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的烟雨没有大到需要撑伞,但还是悄无声息地打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衣服。无言的黏腻情绪就像湿掉的衬衣一般,粘附在他们身上。
春末的天空沉得厉害,大块灰色云朵盖住窄巷上空的些许雾蓝色,又时不时分开,让这片只手可遮、逐渐黯淡的天色露出脸来。
细雨一直在飘落。
露露席娅快步走在波纹荡漾的石板路上。因为有些焦急,于是干脆穿着高跟鞋开始奔跑。
在出门前,莉莉卡为她在店门口的储物柜里准备了一把折伞,但是直到接近防疫局正门广场才回想起来,于是露露席娅便打消了回去拿的念头。
现在的她和那一瞬间同样匆忙。浮现在《魔法少女♡白雪露西娅》官方周年庆典插画壁纸上的白色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五点,这意味着已经错过了原先的汇合时间。负责监视蹲守的组织成员或许会为宵暗的迟到感到不悦,但是露露席娅这时的匆忙并不来源于此。她的匆忙,纯粹是因为想要尽快追上自己心爱的骑士。
只要绕过下一个转角——
马上就能够追上他了。
小跑一小会儿就能伸手触及他的背影。
当他那蓝色瞳孔从阴影中跃入眼帘时,露露席娅竟产生了一种他已经站在自己眼前的感觉。瞬间,露露席娅变得难以呼吸,喉咙下方宛如这向远方无限延伸的巷子一般,在视线中逐渐变得狭窄。
明明自己最心爱的流冰色眼眸就在视线内,可其却像是被蒙上一层霾似的,见不着光点。仿佛陌生人的眼睛,与记忆中令人安心的神色大相径庭。
他就这样面带僵硬的笑容站在那里。
人体的温暖可以抚慰受伤的心灵——这是母后告诉自己的。
若是这样,那么露露席娅因奔跑喘息而变得温热的身体,无疑是治愈骑士心灵的良药。
而此刻,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才好呢?明觉的内心又产生了怎样的裂痕呢?露露席娅隐隐感觉,自己就这样走到他身边,触碰到他伤口的一瞬间,说不定连自己的心脏也会一并停止跳动。
即便如此,还是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尝试站在明觉的角度,和他一起感受他内心正在体会的颤动。
静得可怕,周遭只有落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因为这场雨的缘故,才让明觉不能向自己靠近。露露席娅再次体会到,原来这就是遥远的感觉。因此,不管怎样,她决定先迈出脚步再说,因为走动起来产生的清脆脚步声会打破这道沉静,两人之间的距离会多少变得更近一些。
步伐愈来愈快,身体也随之摇曳起来。露露席娅用力咬紧了嘴唇,总之,先把明觉的手臂拥进怀里,然后维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陪在他身边。
“我还以为我走得太快,让你落在后面跟不上了呢。”
看到宵暗跟上前来,吕明觉的嘴角总算是勉强变得柔和了一些,任由对方揽着自己的胳膊。
“我才没关系呢。无论明觉去了哪里,我都会找到并跟上去啦。反倒是明觉你……你还好吗?”
“你是指?”
“笨蛋……如果你真的忘记了,还是不要记起来为好。”
“……啊,如果你是指副队长的事情,不用为我忧心。我已经完全没事了,抱歉,让你看到不堪的一面了。”
“真的假的……”
露露席娅抬头仰视吕明觉的侧颜,略显怀疑地回复道。
“是真的。别看我这副模样,说不定我比自己预想中还要稍微坚强一些呢。”
“是吗?”
“是的。毕竟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在身,可不能就此倒下呢。”
“那就好。那家伙的处置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姑且先让队长他们把他押回防疫局拘禁起来,等后续事件稳定下来后再定罪。”
“洛基罗斯呢?他能理解你们的做法吗?”
