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觉置身于一片喧嚣之中。
椅子腿在地上摩擦的声响,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众多防疫队成员举杯畅饮、觥筹交错的震动。小型增氧泵和气泡石在备勤室正中央的水族箱里发出咕噜声,持续吐出水泡。
带着抑扬顿挫的谈天说笑声,仿佛就是那从水底某个角落涌起的气泡,不知来源于谁人的哗笑或低语。每个人都应该想用话语向身旁的某人表达什么,但是众多声响交错堆积,语言融化在一起,逐渐盈满成无意义的耳鸣。
不论每个人的心绪再怎么清晰明确,一旦交织成声音被逐一听见,最终都会在混合后失去方向性,变成一串紊乱的杂音。
就像吕明觉对于自身内心的认知一般。
世界上有五类人。
——虽然同一个人可能会有多面性,但是从大的角度来划分,可以将所有人类分别划拨到正义、守序、中立、混乱以及邪恶这五个秤盘内部。
从小就与周遭一般孩童经历不同的吕明觉,在通过异于常人的视角,对养父这类政治家、军阀中的士兵、沚州大地上的平民的观察中,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一事实。
正义——他们是道德与秩序的维护者,是为人类建设崇高理想国度的践行者。纯善的正义使者致力于帮助弱小,服务他人,是人类绝对的灯塔。
守序——这类角色心存善良、严格遵守法律和道德规范,是人类荣光的拥护者。虽然没有勇气和绝对信念同邪恶正面抗争,但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仍旧愿意为了正义挺身而出,维护弱者的利益。大多数人类隶属于这一群体。
中立——没有固定立场、只注重事实和利益,但他们不会刻意去触及法律与道德的底线。以心灵为镜、以观念为尺。不以善良和正义自诩,不站队不同立场而盲目追随,哪一方在他们看来是正确的,他们就支持哪一方。虽然可能会因为个体视角的局限性而好心办坏事,但无疑仍是隶属于好人这一阵营。
混乱——无视立场,只为自己的利益和观念行动。行为难以预测,可能会救下受难的弱小者,可能会劫掠无辜的旁人。如若有人领导,与他们达成共同的利益链,也能够成为对抗邪恶的一支力量。这类人是正义使者需要拉拢的对象。
邪恶——绝对的坏人,绝对的反派立场,完全无视普世价值道德,从事一切破坏、反人类活动,视人命如草芥,只为达成自己或团队的欲望。
若是划分得更加粗略,人类只有好人和坏人这两种分法。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影,每当正义的使者们怀着崇高理想建设人类国度时,一定会有敌人存在。
必须有人挺身对抗邪恶,即便有时正义一方看起来是处于劣势的。
领悟到这一点时,吕明觉同时意识到,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放在存续与消亡的天秤上,并且无论如何都无法清空任何一个秤盘……
那么最优先的解决方法是如此的显而易见。
如果想要有效、确实地让大多数人都存续下去,并且减少人世间的悲痛离别,天秤的支配者根本不需要犹豫。
为了拯救绝大多数的好人,而牺牲小部分的坏人。
侵害少女的街头混混是坏人,所以他们在巡警的追捕中遭遇了车祸。
霸凌同学的不良是坏人,所以他在争斗过程中掉下楼梯摔断了脖颈。
劫持人质、抢夺珠宝店的匪徒是坏人,所以他们在逃亡过程中被卷入喷气机引擎。
自己的养父李督是坏人,所以他在伊特诺尔入侵的过程中遭到了制裁。
当然,那名视人命如草芥的欧若拉雇佣兵同样是坏人,所以吕明觉和春夏秋爱一起对他降下审判。
正义一定要贯彻到底,才能够建立所有好人都不用再哭泣的、美好的理想世界。为此,邪恶是必须消亡的。
做坏事一定会有报应,这是理所应当的,本来就该如此。
于是,对于每一条生命都必须明察,将之仔细划分阵营,不可错估生命中善与恶的分量。
为此,理应对每一条尚未明晰善恶的生命都一视同仁。
但是——
平等重视所有生命的同时,也意味着天秤支配者不能遵循任何私情,偏袒任何人。
想要追求超脱人世常理的理想,就不该保留太多的人性才对。
这样看来,吕明觉似乎并不具备支配天秤的资格。
他回想着洛基罗斯为自己献上的祝福,再度在脑海中描绘出珍视对象的面容。
他们爱恋着同一片天空,同样的花朵。
他们许下的誓约,即使是经过时间流逝也绝不会湮灭。
这份羁绊无疑是宝贵之物。
当然,经过多年互相陪伴,对于吕明觉来说,珍视的露露席娅无疑是需要被守护的善良之人。
带来困惑的是这种关系延伸而出的疑问——
在前行的道路上,伴随着阅历的丰富,接踵而至的偶遇,说不定自己会结识越来越多的友人,编织出越来越多的羁绊。
如果要将友人也划分到善与恶的秤盘之中,自己还能不能将他们同陌生人的生命同等看待,同等珍惜,同样明辨,绝不偏颇?
