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奈奈的视角】
我从小就对女性的气息非常敏感。每当有同性出现在附近时，我总是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到对方的到来，并猜出她的大致身份。如果对象是我很感兴趣的家伙，来自于这份直觉的准确度还会再高上几层。
或许是因为我小时候特别憧憬花街中被称为花魁的女子，在日复一日阴暗的观察中，掌握了女性所特有的视线、行为特点与呼气运息方式。就算不凭借眼睛去直视，不依靠耳朵去刻意倾听，如果身边突然出现至少见过一两次的女性，在对方视线扫过我的身躯或是暗自吐息的那一瞬间，我多多少少都能感受得到。
说来不怕别人嘲笑。我年幼时憧憬着花魁，在我被拐卖到沚州这片土地上后，我讽刺地差点“如愿所偿”。但在了解过工作的具体内容后，我才看清了所谓花魁的真面目，才理解了那时候大姐姐的劝诫。所以我只好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选择。
就像购买幸福千纸鹤的大姐姐说的那样，虽然没能够成为花魁，但我还是将自己化为了荆蔷薇，以利刃保护好自己。
她的容貌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之后她去了哪里，现在又在何处生活？这一切都已经不得而知。
不过，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份经历，我才得以和她们两人相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们暗自抱有兴致，可能只是因为我擅自认为对方在某个方面与我有着相同之处，又或者说她们多少看清了一些最为真实的我。
其中一人叫作露露席娅。她是个面容姣好的伊特诺尔女孩，日常行为举止总是无意中透露一些类似于贵族的气息，但却并不会给人以高岭之花的感受。我不清楚她脱离帝国在雨花堂中工作的苦衷，唯一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她一定会是一名值得深交的朋友。
至于另外一人，现在就走在我的身旁。
她同样是一名给人强烈感受的女子。特别是她那一如既往张扬的打扮，以及半掩在黑色护目下方的华美面目，倩丽却又无法被完全认知。这种感觉就像是人类擅自幻想并捏造从未见过的异次元尤物那般。
所以当她的气息悄然而至之时，我的内心某处就已经明白了——
又将迎来与自称“宵暗”女子的合作。
完成枪械检查，我调整着射击瞄准器。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后，我将冲锋枪放回操作台上，尽量不将表情浮现在脸部，目不转睛地看向对方。
基地内部混杂着各样目光，疑虑、尖酸。除此之外还有惊喜，毕竟对方正是那个协助过我们脱离险境的宵暗。
她那小小的身影边还有另外一名看上去相当成熟的黑色长发女性，两人之间完全感受不到和睦的氛围。她们站在阴影下，表情无一点起伏。
虽然我早已有所预料总有一天还会再次见面，但没想到她会带来一名隶属于她的协力者。
宵暗提出的合作条件只有一个：准许她的协力者使用基地生活设施。这算得上是相当有诱惑力的交易。陈延略微征求过几名干部的意见后，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就在我带着她的协力者熟悉设施时，发生了点意料之外的事情。那些自称“防疫队”的家伙，也就是浊影，闯入了组织的警戒区域。好在对方看上去并无敌意，没有携带武器，组织成员也没有主动发起攻击。那几人执意要与首领面谈，经过商量后，陈延将几人放了进来。
来的人比较多，为了方便记忆，我就用几人的体貌特征来简而代之好了。领队的是一个中年男，看上去是副队长的家伙有着一撮红色挑染，就叫他红毛好了。剩下的分别是健硕男、胆小男、长发男和红眼男。最后一人是个大名人，就没必要以代号称呼了。
没错，那家伙就是前不久被治以杀害亚提斯特之罪，又被宵暗救出洗脱冤屈的吕明觉。
说起来，真人和荧幕中的形象看上去有些差别。可能是因为通过荧幕无法看清细节的缘由，面对面仔细端详，我突然惊觉自己在哪里见过他这幅面貌。
这不是先前和露露席娅出现在同一张相片中的那男孩么？虽然长相因为年岁不同而产生了变化，但是数个脸部特征都对得上。
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会加入浊影成为其中一员。我也只能祈祷之后我们不要成为敌人，为此伤了和露露席娅之间的友谊。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当吕明觉和宵暗相见时，两人都明显地怔了怔。这是再见救命恩人时内心产生的惊喜触动，我想可以这么理解。
