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北特区，总督府正街。
正值周末的午后，汇集了不少外出散心的上班族，人潮涌动。来往交错的人群尽量放低晴空伞，挡住刺眼的阳光，只与同行的友人略有交谈。至于擦肩而过的其他路人，则是看也不看一眼。
朴素的衬衫与外套，空空的双手插进口袋。雨宫奈奈拉低帽檐，戴着一副太阳镜——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打扮，再正常不过。
即便是一副九煌面容，在沚北特区这样的大都市中，也不过会被当做一名普通的观光客罢了，根本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她就这样如同隐形人一般，默默混在人流之中，踽踽独行。
事实上，伊特诺尔帝国与九煌的外交关系，虽一度因为沚州的归属闹得十分紧张，可自从近来九煌内部官僚集团的更迭后，两国之间的关系缓和不少。
这也许是雨宫奈奈能够轻易混入特区的理由之一。
雨宫奈奈低头看着刚才随意在一家甜品店买的草莓味甜点，心中五味杂陈。
上次吃到这样的甜点是多少年前？那时的雨宫奈奈，恐怕还天天缠在父母身边，是个既没有碰过枪，也不会驾驶机甲的普通女孩。印象中，母亲总会带着无奈又怜爱的笑容，掏出自己不算厚实的钱包，为被甜点心勾住脚的雨宫奈奈买上一小块她最喜欢的草莓味蛋糕。
雨宫奈奈已经克制自己不去买甜点心十多年。可是，为了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在路过那家看板华丽、进出客人熙熙攘攘的店面门口时，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姑且……再沉溺在那味道中一次吧。”
目录上琳琅满目的精致糕点看花了雨宫奈奈的眼睛。讨厌选择的雨宫奈奈最终放弃思考，将手指指向那款新推出不久的草莓味甜点。
随便找一处没人的长椅坐下，将点心盒放在大腿上，展开。鲜艳饱和的奶油色彩在日光的反射下让雨宫奈奈感到目眩神迷。
她拿出塑料袋中的一次性刀叉，将那颗孤零零、立在冰沙之中的草莓刺穿，放入口中。
沾满奶油的草莓在口中绽放出植物特有的清香和奶油的甜腻。回荡在口腔中的香甜溢入鼻腔——熟悉的气味，就好像昨天才品尝过一样。
“这可不妙。再这样下去，可就走不动路了。”
觉察到自己的心境正逐渐朝着不利于现状的方向转变，雨宫奈奈将剩余的甜点切作小块，送入嘴中，不细细品尝，胡乱咀嚼过便咽下去，紧接着把残余的纸盒与塑料袋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
她再次环顾四周人群熙来攘往的街景，仔细观察。
雨宫奈奈上次像这样进入特区里，大概在两年前。
现在看来，特区的新老城区和那时候比起来，已经完全变了个样。虽然雨宫奈奈对这一点早有预料，但是城区变化的程度实在是超乎想象。
在来到总督府正街的路上，雨宫奈奈曾在那张手绘的简略地图上删删改改十余次，最后干脆把它当做一张废纸，揉成一团。
在特区车站附近展示的交通路线的基础上，雨宫奈奈沿着附近的大街小巷走上一圈，重新绘制了一幅简易地图。
虽然花费了不少时间，但好在是成功于预定的时间前做完。
接下来只要规划出最佳的行动路线和几条备用路线就好。
然后是重要的情报侦查。
找到一家能够看到总督府正门的旅馆。
旅馆的正厅与柜台的摆设还算整齐，但不过是比普通民宿稍微好一些的便宜旅店。没有招摇的广告牌，略显尴尬的朝向也使得房间总是有些昏暗，即使位于总督府附近，也是一处相当不起眼的角落。
这种旅馆的客户，从夫妻、外遇者到男女交易的双方都有，客户分布层面还算广泛。一般人不会对这样的场所有过多注意，高层的贵族政客们对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无刻意顾问。
相当适合用作监视的藏身之所。
装作对于这一带不太熟悉的样子，雨宫奈奈在走廊中绕了几圈后，乘坐电梯，来到旅店客房所在的十七层，用早该被淘汰的金属钥匙，打开一七〇六号房间。
床铺并不华丽，但好歹还算整洁，看上去有被仔细清洗消毒过。
采光算不上好。不过，若只是对总督府正门进行观察的话，依靠外部的阳光就够了，室内再怎么昏暗也无所谓。
“一个……”
“两个……”
“……”
两小时过去，天渐渐暗下来，进出总督府的人流也逐渐稀疏。
贵族打扮的伊特诺尔人数量颇多。即便是在前几次行动中见到的军官、骑士一类的人物，加起来恐怕也不及今天所观察到的人数。
“看来情报属实，不像是烟幕弹的样子……”
将床铺故意翻动成凌乱的样子后，雨宫奈奈离开房间，回到旅店大厅，交还钥匙。
单独进出的男女客人不算少，前台不会花时间去弄清客人进入的是哪间客房。也就是说，雨宫奈奈的行动基本没可能引来怀疑。
“接下来做点什么好呢……”
雨宫奈奈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吐露心中的苦闷之意。