吕明觉没能够得出答案。
周围逐渐静了下来。
他环顾着备勤室内。虽说是暂时加入了防疫队,但实际上,吕明觉在洛基罗斯的安排下直接听命于宵暗,他呆在这里的时间很短。再加之自己的任期很快就要结束,到那个时候,自己更是没有机会回到这里。
只是稍微走神的功夫,备勤室内属于其他队伍的区域就立刻变得杂乱无章。
那些喝剩的空酒瓶该扔掉了,乱丢的防疫队制服也该分别挂入收纳柜了,快枯死的盆栽也该浇水了。姑且不管那一大堆事情的话,至少该把散落一地的镇暴棍摆回原来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一看到这种杂乱的环境,吕明觉甚至无法静下心来回味露露席娅的笑颜。
没办法。
他站起身收拾散落一地的酒瓶,将制服一一挂回收纳柜中,给绿植浇浇水……总之先把杂乱的东西全都整理到适当的地方。
“真是麻烦啊……”
将最后一根镇暴棍摆回支架上,吕明觉注意到自己在一边整理,一边小声絮叨。
无意中道出变得整洁的事实,吕明觉心底酿造的某种心情浮现出来。
“麻烦吗……”
人类这种生物,为了能够彼此和谐共处,肯定是要想办法尽量少给他人带去麻烦的。不只是削减身体上产生的疲惫,要是将目光放远,这种看似不经意的举动更是值得尊敬的。这意味着不同个体之间和睦的开端,也是互相了解的契机。
吕明觉有时也会讨厌自己无意中给他人带去的麻烦。
儿时的自己,受伤后总是被露露席娅悉心照料;每次请教对方课题的时机也似乎非常糟糕;甚至将憧憬之情擅自寄托在她身上,自顾自地跟在她左右。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毫无顾忌的精神构造,根本就没有顾虑到少女的心情。
这样的话,露露席娅是怎么看待自己这样会给她添去麻烦的异性呢?
(……怎么看待的呢?)
吕明觉有些诧异。时至今日,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在意起这种事情,在意起露露席娅对自己的看法。
总感觉有一种奇妙的意识在心底萌芽。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改变不了自己想要守护好她的心情。
摇了摇头,吕明觉确认过桌面上收集到的猩红指甲残片。
没错,他是为了将之前和宵暗一起收集到的线索整理封存,才回到防疫局的。
同队的其他成员都不在。队友的牺牲似乎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将这部分参差不齐的指甲装成好几个小袋子并做上记号,分别于笔记本上记录日期和对应地点。
与猩红事件相关的证物箱,只有直属于宵暗的防疫队成员才持有钥匙。
从口袋中取出钥匙后,吕明觉打开证物箱,准备将最新的线索放进去……
“!!!”