“就我和他这些时日的接触看来,他还算个正派的人物。事实上,这个处置方案也是张队通知后,他亲自下达的。”
“这样呀,他居然会是个正派人物。”
“有些方面,他可能和宵暗你有些相似。”
“……唯独这点还请饶了我吧。”
虽然声音比平时要细微,但是与明觉之间对话的感觉一如既往。这样看来他确实是从打击中慢慢走了出来,这让露露席娅倍感欣慰。
虽说是和从前一样,但是两人实际重逢也就是近些天来的事情,这里说的从前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即便有些部分听上去有些没头没脑的感觉,但这又恰巧是最棒的沟通方式。仅仅只是回想起两人用这样的方式,肩靠肩坐在一起说一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的小事,露露席娅就感到相当幸福。
身为同僚的友人滥用防疫队的职务,而且还是行防疫队之便来虐杀浊眼病患者。一直以笑脸相迎,热情相待的同事被突然钉上杀人魔的罪名——换做是谁,陷入这种自我怀疑的心境中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更何况亲身撞上这种事件的还是明觉这样憧憬着正义的骑士。露露席娅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如此担心。
要是OATH的力量能够净化他人的心灵就好了,这样明觉很快就能从阴影中走出……可惜事与愿违,偏偏露露席娅的OATH是扭曲人心的肮脏能力。要是不慎将这种力量用到心爱的骑士身上,不仅是得知真相的明觉会对自己失望,就连露露席娅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抱歉啊……明明模仿犯就在我的身边,我却迟迟没有察觉,致使这么多浊眼病患者牺牲,最后还落得这样的下场……”
吕明觉落寞地轻轻叹息,重新挤出笑脸,看向宵暗。
“我背叛了你的信任呢。”
“怎么会?!”
使劲摇头,头皮传来发束拍在胸膛上的触感。露露席娅将他的胳膊拥得更紧了。
“归根结底,都赖我一直将这件事搁置,迟迟没有处理,才害得明觉……硬要说的话,是我辜负了明觉对我的无条件信赖才对。”
“这样一直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总感觉会变得没完没了呢。虽然我只是临时任职于防疫队,但不管怎么说,像防疫局这样的组织,是必须秉持正义的。正是因为有着收容浊眼病患者这样巨大的权力,所以才更不能容许过错,放任心怀不轨之人混入其中……”
“所以才不能一味沉陷在过去的动摇中,而是必须直面未来,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才行。”
“真叫人惊讶,没想到你完全猜到了我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呢。”
吕明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宵暗。
“毕竟倾听你心声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嘛。”
“是吗?”
这个回答令露露席娅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为明觉会使用“是啊。”这样肯定的语气来回复。自己曾经可是和明觉一起许下过永恒的誓约,露露席娅也相当确信,至少她与明觉朝夕共处的那几年,除了她本人以外,明觉绝对没有第二名如此亲密的挚友。
因此,虽然露露席娅知道这个答复是给“宵暗”的,但是她的胸口还是感到紧绷绷的。
“……”
“嘛……不管怎么说,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任务需要处理。要用这份心去振作起来,打起干劲才好。”
“是呢,不处理会有麻烦的……”
露露席娅低声呢喃道。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但是,宵暗,苦兮兮的表情和你并不相配哦。”
“欸?我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吗?”
“啊啊。我很快就要从防疫队卸任,之后我们两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次见面。所以,至少现在,挂上笑脸度过这段时间怎么样?”
“……是这样没错呢!”
虽说是吕明觉提出的建议,但是对于宵暗表情切换的这般神速,他一定倍感惊讶。露露席娅的笑是发自心底的。明觉一旦从防疫队卸任回归技术部,这意味着两人能够共处的时间也会因此变多。到那时候,一定得想办法每天都把明觉约出来,霸占两人所有的空闲时间。不止如此,就连夜晚也不想放他回去,露露席娅想要一个人独占他到天明——只是心头想想而已,这种自私的事情当然是不可以做的啦。
“天快黑了。我们抓紧时间出发吧。”
“嗯嗯,我们走吧!”
