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死亡与绝灭的气息,时而将枪口白烟徐徐摇曳的晚风。
天空压着的夜间云层,或许是无法再直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又一次死别,呜咽着跟随凉风飘向远方。此刻,晦暗的冷月和漆黑夜幕笼罩这化作废墟的城市街道。
惨白的月光洒在紧紧拥抱着黑发少年的银发少女身上,几颗落下的悔恨反射烁烁辉光。
她或许就要这样子迎来一场令人唏嘘的终末,和她怀中气息逐渐变得微弱的少年一起。
少年身着与周围持枪士兵一致的亲卫队制服,腹部的布料已经完全被流淌的鲜血染成深红色。
左手死死握着珍藏多年、有了些许划痕的怀表,其中封存着记载两人回忆的合照。
右手被少女捧起,放在她的胸口左边。少女似乎坚信,只要能够让少年感受到心跳的生息,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他或许就能够重新活过来。
如果说身着制服的少年是骑士,那么为他哭泣的少女一定就是公主吧。
少女的身体满是擦伤或瘀痕,瘫坐在少年身前,娇弱的身姿因害怕和憎恨而颤抖。
一头银色丝绸般的秀丽长发束成双马尾垂在两侧,玲珑乖巧的脸蛋泛着略带红润的白玉般的润泽,冰蓝嫩粉色交错点缀的眼眸华美可人——如今却在泪水中红肿得几乎要迸裂开来。
穿在丰满身躯与纤细四肢上的,是与她原本身份完全不符的廉价衣装。
于贫民窟一般的街道上啜泣,其身侧挣扎着、痛苦抓向地面的影子,简直就像是垂涎照向地面的些许月光,想要伸手抓住这一丝希望的怨鬼一样。
——又有谁能够想到,又有谁可以回忆起来?这位被军人团团围住,在一排黑压压枪口下瑟瑟发抖的少女,也曾是诸多帝国皇女之中,那盛开得最为烂漫的一朵蔷薇呢?
想要感慨这种荒诞的身世变故,只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们的特权。
而如今,真正拥有这一资格的心爱之人已经颓然倒在少女怀里,用涣散却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脸颊。
伊特诺尔帝国第七皇女,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事到如今,帝国上下是否还有人能够记起这名失踪十年的皇女,是否还会冠以这般神圣姓氏来称呼她,已未可知。
眼前这名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手持武器的亲卫队成员们连想都懒得去想这个问题。既然她已经触碰到皇子殿下禁忌的机密,他们只需要执行队长的命令,将少女的存在从世界上抹除便好。
他们的眼神,冰冷地握住枪械的双手,以及不惜对保护少女的少年开枪射击的这一系列行为举止,所贯彻的宗旨仅此一条而已。
“你若是想要活下去,想要获得能够复仇的力量,就和我签订契约吧。”
有着一头黑色长发、雪白肌肤的女子毫不在意抵在自己后脑勺上的枪口,挣扎着呼唤银发少女。
“难道还要犹豫吗?有了力量就能够活下去吧,有了力量就能够复仇吧!”
(力量?对呀,我之所以会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之所以没能够保护好所有的珍视之人,不就是因为自己太过于弱小,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吗?)
少女抽泣着抬头,望向女子。
“所以,要和我签订契约吗?我将会给予你绝对的力量,而你,将履行与魔姬定下的契约,直到身死为止——若是你有这份觉悟的话。”
于是少女回答了:
“好吧,我就签下吧,这份契约!”
耀眼的白色光束自破碎街道中央绽开,仿若纯洁的天使降临人间。
“咕——这是?照明弹?”
军人们捂住被强如白昼的光芒刺痛的双眼。
换做是在帝国内部,这帮士兵也许会把这种场景当作是贵族或皇族的大人物们使用玛娜造成的结果。但他们完全没有听到少女咏唱术式,其能量的涌动波纹也与玛娜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士兵们缓缓睁开眼。
没有丝毫犹豫。少女打开护目,双眼接受了所有军人打来的目光,然后使用绝对服从的契约之力,伴着毫无情感的冷冽音色,下达了来自伊特诺尔皇族的命令——
“伊特诺尔帝国第七皇女——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在此下令,人渣们,都给我去死吧!”
“Yes,Your Highness!”
行臣下之礼,枪口调转,解除保险,直指彼此的头颅,火光四溅。
仿佛是一场百鬼互食的白夜降临。
***
“放开我!我明明只是在帮助那个女人而已!”
男子咽下嘴唇溢出的鲜血,愤愤地对着身后的一群男人怒吼。
眼角和半边脸已经浮肿得下垂,身上比较值钱的衣物装饰也被扒得一干二净。
“你们这群败类,就是你们欺骗她,她才会被卖到这里来的。用肮脏手段逼她的父母把她卖给锈风的唱馆的,就是你们这帮走狗吧!那边的伊特诺尔女孩,你倒也说些什么呀!”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用祈求的目光看向一旁刚刚放下一整箱酒水的少女。
作为对他挣扎行为的回应,健硕的男人们把他身上的麻绳又紧紧地缠上一圈。
露露席娅无奈地深深叹息,蹲下身,在男子目光的灼烤下再次确认酒水清单。
“抱歉,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酒馆员工,不能给你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呢。我来这里运送酒水,只是受雇于人罢了。”
真是个有精神的男子。明明被男人们围堵住去路的时候,还只能无助地颤抖,真正被抓起来的现在,又肆意地喧闹起来。
这点倒是让露露席娅略感佩服。能够为了心爱之人只身对抗整个黑手性质的组织,至少可以说是勇气可嘉。
就算露露席娅想要伸出援手,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战胜这帮魁梧的男子。
“哈哈,真是识时务,小姑娘。就是因为酒水价格亲民,员工又如此知书达理,我们才会大老远地从雨花堂订购酒水呀。”
提着螺纹钢的魁梧男人大声痴笑,从室内走出,拍了拍露露席娅的肩膀,来到被牢牢捆缚的年轻男子身边。
然后——
一记沉重的闷棍恶狠狠地砸在男子的膝盖上。
“咕啊——!!!”