无论是眼睛还是伸上前触碰的手指,都犹如事先串通好那般,一起向吕明觉诉说着同一个事实。
比起数日的辛苦作战,更加撕裂他内心的决定性因素——
“不可能,我明明每一袋都记在笔记中了……为什么还是少了一袋?”
***
雨丝落入充满铁锈恶臭的小巷中。
象征着生命停息的斩击声再度响起,一次、两次……
那声音终于停止。
男人的身体不自觉发抖——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逐渐沸腾的愉悦。
他自始至终都举剑站在那人面前,蔑视着浊眼病患者发出悲戚哭声、绝望求饶的样子。在看见男人嘴角浮现的笑意时,浊眼病患者心中最后的一点希冀也破碎了。
斩下最后一剑,血肉痛苦作响。不可思议的是,眼前这幅场景与自己无关似的,男人只觉得那仿佛是某个名家绘制的画作。精妙的构图,大胆的色彩,经过了好一段距离才呈现在自己眼前。
这种净化污物的使命感!
实在是……
太令人愉悦了。
清脆的脚步声响起。
(啧!这种时候……)
有人在靠近。
被撞上就麻烦了。
男人不舍地收起长剑,慌乱朝着暗巷更深处跑去。
***
“你的意思是,那名模仿犯很有可能就在防疫队里吗?这样的话……啊,前面那个路口应该左转。”
露露席娅开口提醒走在前面的吕明觉。两人正要前去猩红的藏身处,同负责那片区域的组织成员一起蹲守猩红。自两人于防疫局门口汇合,乘车至主干道后改以徒步行走的方式进入陋巷,到现在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
捕获或了结猩红只是时间问题,不久之后也将迎来与锈风决战的时机。这下就连一直潜藏于阴影中的模仿犯,也在吕明觉提供的情报下逐渐浮出水面。
吕明觉点点头后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废弃建筑物构成的景色,从踏入这片区域那刻起,就没有产生太大的变化。若不是有经常使用这条路线的人引导,恐怕很容易迷路。更别提烟雨绵绵对视线造成了不少干扰。
“明觉有告诉上头,或者洛基罗斯吗?”
“没有。和我同队的成员都持有钥匙,队长也在我的怀疑范围内。至于洛基罗斯……既然他已经将这支队伍全权交给你负责,我想他应该不会介入到这种事情中来吧。”
“那倒也是。不过,要是抓到了那名模仿犯,事后处置你打算怎么办?”
“那时候我会再写一份报告书的。发生这种事情,全程都不汇报也不行啊。”
“具体人选呢?谁在你的心里最有嫌疑?”
“这个……”
“嘘,先等等,明觉。”
突然钻入耳中的言语,即使和打在青瓦上的雨线相比起来,也很明显要更加细腻轻柔。
“怎么了?”
吕明觉退回宵暗身边,尽可能压低声音。
“你听……”
透过朦朦的薄雾,类似于金属切入某种固液混合体的声响从另一端传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
想来并非是自然发出的声响。如果其来源与两人刚才的话题人物有所重合,那么这可真是一场巧遇。将数种可能性在脑内模拟过后,露露席娅轻轻扯动吕明觉的衣袖,凝视他宝石蓝色的眼眸。她眼中闪动的光点之灵动,仿佛连结成一串密语传递至吕明觉心中。
默契地互相点头,两人看向暗巷的视线变得冰冷,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接下来是重头戏,如果之后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一定就是从两人迈出脚步那一刻开始。
一丝紧张感在露露席娅身体内游走。
咔哒、咔哒。已经尽可能放轻脚步,但是高跟鞋与石板接触的声音,在这条寂静的雨巷中仍旧显得相当刺耳。
“那是!”
猩红就那样站在那里。其脚边堆积的恐怕又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和先前撞见的猩红轮廓很相似。
虽然不那么高,但是身躯庞大,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其头部闪着一点红色的反光,那应该就是它过度鲜红到了不详的程度、连形状都被这颜色如蜃气楼一般扭曲得摇荡的浊眼。
是猩红么?
