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密布的天穹之下，只听得到充满暖意的羽绒拂动声。
毫无杂质的清流自结界的彼岸漂流到这片人类无法踏足的领域上，变得愈加洁润。沾染露水的羽叶因不堪液体的重负，从金色的枝干上飘落，任由嬉戏的青溪冲刷。
露露席娅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只感觉奇怪——明明是阴天，完全无法渗透阳光的林荫小道理应相当晦暗才对。
可是这片完全脱离了人类文明的场所，在树干上天鹅绒一般的光羽照耀下，竟比伊特诺尔皇城的正午还要明媚。
一位相当年轻的精灵目光炯炯地盯着道路尽头——完全无视身边的景色。明明这些蕴含大量玛娜的光羽、纯洁的清水以及金碧树干掺杂在一块的奇异色彩，构成了一幅在露露席娅看来相当令人心潮澎湃的异世界奇观。
或许从这名年轻精灵无邪的眼中看来，周身的景色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道路尽头的崭新天地更叫人向往。
“呐，我们顺着这条小溪溯流而上，一起去看看人类的世界吧？那里一定比传说中的龙巢还要宏伟壮观呢。”
（是在向我搭话？）
露露席娅试图启唇回应，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身体的控制权。
看到对方欢欣雀跃的样子，露露席娅的嘴角自顾自地会心一笑。
“会不会有名为城堡的建筑呢？还有帅气的人类王子镇守其中。会不会有呢？”
“亲眼去看看就好啦。”
自己的躯壳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精灵的动作正如她的年岁一样朝气蓬勃。她伸展着四肢，拉起露露席娅——或者是露露席娅躯壳的手，一起欢悦地奔跑在溪水边的绒草地上。尽管脚步有些笨拙，但两名少女跃过苔石，拥抱天空的舞姿，看上去仍旧叫人感受到年轻生命的活力。
周遭的景色逐渐黯淡，变成了露露席娅所熟知的场景。
被凸起的树根绊倒。精灵少女和露露席娅的身躯叽里咕噜地滚下小山坡。
“精灵？……你们俩，还好吗？有哪里受伤么？”
伴随着一阵马匹的嘶鸣声，某种无法理解的语言以俊朗的声线编织而出。
骑着白马的伊特诺尔皇子翻身下马，左手搭在剑柄上，谨慎地走到精灵少女面前，单膝跪下。
伸出了宽宽的手掌。
眉清目秀的美貌，一下子便在精灵少女心中点燃深红炽热。
纵使合上眼睛，眼睑内浮现的，依旧是微笑的王子殿下。
……
露露席娅心里沉淀的各种想法，都像被冲刷干净了一样弥散开来。
她缄默不语，伸手去触碰废弃建筑的残骸，试着重新找回实感。
想要去努力找回早些时候莫名丢失的那一小段记忆，可露露席娅愈是费尽心神试着回想，自己的脑袋就像陷入漩涡似的，思绪变得愈加凌乱。
不知是谁的回忆碎片，如潮水般推动着一股异样的不适热流涌向露露席娅的胸口，在这之后却又不留下任何回忆画面。
本想暗自忍住的露露席娅最后还是没能够抵抗恶潮的拍打。她俯下身子，干呕起来，泪花在眼里打转。
然而一旦将精力从追寻往昔的风中抽出，露露席娅的身子又不知不觉地回归到平日的正常状态——虽然有些劳累，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方面的不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那之后就总是这样……）
逐渐昏沉的日光对露露席娅的满腹疑惑一无所知，它只是挣扎着在废弃建筑群间独舞。
突然察觉到背后打来的视线，露露席娅越过自己的肩膀朝身后警惕一瞥。
一名男子若无其事地徘徊在街道上，故意弄出相当规律的脚步声传递信号。确认过四周无人后，他立刻压低皱巴巴的鸭舌帽，扯下脏兮兮的外套搭在胳膊上，快步走进小巷里。
那是一名随处可见的九煌中年男子，没有什么明显的面部特征。蜡黄的脸上涂满了灰泥，衬衫破了洞，两边裤脚长短不一。看上去像个随处可见的水泥工。
既然时间已经到了约定的时候，也确认过对方传递的信号。那么他肯定就是和露露席娅相约在这里碰面的那个人。
“嘿欸~没想到你的化妆技术还挺好的嘛，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这样才符合绝密任务的神秘感嘛。反倒是你——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换一套衣服。没想到你居然敢穿着这套夸张的服装，在光天化日下大摇大摆地出现于锈风的地盘，还真是自信啊。”
刚一开口，沈真就揶揄宵暗。