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景，雨宫奈奈的身体逐渐冷却下来，心绪也逐渐变得遥远又模糊。
这种天气，用来小饮一杯再合适不过。
没错，去喝一杯，顺路向她道个谢好了。
——雨宫奈奈这样想着，身影消失在街角的阴影之中。
***
雨花堂迎来傍晚前的热闹。
熙熙攘攘的喧嚣，酒具互相碰撞的清脆声响，高谈阔论的欢笑声。
无论伊特诺尔人还是九煌人，有空闲时间的话，当然要来酒馆里度过。
饮酒、桌球、掰手腕、押注……又或者是其他的娱乐方式。比如说欣赏美丽的服务员小姐。
生活就是如此，勉强填饱肚子，就得找个地方填补一下精神上的空虚。
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们聚集于此。
虽然也有些酒客并未归来。
但像是暗中约好了那般，酒客们都默契地不去提起。
没现身的大多是九煌人。贫民窟、破碎街道或沟渠，他们大概是在这类地方染上疫病，遭遇劫掠，最终消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
又或者是逃去南边的原野独自发展。
不会有人刻意提起这些。离开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被遗忘。
但很明显，前来造访的这位生客并不隶属于“普通人”的范畴。
所以当这个人推开店门，碰响摇铃走进来时，整个雨花堂的空气都瞬间凝固。
头发有精心打理，并打上发蜡；衣装干净整洁，完全不像是常年混迹于特区外的九煌人形象；双眼精光炯炯，略微从领口露出的胸部肌肉结实精壮——以年近老年的岁数来讲的话。
虽然面容看上去保养得年轻，但他稳重的风采和威严的气质使得他气度不凡。
可即便如此，也难掩其令人作呕的狡黠气息。
酒客们屏息而坐，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手脚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在地面或是桌面上不自然地切换姿势。
目光四处游离，却没有一束打在来者身上。
林夜的上半身趴在吧台上。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盯着来人，用眼神示意方才还在进行点单的露露席娅回到身边。
那人故作恭敬地走到吧台前。
“消停一会儿吧，生意都要变得难做了。”
林夜对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挥了挥手，做出一副疲惫的表情。
“哪里哪里，林老板误会了，我只是来调查的。”
男人一边恭顺地回应，一边随手抓起一张高脚凳，坐在吧台前。
两人的周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将其他客人远远隔在外边。
在露露席娅、莉莉卡和酒客的围观下，林夜和男人用眼神互相对峙着。
“真是的，上午派人来砸场子，戏弄我家的员工，被我用强制手段赶了出去。现在又想来找麻烦吗？”
林夜朝男人瞥了一眼，调侃一声。
其他酒客听闻，虽不敢发言，但也都悄悄向中年男人投去嫌恶的目光。
起因是上午时分，一名自称“锈风”的组织成员借着点单的契机，出言调戏露露席娅。露露席娅明确表现出厌恶的表情并扇开男子的手掌。
恼羞成怒的男子纠集身旁的一众成员，抄起桌椅板凳，准备大闹一番。未想却被林夜一人制服，全员只得灰溜溜地逃离雨花堂。
露露席娅作为雨花堂的员工，已经可以说是这家酒馆特有的风景线之一。擅自出言亵渎这位众多酒客心目中的白莲花，自然会引来酒客们的仇视。
“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明朗流畅的声音从中年男人的唇间流出。
“我们锈风想来是爱好和平、重礼重义的组织，不会放任手下成员对女性不敬的。如果因此产生奇怪的传闻，我们的名声就要败坏，购买药品的客人也都不会来了。”
他大剌剌地张开双腿，以不雅的坐姿靠在吧台旁。
离吧台较近的酒客用质疑的神情盯着他。
男人的脸面向林夜，看不见表情。
“就是因为你的手下欺负我家员工，才会产生这样的传闻。如果你不是来找事的，不如好好教育一下自己的手下，替他向我家员工好好道个歉，把这些坏传闻抹销掉才是。咱家姑娘可是为此窝了一肚子气。”
林夜的声音沉稳而平静，但却清晰地回荡在整个雨花堂内。
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后，酒客们纷纷点头。
“嗯……看大家的表情，此事并非谣传呐。”
环顾四周后，男人捏出一脸抱歉的表情，向林夜抱拳赔罪。
“此事确实是我陈风恺管理不力，才让手下的成员给大家闹出这等不愉快，我回头一定好好对他进行教育。还请林老板大人有大量，不要因此坏了咱们之间的友好关系……”
他从外套下取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放到吧台上。
诸多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响彻。