似乎是察觉到两人的存在,那黑影转身就要跑。
“呜……被察觉到了。”
面对宵暗一声不甘的叹息,吕明觉流利地抽出投掷用飞刀。
如果是面对猩红那种对手,不先发制人吸引它的注意力的话,身旁的少女就会有危险,自己的胜率也会下降。
如果是模仿犯,这将能够限制他的行动。
总之不能犹豫,尽可能最深程度给予对方一击。
吕明觉重新握住已经拔出的飞刀,侧过身子。心灵的判断,技巧的调用,肢体的协调,三者合一,才能确保飞刀的准度和速度。但凡有一点迷惘,就无法发挥出武器真正的力量。
迷惘理所应当地不属于吕明觉——无论是为了给那些死去的无辜灵魂一个交代,还是为了保护身后想要守护好的少女。
一道深呼吸后,飞刀成功命中目标的景象已经刻入吕明觉脑海中。
“喝啊——”
他用力挥动整条手臂,将飞刀掷了出去。
“库咕!”
刀刃毫无疑问地刺中黑影。
几乎同时,吕明觉拔出长剑冲了上去。
“等等!明觉,先不要追上去,很危险!”
无视掉宵暗的呼唤。这是将对方捉拿归案的最好时机,绝对不能放过。就算对象是猩红,自己追上去也能确保其不会折返伤害没有战斗能力的宵暗。就吕明觉看来,现在就跟过去无疑是最优解。
黑影翻身逃亡,它漆黑的背影在薄雾和阴影中摇荡。
一阵风吹入陋巷。
黑影迅速转过拐角,从吕明觉视线中消失。为了追上那家伙的背影,吕明觉只得加快步伐跟着转弯过去。
道路错综复杂,哪怕对方受了伤,吕明觉想要勉强在数个转角间维持住不跟丢的视距范围,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嘶……”
转了一个弯。
再次转弯。
接下来该往哪里追击?
黑影消失的方位大概是右边。
这次是往左。
往右,不对,是左边?
可恶。
黑影已经消失在吕明觉视野中。对方相当了解这巷子的道路情况,依靠着错综复杂的胡同甩掉了吕明觉。
不知道是跑进了哪间房屋里,还是说爬上屋顶,又或者钻进了哪条巷子。
难道是躲在阴影中准备袭击自己。
吕明觉慎重地观察起两边的房屋。如果是跑进房间里,应该会有撞门声或者窗户破碎的声音才对。既然没有听见类似的声音,说明他不在建筑中。
抬头看向屋顶。没有可供攀爬的凸起构造,但是于体术高超的吕明觉来讲,想要跃上屋顶并非难事。
他用力一蹬,接着摩擦力提供的短暂停留时间,于建筑外壁再三借力,在数次来回蹬跳后降落在屋顶上。
“什么都没有……”
很多地方都被彩钢棚拦住,反倒不利于观察下方的街道情况。
回到地面。
小巷呢?说不定躲在暗巷中……
建筑物间有无数的通道,可吕明觉只有一副身体。
毫无疑问跟丢了。
他有些丧气地沿原路返回。
“明觉!”
露露席娅几乎要急得哭出来。好在那熟悉的身影无事归来,她悬着的心才终于触了底。
“抱歉,我没能追上。”
“笨蛋。你没事就好……”
复数脚步声逼近。不需要提高警惕,这里不是锈风的地盘,来者更不可能是猩红。
“宵暗,你怎么在这里?你是……防疫队的。”
数名组织成员和几位平民赶来。
“我们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赶过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大概是遇上了猩红。不过没能追上,在前面的巷子里跟丢了。”
听到宵暗的说明,几位平民即使感到恐惧,也不忘露出憎恶的表情,纷纷轻声吐出咒骂猩红的言语。
“喂!声音从这边传来的,快跟上!”
几名与吕明觉同队的防疫队成员也从其他方向赶来。
“是你们。发生了什么?”