浊影前来的目的，不为其他，是为了有关猩红和福音的事情。几人借以伊特诺尔帝国皇子洛基罗斯的名义，向我们发起邀请，希望我们能够派出代表前去和洛基罗斯本人洽谈，商讨联合销毁福音以及捕获猩红一事。
这种事情一看就是陷阱吧。对方可是那个洛基罗斯，他的意图只怕是想要借机一举铲除威胁到帝国的“祸害”罢了。
所以现在当然应该拒绝对方的提议——这样才符合常理，才是理所应当的结论。
可宵暗却说服了陈延同意合作。这算什么？明知是陷阱却执意以身入局，我愈发猜不透这个女人的想法了。
太糟了。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和宵暗两人将代表组织前去与洛基罗斯面谈。
为什么我不得不去伊特诺尔的皇族那儿拜听对方一番高高在上的赐教啊？
说到底，做这种事情的，应该是陈延才对。
“作为组织的头领，不能轻易地投入帝国的怀抱。”
宵暗嘴上这么解释，实际上只是担心陈延嘴笨说错话吧。虽然事实是这样没错，他作为首领，确实显得过于平庸了。他或许算得上是个好人，但绝对算不上优秀的领导者。
我虽然不喜欢伊特诺尔帝国皇族、贵族一类的人物，但这趟行程也不能引发什么问题激发组织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我今天好歹算是组织的代表，和宵暗一起。
临行前，宵暗避开众人的眼目，独自一人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吕明觉。真可惜，这么小心翼翼还是被我察觉了。
哪怕隔着护目，都能感受到她深情地注视着对方。
她是爱上那男人了么？终究还是个情窦顿开的少女，或者说她也有着自己可爱的一面。
可以想象，如果吕明觉那家伙其实是露露席娅的恋人，两名少女之间会产生怎样惨烈的修罗场。
不过嘛，这种无端的事情不要臆测太多会比较好。我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宵暗一起和洛基罗斯洽谈合作事宜，然后赶快逃出来就好了。
站在防疫局门口的伊特诺尔人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们是作为代表来的，这是洛基罗斯的亲笔邀请函。”
宵暗递出浊影交予我们的、带有皇族印章的函件。
“殿下已经嘱咐过了……没问题，请进吧。”
我们两人在对方的带路下进入防疫局。过道两边有很多没接到收容任务的浊影在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两人。说实话，这种被几十道目光围观的感觉算不上好受。
好在这样的经历只持续了数十秒。那人推开了最里层的大门，恭敬地将我们迎入殿厅。
一名风度翩翩、衣装笔挺的金发男子伫立在我们面前。那蓝色的瞳孔似乎能够洞穿目光所及者内心所有想法一般，刺得我很不舒服。光从宵暗护目下咬紧的牙关看来，她也相当不善于应付这种家伙。所以说嘛，早知道这样，当初拒绝掉就好了。
不过，怎么说呢……真不愧是伊特诺尔帝国的皇族。如此年轻却有着相当惊人的作为，借以手下科研团队的力量为帝国贡献了大量前沿军事科技。在这种年龄就能够在帝国中执掌欧若拉战线的大权，显赫身份地位和优秀的谋略手腕，缺一不可。
不止如此，仅从外表看来也不负皇族之名。端正英气的脸庞丝毫不输那个叫做吕明觉的家伙。更重要的是，其锐利的眼眸中蕴含着十分强烈的意志，简直就像……自视为拯救人间苍生的天神，哪怕为了人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那般。他就是这么一个浑身正气的家伙，就是这么个家伙，却协助伊特诺尔帝国攻陷欧若拉联盟的大量领土，指挥多少母亲的孩子与其他母亲的孩子互相厮杀。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什么，成为这般矛盾集合体的缘由又是什么，令人感到不解。
他的身旁还站着一名年轻少女。能够站在洛基罗斯身旁，还身着一袭华贵洋裙，想来在帝国中也应该是一名地位显著之人才对。
可以感受到宵暗站在身旁，右手微微发颤，嘴唇仿佛失控似地微弱抽搐。我偷瞟着宵暗，略感疑惑。
换做常人，面对这样的两人组合，都应该是对洛基罗斯展现出惧色才对。可宵暗注视着的明显是那少女。
内疚、羞愧……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她的表情。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洛基罗斯。
“敝人洛基罗斯·塔·伊特诺尔，在此恭候两位的到来。这位是我的皇妹，伊特诺尔帝国第三皇女——芙蕾雅·琴·伊特诺尔。”
第三皇女芙蕾雅微微俯首致意。真不愧是皇族出身，一举一动都体现出不俗的雅致教养。这么说起来，我该做出怎么样的反应才不会过于失礼？