螺纹钢在半空挥动的风压声几乎要将耳膜震落,想来男子的膝盖恐怕已经碎掉了吧。
男人似乎还不尽兴,又接着对男子的后背来上两脚。
“小姑娘,把这箱红酒搬进去,放在吧台附近就好。钱已经打到你们店长老林的卡上,找唱馆里的伙计用便携式荧幕确认一下到款讯息就好。”
“我明白了,谢谢惠顾。”
露露席娅将写有酒水件数和地址一类信息的清单塞回热裤裤兜里,弯下腰去拖拽沉甸甸的酒箱。
地址没有出错,客户本人也亲自确认过酒水送达,接下来只要把这箱红酒拖进店内,这趟外送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再日常不过、司空见惯的工作。
就像此刻正在门口空地上发生的、惩戒性质的围殴一样。
这同样也是男人们的工作。
“咕,呜呜……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男子呜咽着在地面蠕动,遭受螺纹钢重击的那条腿已经没办法再伸直。
“只是让你长点记性而已。带着唱馆的女人私奔,究竟会有怎样的下场,你就用刻进这只膝盖的痛苦好好记住吧。”
魁梧的男人说着,从上衣内侧口袋中抓出一把烟叶,用小刀削好,命身旁的小弟替他点燃后,肆意地吸食起来。
露露席娅确认过账单,轻揉略有酸痛的腰椎,从店内走出。
“说起来,你们抓到的那个女人呢?”
“哦?小姑娘居然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吗?”
“……只是有点在意罢了,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
天色看上去不早了。露露席娅取出便携式荧幕,从圆柱状的装置一侧找到唤醒按钮,一道全息荧幕随即从圆柱的侧面投射出,浮悬在半空中。
时近晚间六点。早点回到酒馆——雨花堂比较好。如今经历战乱、失去秩序的沚州,除去伊特诺尔人居住的特区以外,恐怕很难再找到第二处能够在夜间安全行走的街道。
“呵呵,我把她丢给店里的那些男伙计了,这会儿估计正在体会人生的严苛,抱怨命运的不公吧。姑娘要不要也花点小钱来享受一番?我看你也到了该体验这种事情的年龄,咱们店里也是有牛郎的哦。”
男人一边坏笑,一边吐出烟圈,随手将燃烧的烟叶丢在地面,伸脚去踩灭。
“……我不感兴趣。”
毫不掩饰脸上浮现的厌恶神色,露露席娅对着男人的脸皱了皱眉头,熄灭便携式荧幕的全息屏后,将小巧的装置放回口袋中。
“什——你、你们这帮混蛋,到底想把她怎么样?!”
原本蜷缩在地上痛苦喘息的男子,顿时似触电般,猛地抬起头瞪视一旁的男人。
迎接他的是接连而至的拳风。数名唱馆保镖毫不留情地在男人脸上留下结结实实的瘀伤。
“呜……咳呃——”
断掉的牙齿跟随血泡一齐吐出,白色和高饱和鲜红色混杂的色彩,在这条灰暗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显眼。
“作为唱馆的商品,必须得让她有点身为商品的自知,才能变得好赚呐。从实际进账来看,被凌辱过的女人才会丢弃那可笑的幻想,乖乖辛勤工作呢。”
男人脸上的笑容变得阴邪。在这种店铺中工作的保镖,似乎都有这种施虐的嗜好。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用来形容他们还算是贴切。
“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日后你们一定会被魔姬大人的使者审判的!”
“魔姬大人?哈哈哈!”
简直是男人人生数十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啊啊,魔姬大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考虑到她根本没有阻止沚州和伊特诺尔帝国之间的战争,这种性格恶劣的魔姬大人,大概会拿出你的钱包,和我们商量该如何瓜分吧!”
“哈哈哈哈——!!”
身旁的小弟们顺应男人毫不留情的揶揄,放声狂笑起来。
“怎、怎么可能……”
泪花在男子的眼眶中打转。
露露席娅投去怜悯的目光。
说来有些残酷。但会有这种想法,对于如今生活在沚州的九煌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人们为了争夺面包与纯净水,挣扎着生存下去,已经拼尽全力。不会有人愿意来成为正义的使者,维护这片废土的秩序。
一名伙计从唱馆内走出,步履焦急,飘浮的眼神传达出不安。他走到为首的男人跟前,踮起脚尖,对着男人的耳朵窃窃私语。
“……”
男人的表情变得暧昧不清。他把手中的螺纹钢丢在地上,解散身后聚集的一帮小弟。四散而开的人群纷纷遁入街道的阴影中,小巷里随即传来粗暴的关门声。
“呵,今天算你走运,就放你一马好了。”
又对着躺在地上的男人踢了一脚后,男人将视线挪到露露席娅这边来。
“小姑娘,早点回去吧。今天浊影那帮家伙又会来收容浊眼病患者,室外很快就会变得危险咯。”
“浊影?啊……你是指防疫队吗?”
因为有一支防疫队支队经常前去雨花堂光顾,所以露露席娅很清楚防疫队这个职业是干什么的。虽然九煌人更习惯将之称呼为浊影。
很显然,用浊影来称呼,会显得与这支防疫队伍的打扮更为贴切——通体墨色的制服、漆黑的披风,在废墟中追逐收容对象的身姿,和污浊的影子没什么区别。
男人对着露露席娅点点头,用紧张得有点发抖的手指扣上外套纽扣,提起门口的招牌,正要打算回到唱馆中。
“呵,不过嘛,既然你是伊特诺尔人,应该也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总之,之后我还会找老林订酒的,下次也拜托你啰。”
他把招牌递给室内的伙计,对着露露席娅打趣道。随即走进唱馆内,将店门“哐”地一声关上。
确认过四下无人,露露席娅快步走到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男子身旁,随手从路边捡起一块锋利的铁片,割开捆住男子的麻绳。
“咕呃……谢谢你……”
“用这些钱去特区里疗伤。”
露露席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塞进男子手中。
“身上的钱都被他们抢走了吧?下次不要再招惹他们了……也别想着存钱去替那个女人赎身,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把你的油水榨干。忘了她吧。”
“呜……姑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挣钱也不容易吧?”