然后,就像说悄悄话那般,露露席娅松开了他的胳膊,凑近他的耳边轻声细语道。
***
近两月以来,猩红和福音带来的各种骚乱,是令沚北本地九煌人头疼的原因。
福音导致其注射或吸食者产生诸多美好幻觉。如果只是对本人有所影响还好,可偏偏在这种镇痛药物的作用下,使用者并不会被剥夺行动能力,相反还会变得愈加兴奋、精力旺盛。在幻想和兴奋躯体的共同影响下,他们给其他正常住民带去了相当多的骚扰。
猩红则是更加直接的,令这些九煌人夜不能安寐。只要在附近听到一丁点有关于猩红的动静,为了不在熟睡中被猩红杀掉,哪怕是**也必须赶快从被窝中起身逃跑。夜晚的街道冷风灌入,如血液一般,向各条毛细血管状的巷子涌去。这样子根本没法保暖,逃跑的人们想要御寒就只能摩擦生热了,就别提互相遇见时该怎么遮羞。
总之,因为相当厌恶他们破坏了自己的日常生活,所以在组织成员紧急疏散猩红藏身地附近的居民时,有几个胆大的住民主动提出要协助众人完成这次蹲守行动,但不出意外地遭到拒绝。
“喂,咱们在这里也监视有一段时间了,你说猩红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这儿来?”
男子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从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爬起身来。一旁的年轻人则是翻着身子,缓释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带来的酸涩感,但不忘用手中的瞭望镜观察情况。
两人所处的地方是一处废弃四层洋房的阁楼。屋顶塌下来了一部分,缺口处正对猩红藏身的低矮住宅,可谓是监视此处的绝佳地点。
“前辈,既然宵暗说猩红一定会在这附近出现,咱们就只需要在这里蹲守就好了。就连首领和沈大哥也相当信任她呢。”
同样漫不经心的回答,仿佛学生时代考卷中某道填空题的固定答案似的,条件反射般从年轻人口中脱出。能够像演员一般套用万能句式回应自己的前辈,年轻人自己也是惊讶不已。对于行动制定和如何具体实施一类的事情,他本来就不擅长思考。然而,现在却有人能够将时间、地点,甚至每一阶段应对不同状况的措施都一一告知他们这群一线人员。
“嗯……我想守在这里不会有错。”
“那女人真有这么神么?虽说她是很厉害没错,但也不至于连来去无踪的猩红的行动路线都能完美掌握吧。对方可是那个怪物,完全无法用人类的逻辑去理解才对。”
“反正这会儿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你要是实在无聊,这里还有偷偷带过来的酒,你要不喝两口?”
“呵,你小子,首领叮嘱过行动中不能饮酒了吧?你从哪儿搞来的?”
“现在除了雨花堂,也就特区里还有专营酒水的店铺。你要是不想喝就还给我。”
“别,我喝,我喝。嚯——度数还不低。”
男子很感激地握住酒瓶,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后,用随身携带的起子撬开瓶塞,咕咚咕咚地豪饮起来。事实上,这确实让他非常感动,平日里很少有机会前去雨花堂饮酒,没想到今日能够喝个痛快,这算是这趟行动中最棒的收获。
喝完烈酒后,火热的身体感受着潮湿的、夹杂雨丝的清风,心情十分舒畅,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周围的街道十分安静,让人感觉早些时候组织基地里的喧嚣场景都是骗人的一样。空气中带着这片街区特有的霉臭味、废弃建筑下人类入睡的日常气味,以及手中酒瓶弥散出的酒精味。
一想到猩红会在这样的街区中出没,男人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还好两人所处的建筑能够很好地监视附近的情况,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能够很快做出反应并采取对应措施。
不过就眼下的这番境况看来,在下一拨人员前来换班之前,猩红应该是不太可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出现了。之后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男子干脆解开了衣领的纽扣,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
“之后要不要再去雨花堂稍微喝点呢?”
年轻人嘀咕着,确认过街道没有异样后,将望远镜放在一旁,看了看时间,从地上站起身来。
如果晚一些再去雨花堂,可能会撞上伊特诺尔人下班的高峰期,想要喝酒的话,这个时间段显然不是个好选择。但也是因为如此,这时店内的两名女孩一般都会在这客流量密集的时段同时出现,迎接店内的客人。她俩是年轻人偷窥对象中关注时间最长的两人,哪怕只是偶尔看上一眼,也能叫干瘪的眼球重新变得清爽起来。对于伊特诺尔的上班族来讲,想要见到两人简直有如打卡一般轻易,但年轻人却得为此特意腾出时间才行。
好了,总之先给自己好久没去光临想个理由,这样才能和她们多搭上几句话——就在年轻人这么想的同时,刹那间,一股恶寒涌上心头。直觉警告了他,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
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死死盯着。
“喂……前辈,你在哪儿?”