“这位是？”
洛基罗斯看向我，嘴角挂着一丝端庄从容的微笑。
“雨宫奈奈。身为首领的陈延因要务缠身难以赴约，故委任我为代理，还请海涵。”
我一字一句地将宵暗教给我的话术挤出喉咙。希望不会显得过于僵硬。
洛基罗斯微微颔首。我松了口气，看样子姑且算是过了这一关。
“这位就是宵暗殿下吧。先前在特区中发生的事件，我已有耳闻。请容许我对你致以崇高的谢意，不仅铲除了危害我帝国的毒瘤，还伸张公义，替数名骑士洗脱了冤屈。”
居然用殿下来称呼宵暗啊，她在洛基罗斯眼中是这样德高位重的存在吗？或者说，只是单纯出于对同样深谋远略之人的敬重。
“我没有资格被帝国的皇子以殿下来称呼。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还请赶快切入正题吧。”
反倒是宵暗这边显得相当不客气啊，明明对方可是帝国的皇子。
“我明白了。那么就让我包含敬爱之情对阁下直呼宵暗之名吧。虽然这次合作是因为双方的利害一致——我们希望能够铲除福音为帝国臣民带来的毒害，同时活捉猩红用于实验，加速治愈浊眼病的特效药研发。而阁下则是希望在解除锈风和福音的危害同时，避免更多无辜生命被猩红残害。但我还是希望在后续行动具体实施过程中，双方能够坦诚相待，互相分享有效情报，坚决全力以赴，共渡难关。如果有需要协力之处，还请无须顾虑，尽可以来此处与我洽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必将全力相助。”
站在伊特诺尔帝国的角度来讲，像我们这样的反抗组织就是危害帝国统治的“害虫”。洛基罗斯却作出这样通好的结交发言，要是被特区里的伊特诺尔人听到，恐怕会引起巨大的争议吧。
丝毫不惧意外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作出这番社交辞令，该说真不愧是帝国第一谋略吗？对于自身绝不会失误的自信不带有一点疑虑。
“为此，我和芙蕾雅再次向两位诚挚发起合作邀请。希望双方都能够为了守护国民的安宁而坚于职守。”
言毕，皇子皇女恭敬地面向我和宵暗俯首行礼。
“如果洛基罗斯殿下刚才所言皆为真情流露的话，我等当然愿意与帝国携手共克难关。只是，为了能够让双方都放下戒心真心合作，接下来还请洛基罗斯殿下听听我的提案并慎重考虑，在那之后予我回复。这事关双方能否顺利解决这次事件。”
宵暗这句锐利的言语，让洛基罗斯短暂沉默了一小会儿。虽然那视线偏移得十分微弱，但还是被我察觉到了——洛基罗斯以成竹在胸的神色瞥了芙蕾雅一眼，仿佛早已预料到宵暗会将话题进行到这一步那般。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可以感受到，两人之间正进行着一场不见硝烟的战斗。我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宵暗。不过，事实证明，我的忧虑是多余的。像他们这类人之间的对决，往往都留有几多后手，两边没有任何一方会如此轻易就败下阵来。
“洛基罗斯殿下，在此期间，我希望你麾下的防疫队能够暂停对浊眼病患者的收容。”
“哦？这是为何？”
洛基罗斯捏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很明显，他是装的，这大概代表宵暗的提案尚在他的容许范围之内。
“作为防疫局的创始人和领导者，相信洛基罗斯殿下对于防疫队在这片区域民众之间的评价早已有所耳闻。”
宵暗向前踏一步，继续说道：
“无论是寻迹猩红的行踪以便于捕获，还是打击福音的流通渠道，九煌民众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身为帝国国民之父的皇子殿下，对此应该颇有体会。”
“没错，事实上，在我帝国本土因官民纠纷引发的矛盾冲突时常有之。如若不能预防或是及时协商解决，必定会演变成于双方都不利的悲哀结局。”
洛基罗斯颔首，表示对宵暗说法的赞同。
“因此，为了争取到九煌民众的力量，还请洛基罗斯殿下令防疫队暂停所有收容行动，并积极改善与民众之间的关系，以全力投入到寻捕猩红和打击福音之中。”
“我明白了，这点我可以答应你。防疫队行动的具体斟酌……我就交给你了，宵暗。”
以爽朗的音色回应宵暗的提案，洛基罗斯又再次微微俯首。
“不过，希望宵暗不要对防疫局与疗养院存在的初衷产生质疑。我等皆是为了保护浊眼病患者，并竭力为他们提供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治疗而坚持至今。虽然不为大多数的民众所理解，但还请你能够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