男子捂住膝盖呻吟,缓缓从地面爬起,泪眼婆娑地望着露露席娅。
“啊,算不上容易,但和你现在的境况比起来好多了。快走吧,别再和他们搭上关系了。”
露露席娅轻描淡写地说完,将男子扶起,目送其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
再日常不过的事。
在这废墟与街道上生活的这些年,类似的风景已经品鉴得足够多到令露露席娅生厌的地步。
虽说是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次的故事情节,但露露席娅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
对于经历战乱,失去大半基建和生产设施的沚州住民来说,想要凭借稀缺的食物与淡水养活千万级别的难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去争夺,去偷窃,去劫掠。
不会有人指责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最为有效的方式,就是依靠集体的暴力将物资囤积起来,压榨弱小的那部分人去躬耕生产,或是抢夺伊特诺尔人的运输车队。每天只需要给予最低限度的薪水,保证他们不会饿死就好。
当然,也不是非得选择从事生产劫掠这项工作。
对于以锈风为首的组织来说,想要管理治下的民众,压制他们的不满情绪,采用最为原始野性的手段是成效最快的。
于是大小唱馆,以及唱女和牛郎这类职业应运而生。
可以选择放下尊严享有温饱,抑或是辛勤劳作勉强苟活。
好在露露席娅和莉莉卡被好心人捡到并收留,才有了干净舒适的住处,还得到一份工薪不菲的调酒师工作。
如果不是因为店长林夜的关照,露露席娅和莉莉卡又哪能每天都可以填饱肚子,活得如此体面呢?
一想到这会儿,莉莉卡和林夜已经准备好饭菜,摆好碗筷桌椅等待露露席娅回去共享晚餐,她的心里就暖暖的。
啊……没错,现在就回去好了。只要看见两人亲切的笑颜,今天的不快一定会一扫而空的。
于是露露席娅右手取出便携式荧幕,左手拉起载有空酒箱的手拉车,一边收看准点播报的特区资讯,一边朝着雨花堂的方向走去。
***
在沚北特区总督府附近的广场上,聚集着看不见尽头的人潮。
就算是来觐见特区总督——敬爱的伊特诺尔帝国第四皇子亚提斯特,这人数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身为广施仁政的伊特诺尔皇族代表,其为政风格与皇帝恩德里欧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在历经恩德里欧治下,因战争、苛政重税而逐渐丧失活力的窒息日常生活后,伊特诺尔民众在其身上寻得一丝先代皇帝的风采。不少伊特诺尔帝国的本土人民,不惜携妻带子、跨越重洋,来到亚提斯特治下的沚北特区生活。
就连特区外的部分九煌人都对这名异国的皇子颇有好感。
广场开始沸腾起来。
露天演播厅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皇子亚提斯特的辅佐官。
略微发福的军官打扮贵族走到播音台后方,严肃地摆正衣领。
“即刻开始,举行谒见仪式。”
广场上的人海瞬间安静。整个总督府附近,只有摄像机闪光灯交错辉映的些许声响,甚至听不见民众怀中幼儿哭闹的声音。
正是如此庄严的氛围。
“在接下来的谒见仪式正式举行之前,我希望身为伊特诺尔国民的诸位能够再次铭记伊特诺尔帝国的光辉历史,思考伊特诺尔帝国之所以会如此强盛的缘由……”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是无聊、却又不得不执行的例行套话。
或许连伊特诺尔帝国的三岁孩童都能将其内容流利无误地背诵下来——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和生灵万物是由泥渊下的七魔姬所创生的。
作为能够使用语言的生物,人类藉由魔姬大人的恩惠,获得了能够使用魔姬大人的部分玛娜力量的圣子。
圣子自然而然成为人类的领导者,扮演世界诸国的皇族或是贵族的身份,带领人类取得了伟大而持续的发展,一跃站在诸多语言生物之巅。
而世界诸国中,将这一荣耀的国家制度贯彻到底的,仅有伊特诺尔帝国而已。
崇尚自由平等的欧若拉,追求共同富裕的九煌……
——皆为魔姬大人的背叛者。
凭借全新能源、尖端技术打造的新式钢铁军队,一举推翻皇族与贵族的统治,建立真正属于万民的国家。
正是因为九煌和欧若拉忘记了圣子、忘记了魔姬大人的恩惠,不再虔诚祈祷奉献,魔姬大人才因此被触怒,为《法兰蒂•维纳斯》这方世界降下名为“大崩陷”的灾祸、名为“浊眼病”的疫病。
这样的行为是错误的。必须坚持圣子的引导,人类的繁荣才会经久不衰。为此,荣耀的伊特诺尔帝国从未放弃过征伐圣战。所作所行皆为将全世界人类重新带回魔姬大人规划的正轨。
语调慷慨激昂,演讲抑扬顿挫。辅佐官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这段例行宣讲讲完。
“身为伊特诺尔帝国国民,我们坚信,伊特诺尔帝国的国土所及,将是魔姬大人愿意降下恩赐的最终圣域,所有伊特诺尔帝国国民都是魔姬大人最为虔诚的信徒。为此,我们将坚定不移地追随圣子、追随皇帝陛下的引导——感谢恩德里欧陛下,同时,向他献上祝福!”
华丽的交响乐奏起,恢弘的乐曲声在广场中央扩散开来。
说完这段违心话后,亚提斯特的辅佐官这才长舒一口气,走出演播厅。
代替他在数名卫兵拥簇下前来的,正是第四皇子亚提斯特。
特区上空顿时掌声雷鸣。直到亚提斯特走到播音台后,现场才逐渐恢复安静肃穆的氛围。
简单进行过谒见仪式致辞,从容地结束了政务汇报工作。
“接下来是记者提问环节……”
亚提斯特的话音刚落,各大报社、媒体的记者蜂拥而至,接连提问。
虽然有很多无聊的问题,但亚提斯特还是尽量耐心地进行回答。
“殿下您好!我是沚北特区日报的记者。听闻您今日突然调遣大量防疫队前去特区外执行收容任务,请问此举有何用意?有关浊眼病患者人权保障相关政策的落实是否与此次调遣有关?”