没有回应。年轻人慌忙转身,阁楼的阴影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喝光的玻璃酒瓶在弧形弯曲的木板上来回滚动,反射着微弱的绿光。
“你在楼下吗?不要开玩笑了,换班的成员马上就来了……”
他俯身趴在木扶梯旁。楼下的空间乱糟糟的,只有一堆四处散落的桌椅,或是倾倒的橱柜。仍旧不见前辈的人影。
“到底跑哪去了……”
站起身来,迷迷糊糊地挠着后脑勺,后退两步……然后撞上什么巨大的东西。
转过身。
在金色烟雨中透过来的些许余晖下,那“东西”有如黑洞一般,散发着足以扭曲视线的黑色气息。这些气息之间的间隙恐怕比氧化铝薄膜还要致密,不断吞噬着四周的光线。
某种泥状物质滴落。年轻人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这“东西”数个部位都被这污泥一样的物体包裹缠绕。但要说最能够直观认知的外在表现,恐怕就是那一双散发着诡异焰色,扭曲的浑浊眼眸。
尖齿交错打颤的声音像是凭空逼来那般,渐渐地近了。
***
和被小偷或是流氓盯上的感觉有着极度的不同,这种感觉毫无疑问就是杀气。
露露席娅和吕明觉一同打开另一处据点的木门,却依旧不见原本应该在此值守的人员。露露席娅体内的鲜血又再度躁动起来,虽然脱离那种整日在战场废墟中躲避巡查士兵的日子多年,但是关键的感知器官还没有衰退,这种程度的危险气息还是可以察觉到的。
看来猩红已经发现有人在监视自己,于是先一步行动,反过来将围猎自己的猎人们都清理了个干净。而现在,他又将目光盯向了还有行动能力的露露席娅和吕明觉两人。
毫无遮掩,猩红就这样站在街道的正中央,既不发起攻击,也不抽身遁入暗巷逃跑。仿佛挑衅似的,仅仅只是用它那烈焰般的眼瞳注视着两人藏身的阁楼。
“小看那家伙了……总之我们先撤退,现在人手不足,地形也对它有利,我们完全没有胜算,明觉……”
喃喃自语后,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涌上露露席娅心头。要说这是人类陷入窘境时的防卫本能,似乎不太准确。不管怎么说,现在和猩红交手绝非良策,至少也得等到增援抵达才行。猩红的目的正是将这边的有生力量一个一个拆散然后击破。
早点意识到这点的话,就不会让猩红的挑衅得逞了。反应过来的时候,露露席娅这才醒悟,偏偏自己身旁就有这么一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无视猩红肆意虐杀他人的行为。
露露席娅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他就飞身跳下阁楼,拔出长剑向着猩红冲去。
“明觉!!等等,这样太危险了!……已经听不见了,啊啊!那个傻瓜!!”
着急得直跺脚。露露席娅只得赶快爬下楼梯,朝着战斗的中心地点跑去。
……
吕明觉对自己的战斗实力还是相当有自信的——不只是见到无辜生命消逝于自己眼前时的那份怒火,因此延伸而出的、拔剑而立的下意识习惯,看来也非一朝一夕就能顺宵暗或是露露席娅她们的愿改掉。
剑锋直指猩红的首级,辉辉银光的长剑与地面平行,直直地悬在肩侧。吕明觉双手握住剑柄,摆出战斗姿态。
“猩红,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在鲜血和怒火的共同沸腾影响下,吕明觉内心的斗志从未有过如此昂扬。但他也并非就此变得有勇无谋,对手毕竟是那个非人的怪物,若是正面对抗,哪怕是常年经受磨砺的自己也不是对手。
于是先跑动起来,不要成为对方的活靶子。吕明觉紧握长剑,跑进一旁的小巷。猩红发现附近没有更多的武装人员阻挠,肆意地追了上去。