“我刚才在街上看到好多悬赏令。你绝对不知道，陈风恺为了活捉你和雨宫奈奈，究竟出动了多少猎犬追寻你们的下落。”
“我不想知道。就算那群家伙来再多人，也没办法近我的身。比起这个，我比较在意陈风恺为什么下令活捉，而不是直接把我干掉。”
陈风恺盯上雨宫奈奈的理由倒是显而易见。像雨宫奈奈这样的机甲驾驶员，哪怕是在优秀骑士云集的伊特诺尔帝国内部，也绝对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顶尖机师。再加上两人之间似乎还有着不怎么愉快的过去，会被陈风恺盯上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是让他吃瘪的宵暗，对方理应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才对。
是想要将自己抓起来虐待一番，以泄心头之恨吗？
在沈真前去探查消息这期间，一共有四名陈风恺手下的狂犬注意到露露席娅的行踪。因为有OATH绝对服从的能力加护，在几人靠近之前，露露席娅便先发制人控制住对方。四名打手不仅不再能够对露露席娅造成威胁，反倒成为了自己监视锈风的棋子。
他要是再这样放任自己的手下单独行动，只怕最后身边全都是露露席娅安插的眼线吧。
“我想陈风恺是想要将你据为他用。毕竟自从上次的劫囚事件后，整个贫民区里都流传着你宵暗的传闻。先前你还教训了陈风恺一顿。”
一阵阴风袭过。沈真重新穿上脏外套，用胳膊肘支在垮了一半的窗沿上。
“‘宵暗以绝对的劣势力差，粉碎了凯里的阴谋，救出冤罪的九煌人，同时避免了伊特诺尔军队借机造势对贫民区发起新一轮清洗。’——贫民区里的九煌民众可都不厌其烦地传颂着你的事迹，称赞你的才能。陈风恺想要拉拢你倒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就街上的悬赏令看来，你的价码已经被标到一千万元。光是提供你的行动路线就有十万的赏金，这对于贫民区的一般民众来说，可是一笔足以供养一家三口生活好几年的资金。”
“喂喂……你该不会把我卖了吧？”
露露席娅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哼，你把我沈真当成什么重财轻义的小人了？我要是真的把你出卖了，早就拿着一千万逍遥海外，哪能大摇大摆地来这里。”
“呵呵，倒也是。你特意白白浪费了一千万赏金，不顾生命危险来这里见我了。之后回去得向你们首领好好称道一番，给你升个职封个官之类的。”
“真的？！宵暗，你可要说话算话，一定得多替我美言几句才行啊。”
没有理会沈真灼灼闪光的期待视线，露露席娅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身边。
“我会考虑。目标建筑附近的街道排查怎么样？这会儿有巡逻部队吗？”
“啊啊，已经摸查过了。那几栋建筑附近驻扎的巡逻队刚好到了轮班时间，如果我们现在赶过去，应该可以在换班期间找机会潜入建筑里。”
“整个换班时长有多久？”
“十分钟左右。我已经确认过三次，不会错的。”
“时间蛮紧张的嘛……看样子得抓紧才行。”
“不过，这样真的行吗？就我们两人，能从他们的包围中带走雨宫奈奈么？”
亲眼见过锈风巡防的庞大队伍后，沈真心里没了底。
听了他的话，露露席娅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意，盯着沈真，仿佛在说：“放心吧，相信我就好了。”
无言的缄默，露露席娅转身离去的背影安若磐石。她快步行走带起的小股微风卷走萦绕沈真的犹豫，牵动他的脚步一齐朝目标走去。
***
樱花凋落之处，小小花魁端庄雅致地抚着琴弦。
琴声空远婉转，余音久久不绝。仿佛是在恭迎即将到来的繁花雨季，充满了希望的阳光与梦幻的彩染，完全不见平日里的那般空虚与哀愁。
想必是因为抚琴的花魁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爱，难以抑制心中骚动的兴奋情绪，才弹出如此美满动人的乐章。想要把自己的喜悦尽情分享，把所有的思慕之情都付诸于琴弦的波动。寄托了少女芬芳又隐秘的、对未来的畅想，承载这份情感的音符化作诗章，一点一点地传达给花街两边的听者。
雨宫奈奈有些不舍、又略显羡慕地张大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那位纯洁的花魁。她一边从人群的最末端为其献上衷心祝福，一边沉浸在悠扬的琴乐中。
曲尽人散之时，雨宫奈奈的小肚子咕咕叫起来。她摸了摸瘪瘪的肚皮，轻轻叹息，伸手去抓身旁的小竹篮。
