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过程漫长得让人体会不到真实感。半个小时过去后,露露席娅拉低墨镜框,从街角的阴影处探出身子,透过来往的人群注视着伊特诺尔驻军基地。
没有告诉莉莉卡今天可能晚归,也没有注意到林夜离开的方向,她在跑出了雨花堂后就一刻不停地直接前往特区。下午时分算不上早,却也还没到交通通勤高峰时刻。不过已经到了放学时间的伊特诺尔学生倒也不少,通往换乘内环站点的单轨列车已经人满为患。
线路沿线坐落着帝国大学的沚州分校以及众多高级中学。就读于帝国大学和部分私立中学的伊特诺尔学生多为贵族子女,如果放到先前的时日,这部分学生更多会选择乘坐私人管家驾驶的昂贵载具来往学院。可先前的爆炸事件过后,为防止二次事故,事发地点附近的数条主要交通路线被尽数封锁。其结果就是,身为贵族的子女们也不得不乘坐尚未封锁的单轨列车同庶民一起度过这段无聊的乘车时光。
露露席娅尽可能地躲在角落,避免引起贵族学生的注意。虽然可以通过魔装的认知阻绝来确保自身的面容不会被记住,但是过于张扬的服饰反倒会引人注目。就这样子装作是庶民学生,混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已经算得上是较为保险的藏身之策。
即使露露席娅并不喜欢像这样人挤人抓不到扶手的感觉,可就算是这种喧闹也让她感到寂寥,寂寥到足以让内心空虚。
这段时间经历的起伏在露露席娅的脑中交织成一阵眩晕感。亚提斯特的身死,明觉与法林尤斯还活着的消息,接着是明觉作为自己的替罪者被逮捕。这种悲喜交错的情感一直在自己的心头若即若离,让人感到无力。和周遭烦人的喧嚣比起来,露露席娅反倒是感觉自己像是在庆典过后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活动后的空地上一般。
好消息是,明觉尚未认罪的现在,自己还有机会将他救回来。方才也通过雨宫奈奈交予的黑匣子获取了通话双方的通讯频道,得以和其中名为赛因斯的人物取得了联系,还出乎意料地与法林尤斯进行了直接对话,可谓是意外之喜。
想到这里,露露席娅才稍微觉得心安一些。只是眼下,还不能就此完全放掉紧张感。
为此,当列车抵达目标站点后,露露席娅争分夺秒地从人群中挤出,开始托人协助自己的“采购”。
至于“采购”的对象,当然是存放于伊特诺尔驻军基地危险品仓库之中的战术用特制绮晶石。
当她假装摔倒受伤,等待着值班的卫兵靠近时,只觉得有一道无底的黑渊吞噬着自己的底气。先前已经经历过契约之力“失效”的状况,致使自己在惊慌失措之际误杀了亚提斯特。究竟是因为失去了这份力量,还是因为其有着一定的使用限制?眼下也只有强赌这份力量还未消失并进行尝试,自己想不到还有其他更为迅速、能够确保营救成功的计策了。
这是自己唯一的武器,必须确保它的能用性,以及使用方法……
“喂,小姑娘,你还好吗?能够站起来吗?”
“啊……情况相当糟糕呢。能够请你帮我做一些事情吗?”