掌握了道路选择的主动权,还在武器和攻击距离上持有一定的优势。在数次转弯干扰猩红的判断,使之逐渐放松警惕后,吕明觉决定在下一个拐角决胜负。就在那里将长剑刺出吧。如果自己只是一味地绕圈子,会把体力和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进攻机会白白浪费,强烈的战斗意识也会逐渐衰竭,那样一来,反倒会被猩红抢先下手。
先前有过一次交手经验,只要能够不断利用这种战术对其造成大的斩击伤害,就能严重破坏其身体的再生能力。
于是吕明觉才刚借着惯性拐弯,便立刻举起长剑,向着那道歪歪扭扭、被光线急速压短的影子刺去。
骨肉被刺穿的实感沿着金属剑身传导至吕明觉的手腕上。接下来只要沿着这道伤口狠狠地将剑锋向下斩去,削除猩红的肉身,就能对其造成一次重大的伤害。这时候再抽身离去,重复这一过程,猩红早晚会被自己拖垮。
但事实有些出乎吕明觉的预料——或者说是彻底粉碎了他的预想。
埋伏——被引入陷阱的并非猩红,而是吕明觉。
长剑刺入的地方正是猩红被黑泥包裹的胸腔。污浊的泥团仿佛沼泽一般,逐渐吞噬了吕明觉手中的长剑。任凭他怎么用力,这柄伊特诺尔制式长剑就是无法被抽出或斩下,反倒在挣扎中愈陷愈深。
一涌而至的思考,混乱得如同漩涡一般。唯一能够理解到的,就是自己的武器已经遭到剥夺。在这种情况下丢失武器,吕明觉就算全力凭借过往的武艺体术应战,也绝无胜算,接下来究竟应该如何应对?虽然想要理清下一步作战思路,但是率先驱动身体是战士的本能,而这也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吕明觉一命。
凭借本能将头向后仰——
扭曲的利爪……
状似爪子的尖锐冰冷物体划过吕明觉的鼻尖。借着后仰的惯性,连带着整个下半身在空中翻转三百六十度后,吕明觉成功拉开距离。
而事实上,吕明觉的眼睛根本没能捕捉到对方的动作,全靠生死攸关之际的下意识举动才捡回一条命。换做是一般人,只怕还未来得及抽动手指,便已经身首异处。
冷汗自吕明觉全身的毛孔中浸出。猩红宛若雷光一般,在窄巷中横冲直撞。吕明觉连忙抽出小刀硬吃下一击——四散的小刀碎片,割裂了他手臂的皮肤。
(这臂力……可恶,根本不可能从正面挡下来。必须要找到突破口才行……)
虽说挡下了一次攻击,但是这只是猩红凛冽进攻的第一役。为了能够确确实实地杀掉吕明觉,它立刻将碰撞后产生缺口的利爪折断,重新生长出新的爪子,朝吕明觉的脖颈斩去。
“!!!”
不顾还流着血的左手,从腰间抽出最后一柄飞刀,抵挡住了横向斩来的利爪。
猩红大概率认为继续用力,这种金属制品是没办法抵抗它的攻势的。但是由于这次攻击距离较短,猩红并没有大幅挥动手臂,以至于产生的力道还不足以将小刀刀身连同吕明觉的手臂骨一块击碎。
它因这意想不到的展开而略显迟疑之时,吕明觉使出全身的气力,好不容易振开了猩红的爪子。死里逃生的兴奋与战栗,让吕明觉的呼吸有些局促。他忘记了左手的伤势,鲜血的锈味警告他,必须趁机拿下这只怪物,自己绝无可能在猩红的下次攻击中存活下来。
抓准这个空隙,刺瞎它的眼睛——
但是吕明觉忽略了一个致命的因素。
“……糟了。”
自己刚才仅仅只是将猩红的其中一臂弹开了而已。而另一只闪着寒光的利爪,正吞噬着沿途的气流,向着他门户大开的身侧袭来。
强行于半空中改变身体的朝向,用小刀挡住这一击。
小刀瞬间被击碎。
身体被余波轰飞撞在墙上,呼吸停止。
“你这……怪物……”
脊椎遭到了重击,头部以下身躯的行动力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恢复了。利爪已经高举向下斩来。
(结束了吗……露露席娅,对不起……)
“以火与毁灭为元素,以暴怒为之罪孽,业火燃尽不恕之异罪,粉解虚构乐土,往至苦罚之冥狱裁决灵生。血虐的红之魔姬,请降下您的诛伐,以不灭的阳炎烬除我的宿敌——火炎!”
“?!!这是……玛娜?!”