“年纪轻轻，真是好一张愁容。”
于耳畔突然响起。陌生而低沉的男声吓了雨宫奈奈一跳。
“叔叔，可以放开奈奈的竹篮吗？我要回家了……”
雨宫奈奈为难地嘟囔着。一名中年男子按住她那有些破旧的竹篮，纤细竹竿编制而成的篮子发出痛苦吱呀声。
怎么也拽不出自己的竹篮，雨宫奈奈畏畏缩缩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盯着面前的中年男子。
“陪叔叔聊会儿嘛。比起这个，你饿了吧？来，叔叔这儿有块面包，叔叔还不饿，送给你吃好咯。”
“诶？可以吗？”
“当然！快吃吧，快吃吧。”
“谢谢您！叔叔，您真是个好人。”
接过撕开了的包装袋，雨宫奈奈将松软香甜的面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饿坏了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唉声叹气的，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中年男子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完全不顾雨宫奈奈因咀嚼吞咽而抖动的头部，擅自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雨宫奈奈用力吞下嚼得半碎的面包，轻轻点头，失落地说道：
“我想要挣钱替爸爸治病。可是我既没有才艺，年龄也不够去大人们的店铺里打工……唉，要是我也能成为像春夏秋爱那样的花魁就好了呢……”
“这样啊……”
男人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自己的络腮胡，随即咧嘴挤弄出一副笑面，拍了拍雨宫奈奈的后背。
“这不就巧了嘛。我这里刚好就有一份类似于花魁的工作岗位空缺出来，薪酬不菲，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手呢？”
“真的？我真的可以做这份工作嘛？”
眼前女孩的眼睛愈是精光闪闪，中年男人的嘴角愈是高高扬起。
“没错，没错。不过，这份工作的地点有些远……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留，另外再找合适人选就是……”
“我要去！我要去！”
“这样呀……呵呵，那就跟我来吧。”
想必中年男子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成功的喜悦中。他牵起雨宫奈奈的小手，笑容像秋日的天空一样清爽邈远。
这让雨宫奈奈越发信任眼前这位大胡子叔叔。
那是雨宫奈奈第一次乘上船只。虽然和路边荧幕中的巨型轮船比起来要逊色不少，但她还是为此兴奋了好一阵子。
只要在这狭窄的小屋里辛勤工作，就能替父亲挣够治病的费用。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怪异气味，不过这都无所谓。一想到爸爸能够很快恢复健康，无论环境再怎么艰辛困苦，雨宫奈奈也绝不害怕。
能够碰上叔叔那样的好人是我之幸，这里的大人们愿意提供工作，同样是自己的幸运。能够在如此幸运的世界里生存，雨宫奈奈甚至要开始憧憬起未来的美好生活来。
门锁传来解除的扭转声，那也意味着贫苦的过去不再属于自己和家人，因为美满的来日正要踏入门框。
……
残酷的时光飞逝，雨宫奈奈颤抖地抱着自己手里沾满鲜血的尖刀，晦暗的瞳孔紧盯面前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房门被粗暴地踢开。与慑人的怒骂声交杂而至的，是数名成年男子的拳打脚踢。
有人说过，现世是梦。如果是这样的话，雨宫奈奈所经历的这一切，或许就是她在那樱花凋零的时节里做的噩梦吧。
骨关节的悲鸣、沉痛的腹腔、嗡嗡作响的脑袋以及那染红视野的血腥味，这些都是噩梦的一部分。她祈祷着这场噩梦能够快些结束，好让自己梦醒，重新回到现实的、不那么美满却又相当幸福的小小世界。
“给我住手。”
“是……副首领。”
陈风恺呵止住手下的成员，恭敬地将首领迎入室内。
“父亲。就是这小姑娘杀掉了老魏，接下来怎么处置？现在想追那个贩子应该也追不上了吧……是直接把她干掉还是……”
“为了买下这小姑娘，我可花了不少钱。她的卖相不错，也有很多顾客有着这方面的特殊癖好。杀掉可就太可惜了……”
首领露出渗人的冷笑，蹲下身子，深深吸上一口昂贵烟叶。拽走雨宫奈奈手里的小刀后，吐出的二手烟雾罩住了雨宫奈奈小小的鼻尖。