“……我明白了,请吩咐。”
(这份力量,并没有消失啊……)
露露席娅舒了一口气后,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重新将墨镜戴好。这份相当“便利”的力量还在真是一大好消息,如果想要以其他的方式或是借用玛娜的力量来推进自己的计划,并达到相同的营救效果,显然得花上近十倍的时间。而当下最为珍贵的,正是时间无疑。
“请你想办法从危险品仓库中取出部分战术用特制绮晶石并带给我。”
“好的,我这就去办。”
露露席娅再次感叹道契约之力的强大之处——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就“请求”能够做到的人去办,并且受纵者还不会保留这段时间和被控制前后的记忆。身为皇族的后裔,光是能够习用玛娜这一点就足以让一般人感到敬佩或者是恐惧了吧?而在契约之力的加持下,自己更是成为了愈加区别于一般人类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这份力量,自己的复仇计划恐怕还要向后不断推迟吧。可就算是如此,露露席娅也并不打算对给予自己力量的绫表示出一点一丝的感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这份力量才让露露席娅陷入了这般窘境。
在这之后,露露席娅哪儿也没去,直接穿过来往的人群遁入暗巷的阴影之中。用便携式荧幕确认过时间后,静静等待着卫兵将自己需要的物品带来。
其实先前与法林尤斯通话时,露露席娅并不是没考虑过直接向对方表明自己的真身。如果法林尤斯得知协助他们的人物正是柯蕾特皇后的独女——第七皇女露露席娅的话,就能够放下不必要的戒备,彼此之间的配合会更加游刃有余。如果露露席娅不够警觉,更加地被焦急的情绪冲昏头脑的话,可能早就在那时候以自己的真名呼唤忠臣的骑士,然后深刻体会到一件事——身为皇族的自己竟然如此地盲目,这么地未成熟,这样的话,就算是对自己相当和蔼的法林尤斯骑士,也会为第七皇女这些年来毫无成长而感到遗憾与失望吧。
露露席娅绝不愿意把两人的关系搞得如此难堪。再让效忠于母后的骑士为自己担这种本可以避免的心,绝非曾身为皇族的自己可以容忍的失态。
当时打算报上真名的自己确实是软弱又不成熟。且不谈通讯设备可能被监听的可能性,至少现在还不是向法林尤斯表明自己真实身份的最好时机。得知与自己协力的人物正是第七皇女的话,只会让法林尤斯在战斗中为了掩护露露席娅而束手束脚,从而错失搭救的最佳机会。
露露席娅只要做好详实的准备,不露出自己的短处,与母后的骑士一同救出明觉。在那过后,进一步颠覆伊特诺尔帝国,亲手将恩德里欧送上断头台,为父皇和母后报仇。到那时,她就可以挺起胸膛站到一直默默守护着自己的骑士身前,向他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遭遇挫折只会哭泣的小女孩了,而是已经成长为一名了不起的、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不辱皇族后裔的身份,也绝不只是仰仗他人的力量。
过了近四十分钟后,那卫兵终于从基地入口处走出,手里提着看上去相当普通的购物袋,径直走入暗巷来到露露席娅身边。
“您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谢谢。”
暗巷中堆积的杂物破乱不堪,人行走在其中几乎要侧着身子才能够通过。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就算是将手里的购物袋随便扔到其中,也只会被人当做是某些懒得找寻垃圾桶的家伙随手丢掉的废品。确认过其中的物品没有掉落后,露露席娅放下袋子,走到卫兵面前。
“欸?奇怪,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啊!是你,你这家伙,原来根本就没受伤啊。真是的,要是因为耽误了站岗被查处可怎么办才好!”
“卫兵先生,可以带我参观一下周遭的街道嘛——我对这附近不是很熟悉啦……”
“开什么玩笑?要逛街你自己逛去,失职的处分我可担当不起。真是莫名其妙……”
卫兵骂骂咧咧地愤愤离开,时不时回头看向露露席娅这边,像是在确认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似的。
“果然,也就是说对同一个人只能使用一次啊……绫那家伙,契约的时候没有进行任何说明,把我害得够惨的。”
卫兵远去后,露露席娅立刻再一次确认过袋中的物品后,这才放心舒了一口气,拎着袋子步行向预定的地点走去。
***
那之后很久一段时间内,伊特诺尔帝国的民众们都还记得,那天傍晚的天气十分怪异。