“有关防疫局……”
亚提斯特皱了皱眉,略作停顿。
“不……众所周知,防疫局乃是皇兄洛基罗斯•塔•伊特诺尔创办的机构。此举并无他意,仅仅只是配合皇兄大人的工作罢了。下一位。”
草草终止话题。亚提斯特模棱两可地进行回答后,很快就结束了今日的谒见仪式。
……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啊,是你呀,齐鲁特将军。”
回到总督府的亚提斯特脱下外套,深深叹息,重重地陷进躺椅中。
辅佐官见状,立刻端起一杯热茶走上前来,放在亚提斯特手边的小圆桌上。
“谢谢你,将军。”
亚提斯特举起茶杯,啜饮一小口。
“呼……刚才有个记者就防疫局方面的动向向我发起提问……真是糟透了。”
“这——!”
“放心,我借用洛基罗斯皇兄大人的名义糊弄过去了。比起这个,亲卫队的调度……”
“是。我方才已经亲自嘱咐过,让他们趁着防疫队进行管控封锁、混淆视线的时机,及时对目标进行回收。”
“是吗?那就行……一定要找回来。否则,不只是我会被废嫡,就连和她相关的线索也……”
亚提斯特扶着额头,声音逐渐变得哽咽。
***
天色暗下来,已是昏暮。暮色苍茫中,夕阳的余晖映照着街道尽头那些破败建筑中弯弯曲曲延伸出的混凝土钢筋。橙红色的光辉在钢材上跳动,仿佛是在悄悄地逐渐向这边迫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转眼间,那闪动着的光点也黯淡下去,即将彻底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散发出最后的点点昏黄日光,在街道的尽头和建筑的边缘线上形成一圈圈光晕。如今只剩下地平线还残留着淡淡余晖,建筑物顶端被抹上一层晚霞。
建筑残骸,破烂的街道,到处都显得黑压压的。
露露席娅冷冷地注视着便携式荧幕中亚提斯特那一副光辉伟岸的形象,抬头远望北方灯火璀璨的沚北特区,以及那栋耸立在夜空中的总督府。
他就在那里,哪也不会去。这座辉煌的建筑物是由首任总督花费重资建造,彰显伊特诺尔帝国官僚奢侈无度的象征。听说其中保存的古雅艺术品来源于世界各处,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古九煌。
而如今,这栋建筑中蛰伏着的那名皇子,虽不是直接导致第七皇女露露席娅落得今天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但正是因为他隐瞒了恩德里欧发动政变的情报,才会导致露露席娅的父皇和母后惨死,沚州也因此陷入伊特诺尔帝国带来的战乱之中。
毫无疑问,皇子亚提斯特就是露露席娅计划中的首位目标,也是她必须想办法接触的数名皇族成员中的第一人。至于最后一人,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恩德里欧。
但现在就这样鲁莽地前往他身边肯定是下下策。得知第七皇女露露席娅逃离伊特诺尔帝国的皇帝恩德里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在世界各地安排贵族、亲信来找寻露露席娅的踪迹。皇子亚提斯特身边说不定就有恩德里欧派来的手下。
幸运的是,第七皇女失踪时尚还年幼,未参与执政的皇族成员也不会出现在媒体面前。所以整个帝国上下不会有多少人知晓第七皇女的姓名与长相。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尽可能不要接近伊特诺尔贵族会比较好。露露席娅无法保证这帮家伙百分百不会认出她的面容。
伪装、恰到好处的时机、能够让亚提斯特离开贵族骑士护卫的混乱事件……除去这些必要条件以外,想要见到亚提斯特,寻得整场政变的真相,并找出帝国中还可以信赖的皇族成员,恐怕还缺失了一个相当关键的因素。
“唉……”
露露席娅放下便携式荧幕,将熄屏后的小巧装置重新放回口袋中。
她的处境实在是过于势单力薄。仅仅只是接触皇子亚提斯特就让露露席娅伤透脑筋,更别提去到恩德里欧身边,亲手将他从皇位上赶下来,并送上断头台了。想要完成复仇的计划,恐怕得以十年为一个单位量来进行规划。
但眼下要做的事情再简单不过。回到雨花堂,回到那温暖的归所就好。
露露席娅可不想因为卷入防疫队的收容行动中,而因此错过与莉莉卡和林夜的晚餐时间。
一阵夹杂着尘土气息的风呼啸而过,将月光洒下的点点皎白吹得瑟瑟摇曳。
除去还算宽敞的废旧公路,两侧的窄巷中被密密麻麻的黑暗遮罩,月光根本照不进里头。
什么东西突然从露露席娅身侧的小巷中现身。
“咿呀!”
随着地面的影子摇晃,露露席娅轻飘飘的身子于一瞬腾空,又很快重重地摔在满是石子的路面上。
“疼疼疼……啊——真是的!”
“啧!碍事的家伙,快给我滚开啊!”
被突然出现的家伙撞倒,露露席娅还没来得及向对方发火呢,来者却反倒莫名其妙地指责起露露席娅来。
但很快,露露席娅就明白此人如此恼怒的缘由所在。
一连串皮靴硬质鞋底踏在石质路面的奔跑声袭来。
“你这混蛋,真是让我们好追……到这里就结束了,浊眼病患者。”
眼神阴暗的数名男子自那家伙逃跑而来的窄巷中走出。从制服上来看,是防疫队,或九煌人口中的浊影。
“确认他的眼睛,完成接下来的收容保护。”
“是。”
在大概是队长的男人的号令下,其余队员纷纷手持镇暴棍走上前,将疑似浊眼病患者的青年压倒在满是灰尘的路面上。
虽然莫名其妙遭到冲撞,还挨了一顿咒骂,露露席娅因此窝了一肚子火,但她可没傻到打算和防疫队的成员把酒言欢。万一被卷入其中,必须调来贵族骑士协助调查可就麻烦了。
露露席娅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拉起手拉车准备离开。
真是倒霉,裸.露的大腿上磕碰出不少伤口。
“那边的少女。”
“……有什么事?”
身子一颤,露露席娅僵硬地转过身,看向防疫队队长。
“伊特诺尔人?这么晚,怎么还在特区外……也罢,可以稍微让我们问几句话吗?”