“我们刚在前面的巷子里跟丢了猩红。”
吕明觉伸出手指,指向暗巷。
“我明白了。我们这就去搜查。”
“咱们也快动起来。”
“请注意安全。”
露露席娅叮嘱过几人后,组织成员和防疫队一同进入小巷中。
“啊啊,又多了一具尸体要处理啊。”
“真是不容易呢,要在雨天把这些残肢遗骸带到乱葬岗去埋掉。从这儿过去可是要步行将近两个小时呢。”
两位平民一边埋怨,一边扒下一旁废弃建筑的门板,将那些肉块转移到门板上,打算运走。
如果只是一般的闲谈内容,倒是不会怎么叫人注意。但是两人口中的某些字眼,却让露露席娅产生一丝既视感。
(下雨天?步行?)
总感觉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
吕明觉沉重地垂首。面前这一幅凄惨的景象,令他的内心疼痛不已。
如果能够早一步抵达这里,说不定就能避免这次惨剧。
就在他这样想的同时,一道温热的耳语从他的肩膀后方跃过来。
“明觉,在你看来,凶手是谁?”
“欸?我没能够看清……没什么头绪……”
“步行将近三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是在那种下雨天。”
“呃,你在说什么?宵暗。我怎么不太能听懂。”
吕明觉坐在房檐下,露露席娅趴在他向前倾俯的背上,将双手分别搭在他的两肩,好让自己的唇部能够靠近吕明觉的耳朵。
听见宵暗说出不明所以的词句,吕明觉一头雾水。
“步行将近三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是在那种下雨天……我认为你对这句话应该多少有一些印象,只是现在还没能回想起来而已。但不妨先听听我的推论。”
“嗯……好吧。”
维持着趴附的姿势,露露席娅开始向吕明觉讲述自己的推理。
首先是句式结构。为何不是“在下雨天步行将近三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而是要将整句分开,又在后半句特别强调下雨这一因素。
想来是因为说话者事先并没有预料到会下雨,或者说他因为某些因素,没有收听气象局的预告,导致他出行的时候遇上了降雨——总之,他出发前是晴天,而路途中遇上降水……如果这句话是近期我们身边某个人说的,那么说话者句中对应的那段时日,应该可以固定在那天晴雨交接的晚上。那晚发生了什么呢?
“……啊,那具受害者尸体……”
吕明觉回想起先前和宵暗、雨宫奈奈两人一同发现的那具遗体。
没错。但这还不能具体说明什么,说不定他是需要冒雨前往某个地方,去办理一些要事。
“嗯……是有这种可能。”
那么他要去的地方是哪?我们身处的这片地区,能够在步行三小时内抵达的,无非也就特区内部和这旧沚北市区。但从句中看来,目的地应该不会是特区。
“为什么?”
沚北特区,再怎么说也是个城市。哪怕轨道交通晚间并不营业,特区内部也有夜间计程车可以搭乘才对。再加上“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的负面情绪词句,足以看出说话者是不太乐意雨中步行的。所以,如果目的地在特区内部,他完全没必要冒雨步行。
时间、大地点已经明确,那么说话者是要去做什么?这点从句中看来不得而知。但好巧不巧,那天贫民区里发生了凶杀案;好巧不巧,被人为杀害的尸体旁留下了栽赃给猩红的指甲;更是好巧不巧,明觉发现由防疫队保管的证物莫名其妙少了一袋……
“明觉,仔细想想……有没有人在你的身边说过这句话?”
露露席娅从吕明觉背上起身。
如果只是其他的一般人做出这种推论,吕明觉可能并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既然是宵暗——那曾经从众多帝国机甲手中救下自己的宵暗,吕明觉认为她的推理无法忽视,有必要从这点延伸出去,并顺着该线索找到记忆中对应的人物。
“……难道真的是他——”
***
“队长,在这里。”
副队长和张队带领剩余几名增援队员从小道出现。
“来迟了……我们从其他队员的对讲机那听说了。找到了吗?”