前些天的暴雨过后,仅持续了一天的日照在下午时分戛然而止,像是从来没有来临过似的。明明没有世界性地震的预兆,天空却笼罩上了一层窒息的红色阴霾,但又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市内的空气温度如同旱暑一般直线上升,到处都能看见躁动翱行的鸟群。卷动的气旋袭过沚北特区上空,流通过高楼之间时的声响似是悲戚的哭嚎。
民众自发地聚集在预定的押送线路上,时刻准备着向杀害敬爱的亚提斯特殿下的凶手带去最为恶毒的咒诅。
几日来,相继发生的几起恐怖组织袭击事件、瘫痪城西的爆炸事件以及对恐怖组织反击战带来的后患还尚未解除。整个沚北特区已经连续实施数日的交通管制和夜间戒严,再加之亚提斯特殿下殉位的悲痛消息——九煌人带来的众多恐怖事件已然让伊特诺尔住民们神经紧绷、身心俱疲。
虽然有少部分伊特诺尔人早已清晰认识,是身为入侵者的伊特诺尔帝国毁灭了沚州本地人的日常。但是在媒体极端情绪化的煽动和渲染下,大半伊特诺尔人已失去了自我对于这场战争的认知——帝国的立场即是正义,身为受害者的自己,当然无条件站在所谓正义的一方。
如果说将那名为吕明觉的凶杀犯送往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是所有伊特诺尔民众的期望,那么此刻如同灾厄一般的天候异常则是大自然为亚提斯特殿下献上的哀悼,是向吕明觉发起的审判。
在落地窗透过的些许昏光下,大型荧屏上同时播放着亚提斯特殿下的追悼节目,以及关注着即将出发的送审车队最新状况的实况直播。
凯里关掉了荧幕,冷笑一声。
愈是这样子的关键时刻,愈是需要将各种事务办的面面俱到。为了应付万一的状况,这是任何涉政人士或者军贵人员都应该具备的常识。凯里已经在送审线路上各个要点设下重型武器防备,一旦有可疑人士靠近,能够以最为保险且强劲的火力将目标迅速歼灭。同时,车队会由数十台魔眼机甲护送——一切都是为了能够确确实实地将吕明觉判罪并处置,来坐稳自己总督的宝座。
除此之外,民众的情绪也是相当有力的武器。与常年在伊特诺尔帝国本国执政的官员不同,在初任沚北特区总督的那短暂的时间里,凯里经常与移民过来的伊特诺尔人和当地九煌人打交道。正是因为自己一昧地移植恩德里欧实施的政策并应用到沚北这块“海外国土”,才最终落得个被迫辞任的下场。
强压的对内政策和极端的对外政策,最终将自己领下的民众和城外的九煌人都化为了自己的敌人,自己领导下的特区政府,很快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一次,凯里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亚提斯特的逝世正是一次相当难得的机会,自己不仅因此重获登上总督之位的契机,其也能够助凯里实施自己笼络民心的手段——只要让情绪化的伊特诺尔民众仇视九煌人,凯里当然就可以稳坐高台,在享有荣誉权贵的同时观赏两者的争斗。
所以,当他见证过这些媒体的手腕过后,感到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殿下的追悼节目,做得很好。只是做得有些过于催泪了呢,连我都差点共情起来。”
凯里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送审车队起始地点的审讯所。他在地下暗室中的刑讯室对吕明觉进行过非人的拷打后,马上联系了在媒体工作的朋友,拜托他们紧急制作了这期追悼节目。而现在站在办公桌前的男子,则是这期节目的制作负责人。
“凯里大人,民众期待着这种眼泪。而带动大多数人的情绪,让他们感觉自己并非是孤身一人,而是沉浸在同样情感的集体中的一员,正是我们媒体工作者的职责。”
“哈哈,这么说来,你们和所谓的宗教传教士做的工作倒有几分相似。不过,我承认你们的手腕,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做出这般效果的节目——简直就像是提前知道殿下会逝世的消息呢。”
“恕我直言,所有重要人物的追悼节目,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包括曾任总督的凯里大人在内。”
男子深深躬腰,以表对于自身言行的歉意。
“真是个坦诚的家伙,哈哈,我很中意你这样的工作者。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拜托你。黄昏时分,也就是六点整,押送吕明觉和齐鲁特前往军事法庭的护送车队将会准时沿着沚北特区东西主干道向东行使……”
“沿途充满着爱国激情的民众,将会由我们的媒体来进行引导。”
“明白人说起话来就是方便。考虑到还有两名在逃的军官可能劫囚,届时我会亲自驾驶机甲进行护送,务必保证镜头能够时刻对准我和犯人。如果他们螳臂当车自寻死路,我会当场处决他们。”
“在下明白了。那么,我这就去安排。”
男子前脚推门离开后,凯里也随即起身,确认过手腕上的时计后,走出了房间。
***
“法林尤斯中尉,没想到对方真的是个女性啊……咱们能够相信她,或者说相信她的能力吗?”