“无妨。请快一些,我正打算回家呢。”
“感谢您的合作,不会浪费您太多时间的。”
防疫队队长殷勤地向露露席娅致以骑士礼节。
至于其他成员,已经强行将青年按在地上,拨开他凌乱的长发。他的眼睛在众人的目光中暴露无遗。
一看就不健康的青色肌肤附近,一颗浑浊的眼球与另一颗健康眼球形成鲜明对比……也不知道这颗眼球到底是在转动,还是处于静止状态。
“队长,确认浊眼持有。”
“保护他。”
“是。执行保护。”
复述命令后,队员放下镇暴棍,在随身携带的挎包中翻找着——大概是在找手铐一类的物品吧。
“不、不要……”
青年绝望地奋力挣扎。
“冷静点。不过是前去疗养院为你免费治疗浊眼病而已,甚至还有饮食住宿提供,和你现在饿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比起来好多了吧?这可不是什么应该感到害怕的事情。”
队长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徒劳挣扎的青年。
“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会自己找个地方自生自灭的,千万不要把我送进疗养院……”
“啧,你这家伙,别不知好歹!”
他对着青年的肚子用力踢了一脚。
“咕——”
终于让浊眼病患者安静下来,防疫队队长深深叹息,看向露露席娅。
“你和这家伙什么关系,是朋友吗?”
“只是路人而已。这家伙突然跑出来把我撞到在地,然后你们就赶来了。”
“呵呵,这样呀。姑娘你还真是倒霉……既然你是伊特诺尔人,我想你也没有理由会欺骗我们。前几天,我们在执行收容任务途中,遇上了一帮自称‘锈风’的九煌人。在例行盘问后,我们打算听信他们是路人的说辞,正要转身离开的瞬间,他们向我们发动了偷袭。”
防疫队队长说着,摇了摇腰间明晃晃的佩剑。
“我的一位队员就此永远失去了左臂。”
“……真是不幸,我深表同情。”
露露席娅张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你瞧,我的四肢这么柔弱,也没有携带任何利器。我会马上消失的,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呵呵,不要这么慌张嘛,我个人还是比较信任伊特诺尔人的,更何况是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少女。说起来,这么晚了还在特区外一个人步行,姑娘你就不担心撞上那传闻中的怪物‘猩红’吗……”
“队长。”
话至一半,队长与露露席娅之间的对话被突然从道路另一头跑来的队员打断。
“什么事?”
侧着耳朵听完部下的轻言细语后,防疫队队长皱起眉头。
“啧,你确定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制服纹章、佩剑,还有铳械型号……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样。”
“哼——”
打从听完队员的悄悄话后,队长的神色变得愈来愈不安。他那原先还带着一些不羁的明朗嗓音,这会儿也逐渐消失在晚风中。
“小子,算你运气好……这周的奖金看来是泡汤了。别管他了,我们走!”
队长叫住正打算给青年戴上手铐的队员,命令部下拾起镇暴棍,迅速起身离开。
“对了,姑娘。奉劝你一句,尽早离开这里。要是不小心被卷入麻烦之中,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确认过防疫队众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后,患病的青年这才慌张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朝远方跑去。
“什么嘛……真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
露露席娅一边埋怨,一边弯下腰将手拉车上的酒箱重新系牢。
本来以为只要不在中途出太多岔子,这趟酒水外送工作很快就能完工的。这下倒好,如此一折腾,只怕回到雨花堂的时候饭菜都凉掉了。
她刚拉起小车,打算迈步向雨花堂的方向继续前进……
漆黑的某个角落又传来脚步声。
和刚才皮靴与路面撞击的声音略有不同。这次的声响更加清脆尖锐,听上去像是高跟鞋与地面频繁接触的响声。
“咕呃——”
又一道黑影冲出,再度将露露席娅撞翻在地。
“唔……真是讨厌!今天到底是要怎样啦?!”
在同一个位置被撞倒两次,露露席娅不禁要开始发脾气——世界上怎么会发生这种又倒霉又无厘头的事情。
“我说你们哦,夜间就不能走得慢一些,多注意一下道路上有没有行人吗?”
说着,露露席娅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按揉摔得阵痛的臀部,缓缓抬头怒视来者,少女音当场……
“绫?!”
——转变成因惊讶与极度愤怒而扭曲的音调。
那女人确实穿着高跟鞋。不仅如此,以鎏金点缀的黑色旗袍,雪白的肌肤,较黑夜更为深邃的墨色长发……和印象之中的某人别无二致。
“嚯……竟然是你,呵呵。”
“你这家伙!”
根本来不及思考,大脑甚至没有下达命令。身体宛如热动力机器人一般,在燃烧的怒火驱动下自顾自地行动起来。
露露席娅愤愤地走上前,死死掐住绫的衣领。
“绫!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恩德里欧派你来的吗?!”
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露露席娅几乎要打结的舌头居然还能够流利地说出话来,简直就是种奇迹。
心中有着堆积如山的问题想要质问眼前的女人……
所谓质问的资格,建立在拥有比对方更为强大的力量的前提下。
很明显,露露席娅纤细的胳膊根本不是绫的对手。
甚至还来不及开口,窒息的感触就填斥了整个咽喉。
绫反过来掐住露露席娅的脖子,将她的身体举到半空。
“呵呵……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羸弱。不管是和十年前比起来,还是和那时候比起来,真是没有一点长进。”
“你……倒像是个魔女……一点都……不见衰老。”
将力道控制在足以让露露席娅勉强呼吸的程度,绫略微松开手指。
“恩……德里欧,会……政变,是不是……你和那个女人……煽动的。”
露露席娅的双脚在半空中无助地踢踹。
也不知道是被露露席娅滑稽的动作戳中笑点,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绫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愉悦的表情。
按道理来说,笑容应该会让人感到安心快乐才对。但露露席娅注视着绫这副扭曲的诡异笑容,光是猜测其皮表下隐藏的某种邪念,便感到一阵七上八下。
“煽动?呵呵,和灰魔姬……不,和心那家伙不同,我可不会过度干涉人类的行动。施加微小的影响,再品味其走向终末过程中产生的变故——这才是我的风格。”
一边说着,绫将露露席娅的脸蛋捧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面部或嘴唇一类的肌肤,完全可以说是女性的尊严所在。除去父母和爱人以外,是绝对不会轻易让人用同样柔嫩的皮肤或器官触碰的。
但绫仿佛偏偏要故意摧毁露露席娅的尊严一般,在她面前伸出舌头,轻轻舔.舐露露席娅的脸颊。
“呵呵呵呵,露露席娅,你和那两个家伙从来都没让我失望过。你们身上有趣的味道真是叫我欲罢不能。”
绫随手将露露席娅丢在地上。
肺部突然涌入大量空气,长时间遭到扼制的咽喉难以适应突然的扩张,露露席娅不断干咳。
“我呀,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哦。呐,露露席娅,来和我签订契约吧。”
“什……么……”
“我说,来和我签订契约吧。”
仿佛一只黑猫,绫俯下身子,用极具魅惑性的姿态贴近跪在地上的露露席娅,伸出食指挑逗着露露席娅的下巴。
不等露露席娅回应,一道英气男声突然闯入两人的对话之中。
“别动。现在瞄准你的是一支九毫米军用手枪,举起手来,面向我。否则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声音的主人行走在窄巷中,并没有注意到被墙壁遮挡住的露露席娅的身影。他警惕地举起手枪,瞄准绫,缓步前进。
“P47发现目标,准备进行逮捕。”
通过无线电向上级进行汇报后,他继续用枪对准绫的脑袋。
“你难道以为那种东西会对我起作用?”