“没有。抱歉。”
回应过红色挑染的副队长,露露席娅摇摇头。
“请振作一点。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分头去搜索好了。”
“说起来,我们没有发现断裂指甲一类的物证……这次事件说不定不是猩红造成,也有可能是一起凶杀案……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推论。我想说的是,既然发生了这种不同寻常的事,今后,不能只把目光聚焦在猩红身上,类似的模仿犯也是需要提防的。队长,你觉得呢?”
凝视着张队,吕明觉的表情就像是用陶泥捏出来那般紧绷绷的,看不出来一点情绪浮动。
“发生了这种事?这样一来的话,确实需要考虑相应的对策……”
听到吕明觉禀报的异常状况,即使感觉难以置信,张队还是打算采取相应措施——
但是被另外的人物打断对话。
“啊,说起来,我刚才在来的路上,从那边的小巷里捡到了这个……”
说着,红色挑染的副队长将几片歪歪扭扭的指甲从外套中取出。
“应该是猩红逃跑时留下的吧。这样看来,大概是没必要分出精力应付猩红以外的家伙。光是一个猩红,我们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呢。”
“能把指甲拿给我看看吗?”
“欸?好、好的。”
副队长将指甲递到吕明觉伸出的手上。
“……原来如此。”
吕明觉抬起头来,脸上浮现的,是夹杂些许愤恨的寂寥神色。压抑着情绪的吕明觉,就连颤动的嘴角都变得僵硬。
又回到他独自思考过的论题上——
如果要将友人也划分到善与恶的秤盘之中,自己还能不能将他们同陌生人的生命同等看待,同等珍惜,同样明辨,绝不偏颇?
虽然没能够相处几日,但是防疫队中热情的队员,姑且也算是自己新结交的朋友。
“呃,你怎么了?”
吕明觉没有回答,只是将几枚指甲递还给略显疑惑的副队长。
然后,抓住其准备伸出接住的手。
一拳猛地砸在他的脸上。副队长摇摇晃晃地倒地,吕明觉趁势用膝盖将他压住。
“吕明觉?你这是?”
“宵暗,拜托了。替我拿走他的佩剑。”
“我明白了。”
无视张队的满脸疑惑,吕明觉死死压住试图挣扎的副队长。
露露席娅走上前,解下其腰间的伊特诺尔制式长剑。
“吕明觉,宵暗,我希望你们俩能对我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殴打我的队员?”
“张队,请你先冷静。副队长,你没有杀害浊眼病患者吧?”
“……”
吕明觉低头压制住副队长,斜眼瞥视着张队。
眼神传递的信息,以及受讯者缺席的回应,似乎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你不否定吗?副队长。”
“队长不也说了,我们需要你们俩的说明。说实话,我脑袋嗡嗡的,根本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挣扎似的话语,从副队长颤动的咽喉中挤出。
“你刚才递给我的指甲……”
将他手上散落出来的猩红指甲片拾起,展示在他眼前。
“有什么问题?”
“你刚才说是从那边的小巷捡到的。”
“啊啊,没错,就是这样。”
“你说谎。这是从防疫局的证物箱中取出来的。”
“等……真的假的?!”
张队凑上来,接过吕明觉手中的物证。
确实有很小的红色点状记号。若是不细看,很难观察出来。
“证物箱的钥匙只有我们这支编队持有。而事实上,上次遇见猩红时的那具尸体,我和宵暗也已经确认过,是人类犯下的凶杀案。副队长,那天下雨的夜里,你似乎没怎么睡够。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这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我之前把钥匙忘在了防疫局里,可能被其他编队的某个人拿走了吧。”
“事到如今还想狡辩吗?”
“事实如此。”
吕明觉的视线变得愈加悲戚。
“犯下杀人的罪行已经足够令人憎恶,死不承认只会显得你更加可耻!”