蓝色眼眸在发丝阴影的衬托下愈加深邃，叫人猜不透其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思绪与情感。不过，堂堂伊特诺尔帝国皇族居然会低声下气地请求一名女子肯定自己的理念，这还真是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就连一旁的芙蕾雅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来就算是作为第三皇女的芙蕾雅也没见过洛基罗斯如此卑微的态度。这算是宵暗获取的小小胜利吗？恐怕答案只有置身战局的宵暗本人才知晓吧。
“……我明白了，我当然不会质疑殿下的初衷。至于防疫局与疗养院对患者提供的保护与治疗，洛基罗斯殿下心中自然有数，我不会对此做出过多的评价。”
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可以感受到，宵暗仍旧对洛基罗斯投以绝对的质疑神色。尽管洛基罗斯对此只是回以从容的微笑。
“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提案。”
宵暗将垂下的鬓发撩到耳后，在胸口下方抱起双手。那美型而整齐的指甲相当引人注目。
“不妨说来听听。”
“我希望殿下能够派遣一支防疫队直接隶属于我指挥。”
“哦？可否告诉我这样安排的用意？”
洛基罗斯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宵暗，瞳孔中映射出强烈的好奇感。
“猩红可是个危险的目标。为了能够沉下心来调查，我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护卫保我周全。”
宵暗心底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明明护卫的工作可以交给我们来负责，根本没必要委托给不能完全信任的浊影。还是说她有着必须这么做的必要？真是叫人看不穿她的城府。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宵暗这样安排是为了更为深远的打算。呵呵。”
“没错，就是这么自私的理由哦。”
这是一道怪异的景致。我没看错吧？宵暗和洛基罗斯两人居然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像是对弈双方分别摸清对方棋路后，和棋时豁然开朗且互相认可一般。
“没问题，我可以答应你。至于具体的人选，我想我们两人心中早已有定数，应该不必多言。”
“如此便好。”
双眼和头脑传来一阵晕眩的感觉，我就快忍不住打呵欠。根本跟不上两人的对话思路，真想快些从这里脱离开来。
洛基罗斯走上前去，向宵暗伸出了手。宵暗同样恭敬地握住对方略显宽厚的手掌。
“希望双方能暂时放下过去的不快，共同考虑未来的出路。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芙蕾雅。”
洛基罗斯向一旁一直沉默的皇女芙蕾雅使了个眼神。芙蕾雅愣了愣，恍然大悟似地走到我身边。
意思是要让宵暗和洛基罗斯两人私下交谈一番吧。倒也好，我已经受不了这种跨频道的谈话内容了。看芙蕾雅的表情，她应该也是深受其苦。
我先一步离开殿厅正门，芙蕾雅随即跟在我的身后走出。两人就这样站在明亮的落地窗下静静等候。
“那个……”
皇女芙蕾雅居然主动和我搭话，这还真是不胜惶恐。
“雨宫奈奈。叫我雨宫奈奈就好。”
“雨宫奈奈。”
芙蕾雅以略带怜惜的眼色盯视着我。
“你是土生土长的沚州人吗？”
“并不是。我出生在九煌旭州，只是年幼时被人拐卖到沚州来罢了。”
“这样啊……抱歉，可能提及了你不愿回忆的话题。”
“没关系，皇女不必道歉。”
毕竟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并非芙蕾雅，我没有必要为此戴上有色眼镜去擅自仇视一名从未有过交集的人。
“要是战争能够早些结束就好了。”
“嗯？”
说实话，自看到她陪同洛基罗斯一同出现的那一刻起，我还以为芙蕾雅是帝国中主战那一派的人物。看样子是我误解她了。
“这样一来，雨宫奈奈也能尽早回到旭州与父母团聚，不是吗？”
“……”
总感觉这家伙在某些方面和露露席娅有些相似，是我的错觉吗？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注视着天空的云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洛基罗斯迈着飒爽的步伐推开殿厅正门，牵过芙蕾雅的手一起走出防疫局。
过了有一会儿，宵暗才踱步至我的身边。她的表情犹如湖面那般平静，完全看不出有一丝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