用想,便可以预料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皇城和离宫安装的安全防范系统是万无一失的。没有得到许可的外来者在踏入大门内侧的那一刻起,潜藏在灌木丛、暗堡或是排水渠一类地方的能量机关枪会一直跟踪对方。枪械扳机通过联动防御系统与帝国数据库直连,一旦确定来者展现出敌意,身处室内的皇室成员甚至手指头都不需要挪动一下,就能凭借强大火力将入侵者撕裂得粉身碎骨。
排除外部人员侵入的可能性后,那么敌人只会来自于内部。
露露席娅这才回想起亚提斯特的叮嘱。
一阵恶寒逐渐缠上心头。
她用尽全力,不断拍击房门,也顾不得手掌心逐渐变得红肿疼痛。
“开门,快给我开门!”
“皇女殿下,有何吩咐?”
门外传来卫兵毕恭毕敬的回应。
“放我出去!”
“恕我等不能如您所愿,皇女殿下。”
“什么?!我可是第七皇女,你没有权力拒绝我的要求!”
露露席娅的话音未落,门外的男人就用剑格敲了敲房门,仿佛是在威胁被囚禁于此的皇女一般。毫不掩饰的恶意,令露露席娅回想起刀刃抵住咽喉的冰冷触感。面对持有武器的成人,她毫无自卫的可能性可言,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反应……露露席娅的瞳孔瞪得大大的,嘴角不住颤抖,硬生生咽下了呜咽声,全身都变得僵硬。她控制不住身子,一下子跪坐在地毯上。
那是名为恐惧的情绪。露露席娅表现出的害怕与怯畏并非演技,也绝不自私。
自身的性命之忧是一方面。但她同样会感到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父皇与母后的笑颜,害怕一直引导着自己的珍视之人会消失在暴雨之中。
“抱歉,皇女殿下。这是恩德里欧殿下的指示,没有恩德里欧殿下的明确许可,我等不能将您放出这个房间。”
卫兵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冷冽了,甚至可以从中听出露骨的不屑。
“要是父皇和母后遭遇不测,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呵,是吗?我不会介意的。”
男人索性笑出声来。身为下人的他,此刻根本就没把皇女殿下的警告视作可能的潜在威胁。
露露席娅终于确认眼前的一切并非错觉。难怪昨晚她就感受到皇兄恩德里欧的气质完全改变了,他轻抚露露席娅脑袋时的动作,就像是在抚摸易碎品一般。这种小心翼翼非但没能让露露席娅感到一丝温柔,反而加重了她的不安。恩德里欧的笑容也与往日判若两人,比如同戴上面具一般的毫无表情更令人心生惶恐。
不能再空等下去,必须要行动起来,否则毫不知情的父皇和母后会深陷危境之中。
——露露席娅一味回想着双亲的笑颜,她那眼眶中打转的是莫名翻涌的勇气,还是恐惧的本能?亦或是两者皆有。
突然,房门外传来长剑撞击的声响。
在数声惨叫后,寝室门被强行破开。
“瓦尔邱蕾皇姐?!”
一只脚的鞋跟踏穿木质地板,脸颊与手中的长剑上还沾着尚未凝固的鲜血。
“露露席娅,你没事吧?来,快离开这里。”
“皇姐,我没事……皇城那边怎么样了?父皇和母后——”
瓦尔邱蕾打断露露席娅急促的追问,拉起她的手,不言一语,快步提剑走出离宫。
她的手心握住露露席娅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完全不像是人类肌肤的温度,仿佛其内心已经被这场暴雨彻底冻结。
离宫的庭院中尸横遍野。全都是倒在瓦尔邱蕾剑下的亡魂——偏偏不见恩德里欧的身影。
踏过充斥着铁锈味的一个个水坑,就连脚步都逐渐变得麻木。
专车等候于此。
女仆莉莉卡焦急地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来了熟悉的面容,她撑起雨伞,连忙在瓦尔邱蕾的协助下将露露席娅迎至打开的车门旁。
“公主殿下!”
“莉莉卡?你怎么在这里?皇城……父皇和母后怎么样了?!”
“公主殿下……”
莉莉卡迟迟不语。露露席娅转身抓住瓦尔邱蕾的衣袖想要追问,却被对方一下子推进车内,紧紧关上车门。
“瓦尔邱蕾皇姐!”
在听取瓦尔邱蕾的嘱咐后,莉莉卡进入汽车内部。司机启动汽车,朝着皇城的反方向驶去。
露露席娅无力地躺倒在后座,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她的眼睛望着天窗上飞溅的水珠,眼眸比暴雨朦胧的天空更加昏暗。
头发湿透了,身子也冻得瑟瑟发抖,但她并没有抱怨一句,空洞的瞳孔一动也不动。
“莉莉卡,求求你,告诉我父皇和母后仍旧安然无恙……拜托了……”
莉莉卡还是头一次见露露席娅这般毫无表情的面容。那其中并非没有情感夹杂,相反的,一种彻底放弃挣扎的无力感萦绕其间。仿佛是落入牢笼的金丝雀,察觉到无论怎么拍打翅膀也挣脱不了束缚后,只得站在笼中无神地注视远方,不再做出任何动作。
“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嘱咐我,一定要带公主殿下您逃出伊特诺尔……”
(啊,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那笨蛋父皇总是这样,老是想着自己解决掉一切问题,也从来不允许我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明明我也想要成为他的力量。
恐怕是担心自己和皇后死后,身为现任皇后唯一的女儿会被清算,所以才要将露露席娅送离伊特诺尔帝国吧。
可是,父皇、母后,若是没有您们在的地方,又哪有我的安身之所呢?