再三眨眼确认眼前的景象,吕明觉不敢置信地注视着那团舞动的火舌——不可能看错,一般的火焰喷射器根本无法造出这等具有艺术线条、造型明确的火焰形状,其威力与温度恐怕也无法与之抗衡。
身披烈羽的凤凰状火炎将整个街道上空染得有如白昼一般。吞噬了猩红的火焰燃烧得愈加旺盛,亮度、温度都变得更加猛烈——甚至连燃烧的火焰都不再是火焰,而是更接近于太阳内部流动的炽红,或者说液态光芒一般的存在。
轰击面积可达百平米的火炎只精准地贯穿了猩红一体。若是放任这团火凤凰以全盛姿态绽放,恐怕这小巷周围一圈的建筑物全都会被融化成岩浆。
——可即便是这等威力的火炎,也无法彻底将猩红完全燃成灰烬。在其撕裂的惨叫中,漆黑的污泥迅速包裹住那团熊熊燃烧的红莲。猩红得以保存半个身躯。
“开什么玩笑……这种生命力……”
但好在猩红也因此损失大半恢复能力。见情况不妙,它一瘸一拐地向着夜幕升起的方向逃去。
而绽放出这一足以媲美存在于历史上,龙之一族的吐息的玛娜术士——正是那身形娇小,正微微颤抖的宵暗。
为什么宵暗能够使用各国贵族阶层才能掌握的玛娜之力?
为什么她能够精确控制玛娜奔流到那种程度?
为什么……
想要询问的事情堆积如山。四肢恢复了知觉,吕明觉缓缓站起身来……
还没站稳,一道炽热的触感便从自己的半边脸颊传来,伴随着嗡嗡的颤动,一起席卷自己的大脑。
“???”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宵暗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笨蛋!笨蛋!!明觉就是个大傻瓜!!!呜呜……”
吕明觉茫然地站在原地。
任凭少女大哭着扑进自己怀里,颤抖身躯带来的振动让本就麻痹的四肢更加酥麻,就连自己厚实的制服也被那泪水浸湿一大片。温热的液体渗入衬衣,紧贴在体表。
“傻瓜……吗?说起来,我也有一位挚友,经常说我是傻瓜呢。”
抚慰着少女的脑袋,放任沉重的身子靠墙缓缓降下。
“只是,我却没能够在战争中保护好她……”
***
夜会就要进入高潮。雨花堂内座无虚席,哪怕是日常杂务技能精通的莉莉卡,这会儿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林夜前往烟州以后久久未归,露露席娅早些时候也因有要事外出。想要一个人完成点单、调制、收银和端送的一系列工序,还是显得过于吃力了。
要是这种时候有个人能来搭把手就好了。
而这样的对象,莉莉卡和露露席娅的卧室中正好就有一个。
“点单和端送酒水吗?哼哼,居然把我当成人类的服务员来使唤啊。”
“拜托了,绫,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
莉莉卡满怀歉意地鞠躬请求。
“虽然我知道你是露露席娅的朋友,拜托你替我们工作是不太好……事后我会给你报酬的。”
“我倒不是不乐意帮忙。只是,露露席娅再三叮嘱过,绝对不允许我以这副姿态和面容出现在其他人——至少绝不能出现在伊特诺尔人面前。”
“是有什么苦衷吗?这样的话,不就和露露席娅一样……”
她的声音逐渐淡去。
“没错,没错。要是你有办法改变我的容貌,我倒是可以帮你的忙。所以,抱歉……”
“暂时改变容貌的方法,有一个。”
“……你说什么?”
“请在这面梳妆台前坐下。”
粉扑在绫的脸上飞速游走。在各类化妆品的粉饰下,莉莉卡很快便将绫的脸部活生生地捏成了另外一人。
绫猛地抓住莉莉卡的手臂。
“绫?是对这个妆容不满意吗……”
“不……怎么会,我相当满意。”
莉莉卡的化妆水平是相当高超的,绫当然没有质疑这一点。
从莉莉卡近身为她涂敷胭脂开始,绫便感觉到一丝异样感。因为没办法无视这种令人在意的感触,绫才会吃惊地握住莉莉卡的手臂,感受着自己身体的颤抖。
在魔姬国度里,绫能够凭借魔姬的身躯使用高强度玛娜肆意妄为,在法兰蒂·维纳斯这方世界却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说实话,刚来到这边时,绫还多少为此感到无趣。
但现在,虽然十分细微——绫还是可以察觉到,自己身上萦绕的玛娜湍流被一点一点抽走了。被眼前这个出身平民的女孩……
“……呵呵,有意思。行吧,我就去帮帮你。”
这正是绫最盼望的状况。可以预感到露露席娅那儿将要发生戏剧性十足的事件,而自己这边,更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不是吗?露露席娅。)
绫咧嘴冷笑,朝着楼下走去。
***
“宵暗,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可以使用玛娜?”