她不断咳嗽，溢出的鲜血从嘴角流下。
“不过……居然能够干掉小魏，呵呵……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
将燃烧的烟草按在雨宫奈奈的手背上熄灭。首领站起身来，用鞋底将半死不活的她掀翻，仰面朝天。
相比起身上的其他伤势，区区烫伤已经无法再让雨宫奈奈因疼痛而哀哭。
“第一条路，继续你现在的工作——当然，除了闭店以外，你没有时间休息。在完全偿还我的损失之前，你都别想离开这房间。”
他接过陈风恺递来的手帕，缓缓将手中染血的尖刀擦拭干净。
冰冷的刀尖泛着光，仿佛在这温暖的季节结了冰一样。
“第二条路……”
明晃晃的短刀落下，在触地反弹过后横躺在雨宫奈奈满是鲜血的手边。
雨宫奈奈用尽最后的力气扭过脑袋，用阴暗到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看向那柄小刀。
“拿起这把刀，成为我的猎犬，撕碎所有妄图接近我的野狗。”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仿佛救命稻草一般，雨宫奈奈终于碰到了小刀的刃尖。
一丝安心伴随她鲜红的眼帘入眠。
……
（蠢货！）
雨宫奈奈在心里怒斥自己。
她摇摇晃晃地扶住一旁鲜红的电线杆，手中的尖刀淌着热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她的大腿上。
现在自己可正处于锈风的地盘，刚结束与众多打手的一番搏斗。可雨宫奈奈却讥讽地在这时回想起过去的往事，真是粗心大意。要是有新赶来的打手趁机袭击自己，她恐怕已经被打晕拖到陈风恺面前了吧。
（是力竭的缘故？）
本打算毁掉其中一处重要设施后就暂且撤退，未想遭到了狙击手的袭击，还引来了数量惊人的锈风打手。唯一的好事，可能就是狙击手第一枪因误判风速，没能射中雨宫奈奈，子弹从她的肩膀擦边而过。
即使是对于曾经在十余名刺客的围攻中，一边护卫前锈风领袖，一边杀出一条血路的雨宫奈奈来说，这次的战斗也是前所未有的惨烈。
已经离开惨绝人寰的战场，雨宫奈奈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那刻印在眼球上的、活生生的地狱场景。自己的脚下已经血流成河，如果要继续前进，干掉锈风的诸多干部和陈风恺，那时候，由尸体堆积而成的肉山到底会叠多高？
（不要去想这些……不踏上修罗之路的话，就没办法再回到他们身边了……）
突然察觉到身后接近的气息。雨宫奈奈想也不想，下意思地反手持刀，转身向来者刺去。
好在她及时收手。
“宵暗？你怎么在这里……”
刀刃离自己的咽喉仅有厘米之遥。虽然有着魔装保护，但露露席娅还是不禁咽了口后怕的唾液。
在刀尖的疾风消失之时，露露席娅几乎一度认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
“把你的刀收起来啦……好危险的。”
“……抱歉。”
雨宫奈奈把刀收回腰间。
“你应该待在组织里协助首领他们才对。这里太危险了，你看过悬赏令吗？你可是被陈风恺标上了一千万的天价。”
“关于这点，你可没资格训我。”
“……”
“我明明都那样叮嘱过你，不要只身涉险，可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因为……被搁置在一边，什么也不做的话，会回想起讨厌的事情……我很害怕。”
“在锈风的地盘会遇上更加可怕的事情，就算被他们打伤丢到陈风恺面前也无所谓吗？”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失败了，只能说明自己能力不够——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活着度过所有难关，回到我的归所？”
“！！”
眼前的情景，哪怕只是闭上眼睛回想都让人觉得怒火中烧。
那眼眸中懦弱的神色，和雨宫奈奈的五官相性差极了。
露露席娅不禁要问，之前那名驾驶机甲、英勇果断的雨宫奈奈到哪里去了？之前在自己迷茫时，为自己排忧解惑，成为了自己支柱的雨宫奈奈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清楚你和陈风恺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怨仇……要是你愿意的话，回去之后可以尽情向我倾诉。总之，现在这里很危险，我们先离开这里……”
抓住雨宫奈奈的手，露露席娅二话不说就要拉着她赶快离开。