帕格尼准尉有些忧虑地盯着眼前打扮奇异的女子。如果站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名身体健硕、外表看上去英气聪慧的军人气质男子的话,帕格尼倒还可以放下心中的不安,听从对方的调遣。而使用女声与两人交谈,则是佐证其心思缜密的加分项。
而现在帕格尼不禁再度思忖法林尤斯的决定是不是过于无谋。将两人的性命,乃至夺回吕明觉和齐鲁特将军的行动成功与否,全都赌在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女身上,这让帕格尼有些难以接受。
“嗯……话是这么说,只是眼下,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找寻其他方法了——距离押送车队出发时间已经没多久了。”
当法林尤斯见到对方这副开玩笑一般的打扮时,心中也没了底。
“你们俩,难道在谈些失礼的话题?身为骑士,对女士放尊重一些会比较好哦。”
宵暗主动走上前来,仰视着两名高大的骑士。
在正式见面之前,两人曾一度将所谓“宵暗”暗自想象成足以媲美吕明觉和战神阿瑞斯组合一样的王牌利器。可看见了对方这般娇小的身躯后,两人就瞬间打消了这个期盼。如今不能再指望着对方能够以压倒性的战力控制战场,再伺机夺回目标。两人只能够将她当做是普通的伊特诺尔士兵一般,以仅新增一名步兵战力的条件下去完成这次奇袭。这样一来,两人原先的预想的战略就不得不进行改变,已经不能够幻想着利用对方强劲的实力与敌人交缠,而必须使用奇袭作战突破尚未处于应战状态的对手来领先局面,将主导权控制在己方手里。
“法林尤斯中尉,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听命于她。这样子风险太大了。”
“帕格尼准尉……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法林尤斯,别怪我话说得难听。和你不同,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我原本大可以将你们供出去安全回国和家人团聚。若不是为了报答亚提斯特殿下这些年来的恩情,我是绝不会参与到这样子几乎没有希望可言的行动中的。如果坚持让她来指挥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选择退出……”
几人将要面临的确实是一场毫无公平性可言的战斗,无论是军力,还是来自于舆论的压力。随着护送车队的行进,几人所要承受的风险也会越来越大,不断汇集的行军,愈发密集的炮阵。既然最终目标是夺回吕明觉和齐鲁特将军,那么速战速决就将是行动成功的关键。此外,夺取地点的选取也相当考究。如果将指挥权交给这样一个看上去毫无作战经验的少女,确实是相当愚蠢的做法。
不过——
“听你的意思,你是不相信我的身份,或是不认可我的能力?”
宵暗主动挑明了帕格尼的言下之意。
“啊,没错。”
“嗯,我明白了。那就让你们看看吧,无论是我的脸,还是我的力量——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能力。”
当少女的容貌从神秘的遮罩之后揭露时,法林尤斯顿时懵怔在原地。深藏于脑海中某处的意识不断告知自己,眼前这人身上散发出相当熟悉的气息,她绝对是某个曾与自己共处过的女孩。顺滑秀丽的长发束为两绺马尾,足以媲美昂贵的九煌丝绸,甜美姣好的五官在白嫩凝肤的衬托下更显迷人。那副熟悉的面孔眼看就要呼之欲出,却又在即将凝聚成形浮现于脑海中时幻化为泡影。
无法理解,无法理解少女熟悉而又陌生的容貌,无法理解心中莫名涌动的情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的这名少女绝对值得自己——身为柯蕾特皇后的专属骑士的法林尤斯去信任。
法林尤斯从思绪之海中回过神来之时,才察觉站在自己身侧的帕格尼准尉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伫立在原地。当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时,才惊觉对方所震惊的为何物。
近十台魔眼机甲自地平线处缓缓驶来,在宵暗身后站成一排,庞大的身躯几乎要将半个天空彻底遮罩,形巨的投影将几人笼覆在阴影之中。
从其中现身的,不是九煌人或者是欧若拉雇佣兵——全员都是穿着伊特诺尔帝国军服的帝国骑士。所有人都没有携带武器,也毫无杀气地自驾驶舱中站起身来,看向法林尤斯和帕格尼。
“可是……这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将帝国的军人策反,还带出来了这么多机甲……”
“我说过了吧?我会向你们展示我的能力——收服早已腐朽的帝国骑士不过小事一桩。怎么样,现在多少能够相信我一些了吗?帕格尼,还有法林尤斯·斯都沃特。”
如果凯里有意利用这种手段将两人一军的话,帕格尼还能够把对方的行为当做是引诱两人上钩的演出。可是,明明是完全处于优势的凯里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或者说,现在就是逮捕两人的最佳时机,而眼前的士兵们却没有动手。无论怎么尝试说服自己,帕格尼都找不到对应的理由。于是,当他企图回头向法林尤斯寻求答案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只能够选择信任对方了。
帕格尼眼中,法林尤斯高大的身躯,在宵暗身前单膝下跪时,竟然显得如此的渺小。就连法林尤斯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番举动,并道出那一句——
"Yes,Your High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