一枚灿灿反光的金币从布袋口跌落。
从图案上看来，这是一袋于伊特诺尔帝国内部少量流通的特制金币。其所展现的价值远不止正面标注的庞大面额，更是象征了持有者与伊特诺尔贵族之间的友好与信赖。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男人，是怎么和伊特诺尔贵族搭上关系的。
“这是我身为锈风领导者的一点歉意。数量不算多，还请林老板您收下。”
“嘛，别这么说啊。”
林夜看都不看金币一眼，将满满一袋货币推回去。
“不要生气，我不是在拒绝你的好意。只是啊，道歉这类话语，直接对当事人说会比较好哦。”
他淡淡说明，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露露席娅。
“呵呵，这可真是，您瞧瞧我，光是这么大岁数，却一点都不明礼节……姑娘，我在此诚挚地向你致歉。”
陈风恺说着，站起身来，对着露露席娅深深鞠躬。
“请问，姑娘你能够原谅我身为领袖的失职吗？”
一瞬间，雨花堂内充斥一片窃窃私语。
“真的假的……”
“这可是那个陈风恺啊……”
“居然会低声下气地向人道歉……”
“林夜果然不一般。”
这可不是开玩笑。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知晓陈风恺平日的作风和脾气。
经营大量唱馆，肆意贩售违禁药品。仗着庞大的武装势力，甚至敢和伊特诺尔军队叫板，从不看他人脸色行事。
在场的这些人，特别是九煌人，对于陈风恺的可怕，有过切身体会。短了一小节的手指便是证明。
谁会料到，他此刻竟会在林夜的劝诫下，向露露席娅低头赔罪。
敢于挑战陈风恺的，恐怕也就只有特区里的伊特诺尔贵族了。
“好吧，我原谅你们了……”
露露席娅无奈地耸耸肩，静静点头。
“不过，以后可别再来雨花堂，找林夜哥和大家的麻烦了。”
“呵呵，那是自然。你还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姑娘，我陈风恺相当欣赏你这样的人物。那么，我就告辞了，祝各位度过美好的一天。”
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再度向露露席娅鞠躬，环视四周，似是睥睨这群不敢直视他的酒客。
转过身，向店门走去时，仿佛是在迎合陈风恺的步伐一般，店门被推开，摇铃清脆响彻。
陈风恺以犀利的眼神盯着来者。
而踏入店门的少女抬起头，皱起眉头，对陈风恺恶狠狠地瞪一眼，随即抽身进入店内。
“呵呵……”
陈风恺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招呼门外等候的伙计们一起离去。
雨花堂又浸没在热闹的喧嚣声中。
“啊，雨宫奈奈，你怎么来了？”
露露席娅的眼睛笔直对上了少女的视线。
“怎么，不欢迎我光顾吗？”
“欸？哪有的事！”
慌乱地摇头，露露席娅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
“喔……这不是不久前的那位新客嘛？露露席娅，你这么快就和她交上朋友啦？”
林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雨宫奈奈。
“倒也算不上啦……”
露露席娅因为陈风恺的缘故而变得僵硬的脸颊，这会儿可算是松下来，变成柔和的微笑。
“怎么样，今天想喝些什么？”
“和上次一样。”
雨宫奈奈找了个空位，坐在吧台前。
“玛格丽特，多加草莓汁对吧？莫非……你也是草莓死忠粉？”
记下点单后，露露席娅撕下笔记纸，递给吧台另一侧的林夜。
林夜立刻转身开始调制酒水。露露席娅趁着空闲坐到雨宫奈奈身边。
“算是吧……上次那件事，真是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
“之前的事就不要提啦。”
露露席娅开玩笑似的眨眨眼，将右手食指竖在唇前，打断雨宫奈奈的话语，接着小声说：
“那件事已经过去，还请你不要提起。否则我的家人会担心的。”
她指了指调酒的林夜和一旁正在端送酒水的莉莉卡。
“啊啊，我明白了。总之，真的很感谢。”
雨宫奈奈如释重负般，和露露席娅并肩而坐，偷瞥露露席娅注视着远方的侧颜。
“我说啊……”
戳了戳露露席娅的手臂，雨宫奈奈开口。
“嗯？怎么了？”
“能试着……呃，以后能保持来往吗？”
“……你还真是不坦率呀。”
短暂愣神后，露露席娅美丽的脸颊舒展，露出慧黠的微笑。
“那是什么意思？”
“你直接说你想和我交朋友不就好了？”
“……是这样没错。怎么样，你愿意吗……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危险，就算拒绝我也没关系……”
“酒。”
“什么？”
“我说，酒，不请我喝一杯吗？”
说着，露露席娅伸出手指，对着雨宫奈奈的手臂轻弹。
雨宫奈奈略显茫然地盯着眼前美丽少女的脸蛋，笑意逐渐盈满。
“啊……那么，请多指教了，露露席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