“哼,明明是你在单方面欲加之罪于无辜的防疫队队员。”
“是吗……说到这种程度仍旧不肯承认么……张队,请你把他的披风扯开。”
“我、我知道了……”
张队走上前。
“等、等等,队长。我身上有伤,是先前被贫民区里的暴徒刺伤的。”
“别装模作样了……我在刀上涂了麻药。如果你非要坚持抵赖,时间会给出答案。”
“……呵,呵呵呵。”
彻底放弃抵抗的副队长,用怪异而又僵硬的声音低笑起来。
“副队长……为什么要肆意剥夺他人的生命?你要是敢胡编乱诌,我会立刻用这柄象征贞洁与纯善的伊特诺尔长剑了结你。”
他扭过脑袋,用一边眼睛瞪着吕明觉。
“呵呵……你没有听说过吧。浊眼病人是亵渎魔姬大人的秽物……正是因为这种肮脏的家伙存在,魔姬大人才会降下她们的天诛,才会用大崩陷夺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你这家伙!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大崩陷和浊眼病之间的关联!”
“哼,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是如此坚信的——这种外表丑陋,心灵和眼眸一样肮脏的家伙,就不配活在法兰蒂·维纳斯上。可是洛基罗斯殿下,还有防疫局的大家,不仅不将这种秽物排除掉,不仅不虔诚地向七位魔姬大人忏悔,反倒将这种污秽的存在保护起来……也难怪近年来象征着大崩陷的全球性地震会越来越频繁!”
“你完全是在胡扯……”
“……我的父母,就是因为怜悯这种肮脏的家伙,才会落得那种悲惨的结局。那帮贪婪的家伙藏匿在我家中时,暴露出了本性。即使是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依旧能够听到父母在他们刀下的惨叫!杀害了我的父母,卷走我家中的钱财……这种家伙,想来就是慈悲为怀的魔姬大人都不忍直视下去……”
“……”
“可是魔姬大人无法出手干预……于是,我拿起水果刀,杀死了那种没有人性的家伙——我这才终于醒悟了,像浊眼病人这种邪恶的存在,无疑是需要被排除的对象。率先意识到这点的我,一定是魔姬大人从泥渊之下派来的审判官……为此,我才特意加入了防疫局。没错,我正是为了从这帮秽物手中拯救法兰蒂·维纳斯,为了替人类向魔姬大人忏悔,才进入防疫局的!”
“明觉……别再听他胡诌下去了。你的脸色好差。”
露露席娅心疼地从背后抱住吕明觉。
“我……”
这一瞬间,露露席娅似乎感觉到,自己拥抱的这一颤抖身躯中,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
几乎被眼前事实活生生斩碎的吕明觉,没有挣脱宵暗的怀抱,任由她的体温抚慰着自己。
穷极一生追求的善恶报应之理,一直以来用单纯的正邪划分自己遇见的每一个人,然后见证他们被审判的那一日到来。他曾经从容接受了这种事实。
不管这个世界再怎么糟糕,只要能够斩除邪恶,世界总会一点一点变得好起来——这样的信念,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原本守序的人也可能堕入魔道。这样的人,到底应该划分为好人还是恶徒?
迷惘。
说不定自己的其他友人……说不定现在正抱着自己的宵暗,说不定就连在自己心目中绝对善良的露露席娅,今后都有可能因为种种因素被邪恶玷染……
仅仅是肉身的话,自己还能用身躯去保护她们……
可若是心灵这种抽象的概念,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去阻止她们被污泥染指?
如果她们也成为了恶,自己还能公正、毫无偏颇地做出判断么?
……不对。
至少露露席娅,至少在自己心目中无垢的那个她,是绝对不能去怀疑的……
她是自己唯一的信仰,是自己憧憬的光点。
我必须坚定、穷尽余生追求这条生存之道,毫不犹疑地成为守护她的骑士。
不管这个世界有多虚伪无情,只要有一样值得自己守护的事物存在,我就还能走下去。
只是现在,心灵真的快要窒息。
对不起,露露席娅,你的骑士是个懦弱的家伙……
所以,至少现在,让我沉浸在宵暗短暂的温暖怀抱中。
哪怕就一瞬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