“莉莉卡,能让我靠得近一些吗……”
露露席娅扑进莉莉卡的怀里,姗姗来迟的泪水无声浸透两人的衣衫。
***
那之后过了多少年?
搭乘皇家之径地下设施中的飞行器,跨越辽阔空虚的谧宁洋,海的那边便是传闻中的东方古国——九煌。
两人被沚州令李督收养。
从吕明觉那听说,那之后伊特诺尔帝国乱成了一锅粥。皇帝死后,恩德里欧在主战派的支持下成为伊特诺尔帝国第二十三代皇帝,部分反对的贵族势力组织起部队与之对峙,一时间,帝国内乱四起。
但是帝国内主战派的党羽一直都潜伏着,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随着露露席娅的父皇的逝世,其势力一时间重新恢复到旧帝国之时那般庞大。
恩德里欧很快就摆平内乱,坐稳皇帝的宝座。
这期间,露露席娅则一直在吕明觉家中生活。
不过,这也是距今七年前的事情了。
还记得那个夏天。
在燥热的蝉鸣中,露露席娅抓住了吕明觉的手,终于爬上后山的最后一峰,站在山顶。那天际线迎来的并非是归陆的海雁。
露露席娅认得那些飞行器和舰队上的图案。
——伊特诺尔帝国的国旗。
或许仍有部分民众没能弄清,那天到底是因为夏日过于炎热,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整片天空都燃烧起来。
散布在谧宁洋上的伊特诺尔舰队,以及自航空母舰和浮岛要塞上起飞的空天军发射的中、短程导弹,拖拽着密密麻麻的尾焰,仿佛将大半个海洋与陆地都笼罩在死亡的火舌之中。
飞弹一举摧毁了沚州岛东部海岸的防空阵地,攻击机和轰炸机紧接着对内陆地区进行地毯式轰炸。
虽然在轰炸结束后,伊特诺尔帝国于国际人道主义会议中发表演说,声明帝国的军事打击仅仅针对沚州的军事设施。但在复杂多变的战场环境中,“误射”命中民用设施或是住宅一类的事故是无法避免的。其结果就是,整个沚州,这座拥有数千万人口的岛屿,彻底化作一片焦土与废墟。
人型的魔眼机甲从海岸登陆,三个为一组,涌向沚州的各个阵线。
这是魔眼机甲首次投入实战,效果超出预期。由于坚持独立于九煌本陆的政策,没有九煌军队支援的沚州部队溃不成军。
沚州令李督一直痛斥着帝国的背叛。
真是讽刺,仰仗他国的援助怎么可能一直保全自己。
想必他收养露露席娅也是为了之后能够在谈判中多一枚筹码吧。
之后,李督被杀,吕明觉则在战乱中与露露席娅和莉莉卡失散。
神历四〇一一年,沚州驻军彻底战败。九煌与伊特诺尔帝国进行了长期谈判,无果。
就这样,那苦闷的哭泣声灼烧起来,慢慢熔解了,最后铸造成名为历史的屈辱或伤痛,刻在因战争失去珍视之人的两国人民的记忆里。
***
轰隆的雨声从四面八方逼近,仿佛想要将生灵囚禁在弥漫着疫病与饥饿的废墟中。氤氲的水雾中,出现了两个瘦弱娇小的身影。
幸存下来的人们都躲在漏水的建筑残骸中苟延残喘,自然不会有人会静下心来去欣赏小小身影背后那一头美丽的银色长发。
露出的肩膀两侧披着一件随手捡来的女式外套,腋下或是领口的缝合绽开处,隐约可以瞧见内衣或是肌肤的颜色。就材质看来,其外层采用的无疑是防水布料,但现在还有没有遮风避雨的效果,只有身穿这件外套的本人知晓。
外套下的肌肤和衬衣布满了污痕,看上去很像在贫民窟中饱受风吹雨打的流浪汉。但少女不经意间做出的、带有贵族气质的行为举止,又与这种印象大相径庭。
银发少女俯下身子,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棕发少女则是脱下外套,为同伴遮挡住不断倾泻而下的雨水。
一个尚还保存完好的罐头。
水滴打在蜷缩在一起的两人肩头。少女低着头,将罐头中难以言喻的内容物划分两份,塞进嘴里。
“你发烧了?莉莉卡……”
“我没关系的。倒不如说,这样露露席娅就能更暖和一些了呢……”
瀑布般的寒雨沿着外套表面顺流而下,渗透厚厚的衣料。刺骨的温度冻彻了两位少女的后背与四肢。
滚烫肌肤和冰冷雨点打在体表上的感触,让露露席娅的鼻尖变得更加酸涩。
“我待会儿就去帮你找退烧药。”
废墟中,心底某处被逐渐烫伤的露露席娅,暗中下定决心:
(恩德里欧,我一定会将你从那皇位上拽下来。杀害父皇母后的仇也好,迫使明觉的故乡因帝国陷入战乱的仇也好,害得莉莉卡再次饱受病苦折磨的仇也好……全都,要让你用鲜血来偿还。)
总之,先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把湿透的衣服晾干,尽可能活下去,再实施复仇的计划吧。
或许雨停之后,一切都会渐渐好转起来。
没错,等这场雨停了之后,就着手复仇计划的构筑吧。露露席娅想着,将空罐头扔向雨幕之中。
后来,只剩下朦胧的白幕落在无人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