绫满不在乎地站起身,缓缓转身看向来者。
她愣在原地。
并非是因为害怕来人手中的武器。
眼角抽动,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幅度。
“呵呵呵……”
要是带着这副笑容出现在人满为患的特区街道上,就算绫的面容再怎么娇美,路人也会把她当成是精神病患者吧。
癫狂的笑脸比夸张化的脸谱还要更具戏剧性。
“喂,事情这不就变得有趣起来了吗?不枉我苦等四千多年呐。你快起来呀,你不是最喜欢这家伙了吗?”
绫用这张凌乱的笑容盯着露露席娅。
“什么……我喜欢……谁?”
露露席娅一头雾水地抬头看向绫,不断喘息。
“我叫你转过身来!”
眼见自己的警告没能得到目标人物的配合,男声的主人立刻朝天鸣枪示警。他随即以远超常人的速度用力一蹬,宛若飞驰的箭矢一般冲上前来,利用娴熟的体术将绫的胳膊压在背后,顺势将其扑倒在地。膝盖死死按住绫的后背,手枪枪口正对其太阳穴。
“啊……”
不会错的。
露露席娅怎么会看错?怎么会听错?
这熟悉、令人倾慕的俊朗声线。
矫健的动作,灵活的身姿,让人安心的背影。
世上仅此一副的,无比疼惜的,除去父皇以外,最最心爱的异性侧颜。
“这不是……梦……”
当然不是梦。
否则露露席娅心中那份悸动的心跳就不会显得如此真切了。
那少年也肯定不会转过头来看向露露席娅了。
“明觉……”
这一声呼唤是如此虚幻,以至于身为誓要保护公主殿下的骑士竟然没能够第一时间予以回应。
哪还有时间去在意身下的目标?就连手指也不经意间从扳机口滑落。
缓缓起身。
扑进她的怀中,双手不断确认这副身躯的触感。
“露露席娅?”
想要去抚摸她的脸蛋再次确认……但如果这位少女就是公主殿下本人,吕明觉又会无法原谅身为骑士的自己,做出这般无礼的亵渎行为。
“你是露露席娅吧……”
“是我哟,明觉……”
露露席娅将脸埋进吕明觉的胸口。
“这样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么多年来的追寻,日复一日的守望,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
全都没有白费。
仅仅只是感受着少女的体温,就能叫人如此心安。
***
久别重逢之时,人总会变得多话起来,更何况眼前之人是少女倾慕的异性对象。虽然露露席娅还没到老婆婆那般喋喋不休的程度,但也想多说出几句像样的、少女独有的蜜语来。
以至于她自顾自地向明觉倾诉了好一会儿,这才注意到明觉身上穿着的那身伊特诺尔帝国卫队制服。
“明觉,你成了帝国的军人?”
“这个嘛,说来有些话长……”
吕明觉苦笑着,轻抚露露席娅的脑袋。
“倒是你,露露席娅。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有没有饿肚子?会不会挨冻?沚州这些年来不算太平……对了,你为什么会和任务目标在一起?你认识她吗?”
“任务目标?”
明觉的话让露露席娅有些不明就里。
作为恩德里欧的手下,绫应该是和他一伙的才对。
但从明觉对绫的强制性拘控行为看来,她现在更像是在被伊特诺尔军队追捕一样。
露露席娅脑中一下子构建出十余种可能性。
而其中一种,从正于阴影中走出的尉官那里得到了印证。
“P47,你可真是大胆呐……我不记得有允许你在任务执行期间跑去和伊特诺尔女人调情……”
尉官举起手枪,走出阴影。
一群士兵持枪将绫团团围住。
“哼,区区九煌人,也配进入亲卫队……要是让任务目标逃走,你担得起这个责么?”
“队长……抱歉,这是我的失职。”
吕明觉俯首致歉,偷偷伸出手,将露露席娅拉到身后。
但很明显,仅凭他的身躯是无法完全挡住露露席娅那一头显眼的银色双马尾的。
察觉到这点的尉官,眼神瞬间变得尖锐起来。
“你这家伙……”
他举起手枪,对准吕明觉和露露席娅。
“你可知道身后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队长,她不过是被卷入的平民而已。”
吕明觉后撤半步,将露露席娅的身子进一步遮挡在身后。
“平民?呵呵,知道那名帝国皇子的背德故事的人不在多数,就连贵族和皇族中也鲜有人知。也难怪你一个九煌人会毫不知情。”
尉官的声音愈发冷冽。
“多一个人知道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告诉你好了。语言会说谎,但绝不该出现在纯血人类身上的发色不会骗人。P47,你身后的这伊特诺尔女人,毫无疑问是伊特诺尔贵族。”
“……”
吕明觉的脸色变得僵硬。
“明觉……”
露露席娅的手掌贴在明觉的肩膀上,不安地抚动。
“我会想办法……”
可吕明觉愈发微弱的言语听起来并没有底气。
“现在,既然知晓了她是贵族,你应该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处置吧?这可是立功的好机会哟,一切都是为了亚提斯特殿下的宏愿,一切都是为了伊特诺尔帝国的未来呀。”
“队长,我想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
尉官并不打算再听吕明觉继续辩解,迈着有如蜻蜓点水般的步伐继续逼近。
一名军人押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靠近。
“报告。我在那边的废墟中发现了这名浊眼病患者。需要将他交给最近的防疫队处置吗?”