“等等……”
“别啰嗦。”
“喂喂！你这家伙，给我下手轻点啊。要是伤到我家姑娘，你可怎么赔？”
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男声从街巷中传来。
两人回头看去，从暗巷中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陈风恺。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站在道路中央，周围有数十名护卫。
“仗着自己是陈延那家伙的参谋，就对小姑娘那么粗暴，看着很可怜的，宵暗哟。”
“彼此彼此……和你的做法比起来，说不定我的方式已经算是相当温柔了。”
“哼。雨宫，近来怎么样？可还算精神？”
“……托你的福。”
雨宫奈奈吐出简短几字后，便没有再作更多回应。
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杀意。
理由什么的算不上问题。不论何种理由，这种用残酷手段毁了自己童年的家伙，还有他的那帮同伙都是无法原谅的。
“嚯嚯，别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嘛。咱们曾经可是相当要好的同事，不是吗？不过我的资历比较深厚罢了……”
陈风恺抽出一卷烟草，伸向一旁。身边的护卫立刻拿出火机替其点燃。
“所以，我劝你们最好别给我耍些什么小心思。和上次可不同，这里是我锈风的地盘，要是你们敢乱来，是绝对不可能逃出去的。你们两个小姑娘还哭着向妈妈讨要奶水时，我就已经是锈风的副首领了。像你们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那少得可怜的脑水里不管转多少个弯……我绝不可能少看穿任何一个。”
“呵，不只是组织名，就连脑子也锈掉了么？”
无视一排排黑压压的兵器，露露席娅依旧开口嘲讽着陈风恺。
“哈哈。不错，这种情况还能开口叫嚣，说明你还很有精神。有精神可是件好事，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被你们这帮年轻人当作老年痴呆——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宵暗。”
“最好别是些无聊的事情。”
“和身边的姑娘一起，做我的手下。我不会亏待了你们的。”
“哼……”
“宵暗，不管你想要什么东西，只要是能够拿钱买到的，我都能帮你入手。”
仿佛害怕宵暗率先开口说话似的，陈风恺在察觉对方嘴唇微微颤动之时，便立刻开口将其打断。
“至于雨宫奈奈，你不是想要回旭州么？只要你到我手下替我办事，我可以保证，每过一段时间，就让你回旭州一趟，如何？”
雨宫奈奈的瞳孔收缩。
她瞪着陈风恺，却说不出话来。
（要答应他的邀约吗？）
（放下仇恨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回到父母身边……）
手指颤动着。
重新到来的最大恐惧，是自己曾经从不敢直面的疑问。
这样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幻想过。
——如果陈风恺亲口承诺，愿意将自己送回旭州，自己就可以回到家中，回到父母身边。
可是这样的话，自己这些年来经历的苦难又算什么？自己吞下去的鲜血、等待着加倍奉还的那些鲜血又算什么？
如果怀疑这些的话，那些死在雨宫奈奈刀下的亡魂，一路走来的道路，以及付出巨大代价进行的大大小小战斗的意义——迄今为止的一切都会化为虚无。
“我……”
雨宫奈奈的思绪已经无法正确处理自己矛盾的心理纠葛。
这个时候，雨宫奈奈的手心传来更为柔软的触感。肌肤的暖意慢慢从中渗出来，逐渐浸透她的全身。
在和肌肤同样逐渐变得温暖的意识中，雨宫奈奈察觉到一抹来自同性的背影落在自己身前。
“就算把我们两人拉入伙，又有什么意义？你也没办法对付伊特诺尔吧？”
露露席娅替雨宫奈奈挡住了对方恶心的视线。
“呵呵，我可不那么想。如果不是因为你这家伙的存在，那天就应该是陈延手下那帮家伙的葬礼了，雨宫也早已是我的囊中物。说实话，我本以为你之前能够打败伊特诺尔军队，运气成分占比会比较多——但现在看来，你这家伙应该有点能耐……”
“哼，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不过，就算跟你混，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刚才说过，只要是金钱能买到的，我全都可以提供给你……”