青年在军人的枪口下瑟瑟发抖。
露露席娅对这名青年有印象。他正是方才将露露席娅撞倒的家伙。
尉官若有所思地抚摸自己的下巴,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手枪,射穿了青年的脑袋。
“你都做了些什么?!”
灼热的无形火焰贯入吕明觉的腔调中。
他之所以会突然如此愤怒的原因,露露席娅当然知晓。
打个比方的话,在明觉面前夺走无罪者的性命,相当于在伊特诺尔皇城中践踏皇帝陛下的雕塑。
少女心爱的骑士就是这样一位不能容忍他人的性命被无端剥夺的高洁之人。
“伊特诺尔帝国刑法第一百二十九条:包庇并藏匿浊眼病患者,与武力抗拒浊眼病收容同罪。必要情况下,防疫队获批准后可使用热武器,军队可直接视情况将目标击毙。”
一字一句地念着,尉官手中传来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不怀好意地逼近吕明觉。
“队长……”
“P47,任务过程中擅自脱离目标,进行私人活动,可是重罪。不过,念在你找到任务目标有功,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弹匣装满子弹的手枪被递到吕明觉手心前。
“我完全可以合理怀疑这个女人私自包庇了这名浊眼病患者——用这个杀了这个女人。”
“队长!不是的,她真的只是一个被卷入的平民!”
“这是命令!”
“即便是这样,我也做不到。我做不到向平民开枪,向她……”
吕明觉转过身,温柔而又寂寞地看着露露席娅。
又是这样的表情。
上一次心爱的骑士露出这种表情之后,两人就分别了这么多年。
露露席娅有种预感——必须要行动起来才行,必须要保护自己的骑士才行。
否则他又会离自己而去的。
可没有力量的露露席娅又能够在枪口之下做出怎样的反抗?
咏唱玛娜的术式需要时间,露露席娅又不像明觉那样拥有足以预判开枪动作的反应力与体术——可偏偏他又一定会站在露露席娅身前保护她,哪怕是要直面枪击也不会移动半步。
露露席娅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位骑士。
快想想办法,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扭转这种无解的局势。
“真是可惜……那你就去死吧……”
尉官扣下的扳机根本不会给露露席娅更多的思考时间。
“我会在行动日志中记录,你是为了忠义而英勇战死的。”
枪响回荡夜空,逐渐消散。枪口喷涌的火舌以狂岚之势深入吕明觉的腹腔,体内遍布的神经系统痛苦地向中枢神经传去警告——这宣告着他的体内遭到严重贯穿伤和烧伤,生命一刻不停地流逝。
就连想要再次注视露露席娅的视线都逐渐变得模糊。
“明觉!明觉——!!!”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是露露席娅的眼睛在说谎才对。
她心爱的骑士,那位强大的骑士,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一名士兵用手枪射杀?
可无论是逐渐黯淡的眼眸,还是浸染了衣裤的温热液体,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一事实。
——心爱的骑士又一次逐渐离自己远去。
嗓子是什么时候喊哑的?与尖石磕磕碰碰留下的诸多伤口是何时留下的?露露席娅根本回想不起来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
她只一个劲儿地哭泣,不断呼唤明觉的名字,尽力按住明觉的伤口,不让他的生命继续大量流失。
尉官确认过手中的武器已经上膛,缓缓走到露露席娅身前,无情抓起她的额发,用坚硬的皮靴前端肆意踢踹露露席娅的小腹。
——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止露露席娅继续用身体护住明觉的伤口。
“真是不走运呀。身为贵族,又这么漂亮,你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吧。可惜,卷入到这样的事件中,可不能让你活着回到帝国。要是让恩德里欧陛下知道了这里的事情,我和亚提斯特殿下可就危险了。”
“亚提斯特?那家伙干了什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连明觉也……”
换做是谁也没办法想明白。明明那时的露露席娅根本没有做出伤害亚提斯特的事情,明明她也没有去刻意敌视这名总是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皇子。可为什么他要隐瞒恩德里欧政变的消息,害死露露席娅的双亲;又为什么要下达这种荒诞的追捕任务,再害死露露席娅最最心爱的骑士?
命运总是喜欢逮着同一个人捉弄。露露席娅的父皇与母后,她最为心爱的明觉……恐怕连她也——
就这样什么都没能做到,就这样轻易地……
弥漫着死亡与绝灭的气息,时而将枪口白烟徐徐摇曳的晚风。
天空压着的夜间云层,或许是无法再直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又一次死别,呜咽着跟随凉风飘向远方。此刻,晦暗的冷月和漆黑夜幕笼罩这化作废墟的城市街道。
惨白的月光洒在紧紧拥抱着黑发骑士的银发皇女身上,几颗落下的悔恨反射烁烁辉光。
她或许就要这样迎来一场令人唏嘘的终末,和她怀中气息逐渐变得微弱的骑士一起。
吕明觉腹部的布料已经完全被流淌的鲜血染成深红色。
左手死死握着珍藏多年、有了些许划痕的怀表,其中封存着记载两人回忆的合照。
右手被露露席娅捧起,放在她的胸口左边。她似乎坚信,只要能够让明觉感受到心跳的生息,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他或许就能够重新活过来。
露露席娅的身体满是擦伤或瘀痕,瘫坐在明觉身前,娇弱的身姿因害怕和憎恨而颤抖。
一头银色丝绸般的秀丽长发束成双马尾垂在两侧,玲珑乖巧的脸蛋泛着略带红润的白玉般的润泽,冰蓝嫩粉色交错点缀的眼眸华美可人——如今却在泪水中红肿得几乎要迸裂开来。
于贫民窟一般的街道上啜泣,其身侧挣扎着痛苦抓向地面的影子,简直就像是垂涎照向地面的些许月光,想要伸手抓住这一丝希望的怨鬼一样。
——又有谁能够想到,又有谁可以回忆起来?这位被军人团团围住,在一排黑压压枪口下发抖的少女,也曾是诸多帝国皇女之中,那盛开得最为烂漫的一朵蔷薇呢?