“如果我说，我想要伊特诺尔皇帝的人头呢？”
“啧！你这家伙……最好别得寸进尺。”
陈风恺一边说着，一边指示手下从暗巷中拖出沉甸甸的麻袋。
好像是个被拉长的面团状物体装在其中。两名壮汉分别抓住两端，高高荡起麻袋后随手抛出。
麻袋中的物体滚向露露席娅脚边。从声音上听起来，是某种软体物质，至少不会是炸弹。这个逐渐接近的东西并没有杀气一类的气息，起码不会成为威胁。
但是——
露露席娅后退半步。麻袋的束缚绳脱落。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名年约二五的女人的双目，正散发出一副死相，由下至上瞪着露露席娅。
女人衣不蔽体，遍身是遭到残忍虐待的紫黑色淤血。生前必定是遭到了锈风那帮家伙的凌辱，现在已经沦为遭到丢弃的木偶。
对于陈风恺来说，比起轻易地干掉宵暗，先让她感到恐惧显得更加重要。能够使她产生动摇，宵暗或许会重新试着考虑合作一事。就算她依旧固执，这种景象也足够在心理上狠狠折磨宵暗一番。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若是执意和我作对，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当然，对象是你的话，我会尽可能采取更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毕竟你看上去相当值钱的样子。”
“你这家伙……真是有够鬼畜。”
“很高兴能够听到你这么夸赞我。那么，不知宵暗阁下和雨宫意下如何？我想我开出的价码已经相当有诚意了。”
“宵暗，我们……”
雨宫奈奈用几乎听不见的哭腔在宵暗身后低语。
“要不我们就……”
也许是从宵暗的背影中看出她的镇定，雨宫奈奈只得将涌至咽喉的言语又咽了回去。
露露席娅单手牵起雨宫奈奈的手腕，紧紧握住。
尘土四起的街道上，杀气腾腾的锈风成员呈人字形排开站立。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他们都摩拳擦掌、舔唇舐舌地站在陈风恺身后，手上闪烁着钢铁的耀辉。
开山刀、狼牙棒、钢管，当然还有用于中近距离作战的冲锋枪。
“最后给你们五秒考虑时间……”
陈风恺举起右手，远处建筑物中闪过一道辉光，冲锋枪手纷纷瞄准两名少女的腿部。
他感到有些怪异和不爽。
原因很明显，面前的宵暗模仿着他的手势，将手掌举在肩侧。
“你会后悔的……宵暗！”
双方同时握住拳头。
数声枪响划破建筑物上空的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袭来……
正中陈风恺身后的几名冲锋枪手，其中一枪击穿了陈风恺的肩胛骨。
“首领！”
“可恶、可恶、可恶！开他娘的什么玩笑？！宵暗，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露露席娅不语，牵起雨宫奈奈的手缓缓后退。
“我也是幼稚了一把哈？被你这种小丫头戏耍到这种地步……”
仍旧没有回应。
“你倒是他.妈的给我说句话啊？！”
陈风恺发出怒吼。
“沈真！”
呼唤一直躲在暗处的男子，露露席娅抓紧雨宫奈奈的手转身奔跑起来。
“哈哈，到我登场了！”
“什么——？！”
那声疑惑还未来得及消散，就被空中绽开的一片白幕彻底盖过。
视觉和听觉被尽数剥夺。
“沈真，快撤。”
“来了！”
心满意足地欣赏过自己的杰作，沈真抛下那群捂着眼睛的锈风成员，拔腿就跑。
“哈哈哈，知道我沈真的厉害了吧？”
他一边叫着，一边将腰间剩下的烟雾弹撇在地面上。
在一帮狼群的包围中，三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烟雾中。
“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
陈风恺不甘地捡起冲锋枪，对着烟雾胡乱扫射一通。
……
好不容易跑到了锈风的势力范围外。到了这里，应该就不会再被袭击了。
露露席娅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调匀呼吸。
“你们……没、没受伤吧？”
带着强烈喘息声的字句在露露席娅口中拼接起来。
雨宫奈奈轻微地摇摇头。
“胳膊上稍微有点。被那家伙用冲锋枪射中了，不过只是些小伤，无伤大雅，哈哈。”
“……让我看看。”
“我没事的。”
“我叫你让我看看。”
“呃……”
宵暗被阴影覆盖的身影似乎散发出某种不可违抗的皇族气场，沈真的笑容逐渐僵硬。他只得乖乖脱下外套。