想要感慨这种荒诞的身世变故,只是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们的特权。
而如今,真正拥有这一资格的心爱之人已经颓然倒在露露席娅的怀里,用涣散却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颊。
伊特诺尔帝国第七皇女,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事到如今,帝国上下是否还有人能够记起这名失踪十年的皇女,是否还会冠以这般神圣姓氏来称呼她,已未可知。
眼前这名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手持武器的亲卫队成员们连想都懒得去想这个问题。既然她已经触碰到皇子殿下禁忌的机密,他们只需要执行队长的命令,将少女的存在从世界上抹除便好。
他们的眼神,冰冷地握住枪械的双手,以及不惜对保护露露席娅的吕明觉开枪射击的这一系列行为举止,所贯彻的宗旨仅此一条而已。
“你若是想要活下去,想要获得能够复仇的力量,就和我签订契约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绫,全然不在意抵在自己后脑勺上的枪口,挣扎着呼唤露露席娅。
“难道还要犹豫吗?有了力量就能够活下去吧,有了力量就能够复仇吧!”
(力量?对呀,我之所以会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之所以没能够保护好所有的珍视之人,不就是因为自己太过于弱小,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吗?)
露露席娅抽泣着抬头,望向绫。
“所以,要和我签订契约吗?我将会给予你绝对的力量,而你,将履行与魔姬定下的契约,直到身死为止——若是你有这份觉悟的话。”
于是露露席娅回答了:
“好吧,我就签下吧,这份契约!”
耀眼的白色光束自破碎街道中央绽开,仿若纯洁的天使降临人间。
“咕——这是?照明弹?”
军人们捂住被强如白昼的光芒刺痛的双眼。
换做是在帝国内部,这帮士兵也许会把这种场景当作是贵族或皇族的大人物们使用玛娜造成的结果。但他们完全没有听到露露席娅咏唱术式,其能量的涌动波纹也与玛娜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士兵们缓缓睁开眼。
露露席娅已经不见踪影。站在士兵面前的,是一名装束奇怪,既给人强烈印象,又无法被认知容貌的少女。黑白两色的双马尾于晚风中翻飞,类金属或塑料材质的衣装熠熠生辉。黑色护目遮挡下的眼眸,一定暗藏着什么玄机。
“呐,你说,被帝国夺走了一切的人,究竟要怎么活下去才好?”
“你在说什么?那种事情……”
尉官举起枪,不知为何,迟迟无法扣动扳机。
“怎么了?不开枪吗?对方可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哦?”
不知名少女眼眸前方的护目展开,那双璀璨的动人双眸展现在这群军人面前。军人无一不被这星河一般的眼眸勾住视线,大脑逐渐被眩晕感侵蚀。
没有丝毫犹豫。少女用双眼接受了所有军人打来的目光,然后使用绝对服从的契约之力,伴着毫无情感的冷冽音色,下达了来自伊特诺尔皇族的命令——
“伊特诺尔帝国第七皇女——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在此下令,人渣们,都给我去死吧。”
“Yes,Your Highness!”
行臣下之礼,枪口调转,直指彼此的头颅,火光四溅。
仿佛是一场百鬼互食的白夜降临。
少女的身体于血泊之中再度绽开白光,身上的服装尽数化作光粒崩解,重新编织成她的日常服饰。
露露席娅的身体轻轻点地。
满地的鲜血,堆积的尸体。
“这是……我做的?我杀了他们……”
再也忍不住呕吐感,跪倒在地,几乎要将这几天吃下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我做到了……有这份力量的话,说不定连恩德里欧也能……”
她的纤指颤抖着,合上明觉的眼睑。
“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又再次失去了。
但是——
“我得到了力量,绝对服从的力量,足以复仇的力量……”
会替明觉复仇的。那帮伤害了露露席娅,伤害了明觉,伤害了父皇、母后和莉莉卡的家伙,会一个不剩地被送下地狱。露露席娅会亲手替他们买好地狱的票座。
“所以——!!!”
***
说来这都是再日常不过的事情。
什么畅饮雨花堂物美价廉的酒水呀。
什么男女之间的生离死别呀。
什么自家的女孩被恶棍强行卖进唱馆啦。
什么势单力薄的男人被打断腿骨啦。
什么伊特诺尔帝国皇子殿下的宣讲,每日准时收看的特区资讯呀。
什么收容浊眼病患者后领到一笔不菲的奖金啦。
这一切的一切,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自打老张成为防疫队的一员,每日去雨花堂喝完酒,执行完防疫收容任务后,总能够遇上类似的故事情节。
有时候,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一个圈里。要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会撞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每日故事?
老张带着队里的成员,走在归往防疫局的路上。
清爽的晚风吹在因微醺而有些发烫的皮肤上,带来的感触十分奇妙。
“喂,队长,你快看那边。”
“嗯?怎么了?”
这一天,老张终于跳出了那个圈。
“这不是雨花堂的小妹么?怎么会伤痕累累地倒在这里……”
“队长……这些尸体……好像都是亲卫队的士兵。”
“究竟是谁,居然能够把亲卫队全部干掉……难道是怪物‘猩红’?”
“这……”
“队长,这家伙好像还活着!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人命关天。你们把他送去特别技术研发部门,说不定还有救。我把小妹送回雨花堂!”
“那行动报告的话……”
“就不要把小妹的事情写进去了。老林平时这么关照咱们,而且小妹肯定不是坏人,就别让伊特诺尔的那帮贵族去找他们的麻烦了。”
“好,我明白了。”
到头来,老张还是回到了雨花堂这个圈中。
恐怕以后还少不了要来这里打交道。
林夜那家伙,看到自己的心肝员工伤成这样,肯定要急死了。
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干脆再多喝几杯。
——老张一边想着,一边背着露露席娅推开雨花堂的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