“！这不是都被击穿了吗？不赶快止血可不行。”
“你这么一说，确实开始痛起来了……估计是刚才太兴奋，没注意到……”
“别乱动。还好有带应急医疗用品——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点。”
咬紧牙关。血流被止住，得救的实感急剧涌上心头。
“得救了！没想到你还会处理创伤啊。”
“因为他曾经总是受伤，不掌握一些应急处理手段可不行……总之能帮上忙就好。”
“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回去吧。记得把你的伤口藏好，别让其他成员看见。”
“好。”
“雨宫奈奈，走吧？”
露露席娅向她伸出手。
接过对方暖暖的手心后，雨宫奈奈略显犹豫地起身，向着建筑的阴影外迈出了第一步。
***
总是莫名其妙陷入他人的回忆中，事后却又回想不起任何有关的画面。再加之今日的剧烈运动，还使用过玛娜，露露席娅这会儿连走路都快走不稳了。
同陈延确认过猩红藏身处的监守人员配置后，露露席娅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离开办公室，准备回到雨花堂——今晚一定要拜托莉莉卡替自己好好按摩一下才行。
基地正门围满了人。
该说是嘈杂呢，还是动摇呢。露露席娅总感觉有一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压迫感。
（已经够累了，不会又要出什么岔子吧……）
她已经做好收拾烂摊子的准备，扶着墙壁向正门走去，从人群缝隙中窥视里面的情况。
南九岳带着一帮成员将沈真围得严严实实。
“喂，沈真，你被陈风恺那个混蛋打伤了是真的吧？你回答我啊！”
沈真抱着胳膊，一味保持沉默。
（这个笨蛋！净会添乱。）
露露席娅的心底几乎要开始哀嚎。
转移成员注意力的计划才刚要开始实施，南九岳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带领成员闹出这种事情——普通成员之间的冲突也就算了，但若是身为干部的沈真遭到锈风枪击一事暴露，露露席娅千辛万苦布局的计划可就要付之东流。这样一来，势必要采取会带来更多损失的备用计划。
必须想个办法替沈真隐瞒伤情才行。
“我这不是一看就没有受伤吗？”
“所以，我刚才就说了，不看到你的胳膊，大家可都没办法接受啊。你身为干部，难道就一直这样忍气吞声，任由锈风欺负么？”
“南九岳，就连我都知道，现在正面冲突只会增加无谓的伤亡。锈风那帮家伙可是正在等着咱们上钩。”
沈真模仿着宵暗和首领的说辞，试着劝离周围的成员。
“我当然知道。但是他都骑到咱们干部头上来了，这种情况难道还能忍气吞声吗？我们可不想当懦夫。”
南九岳身后的一帮成员也跟着起哄。
“我说了，我没有受伤。”
“适可而止吧。嘴上说着没受伤，却连胳膊都不肯给我们看，这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密集的人群中，一片寂静。沈真抱着胳膊，凝视南九岳。聚集的成员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沈真的举动。
气氛可谓是剑拔弩张。露露席娅无法再旁观下去，打算介入。
这时沈真将胳膊松开。
正当众人都以为他要卷起衣袖展示伤处时，他却突然抽出腰间的短刀，高高扬起。
然后传来血肉蠕动的声音。
“……”
刀刃刺入沈真的胳膊——原先被露露席娅紧急处理后缠上绷带的地方。
“喂……沈真。”
南九岳震惊地盯着沈真鲜血直流的胳膊。
沈真的五官已经疼到近乎扭曲，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拔出小刀。
“大家愿意献上性命，同锈风和伊特诺尔战斗到底的觉悟，我现在已经刻进这条手臂了。但是，请相信首领、相信宵暗……大家一起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吧。”
“你这家伙……”
南九岳垂首，凝固片刻后，转身看向其他成员：
“沈真的胳膊确实是受伤了，但是，这不是被陈风恺打伤的，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形势略有好转。
沈真透过人群看向宵暗，硬挤出笑脸。
露露席娅苦笑着离开人群，拖着疲乏的身子踏上归途。
“那家伙，还挺有骨气的嘛……对他的评价，说不定可以再稍微提高一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