“猩红还没有被彻底剿灭,必须趁着它受重伤追上去做个了结才行。”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刻意回避话题吗?”
“请保持安静。总之,我先来替你处理伤口。”
露露席娅拿着瓶装医用消毒酒精和装有针线的提包来到吕明觉面前。她的双眸似乎变得十分邃远,吕明觉完全无法透过其护目的缝隙,从中解读出任何有效的信息。他不禁皱起眉头。
“会很疼……接下来请忍着点。失礼了。”
事先这么说着,露露席娅将酒精喷在吕明觉的伤口上,再用针线把经过消毒的伤口缝合起来。
年少时已经习惯这种处理方式了,但疼痛是无法习惯的。他咬紧牙关,感受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处理手法,想让自己的意识从疼痛上转移出去。为此,吕明觉开始思考脑海中的疑问。
总之,今天晚上,自己的性命被宵暗使用玛娜救下来了。而且从她对火炎的控制精度,以及绽放出的火炎威力看来,绝对是精炼的玛娜术士,并且其玛娜血脉于人类而言也相当纯正。
(难道是伪装成人类的精灵一族……)
心里没有任何关于宵暗的线索。为此吕明觉没办法得出任何有效且准确的结论。
伤口缝合完毕。宵暗用针的手法相当娴熟。吕明觉忍受着这样光看上去就非常疼痛的场景,直到最后都没有发出一丝懦弱的悲鸣——反倒是宵暗看上去相当憔悴,无力地站起身背对吕明觉。
正想要继续追问对方,吕明觉刚抬起头,不曾想意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在视线中。
“宵暗姐姐!”
露露席娅吓得身子一颤。
平时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露露席娅一直非常谨慎地,尽可能使用一些肉眼不可视的玛娜来辅助自己行动。但毕竟刚才为了救下吕明觉,不得不使用了暴怒之红魔姬对应的破灭玛娜。冲天的火光,落下夜幕的白昼,只是被明觉一人看见就已经够糟了,如果在场还有其他人目睹这一景象……虽然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露露席娅还是尽可能强装镇定看向来者,忍住不让眉头皱起。
“是你呀。你怎么跑来这边了?外面很危险,赶快回去会比较好哦。”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第四者的气息。
“刚才听见爆炸声,有些在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呢,宵暗姐姐,我可以感觉到哦,哥哥就在这附近!一定是哥哥来找我啦。”
“……”
听完她的话,露露席娅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并不是小女孩说明的言语不清晰,而是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太大,是绝对不能弄错的——或者说露露席娅潜意识中在拒绝将她的话语与现实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
“哥哥……可是,你听我说,这附近根本没有其他人哦,直到刚才为止,都只有我们两人在这里。对吧?明觉……”
“啊、啊……是这样没错。大概是你弄错了吧……”
理解了宵暗的暗示,吕明觉略显迟疑地附上回应。假装平静露出微笑,但是颤抖的笑声已经和哀叹无异。
“不会的!我不可能弄错,哥哥一定就在附近……”
“你先冷静,听我说……”
露露席娅将双手搭在女孩肩膀上,使其目光只能停留在正视自己双眼的位置。
“总之,听姐姐的话,好吗?现在就立刻回去……”*
她打算对患有浊眼病的女孩使用OATH。
虽然很对不起她,但是继续让她留在这里绝无益处——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露露席娅来讲。
在这之后,露露席娅会为自己做出的不冷静判断而后悔也说不定……
当然,即使是事后也无法理解。露露席娅战栗到双腿发软的原因,是她本人都根本无法想象的。
“这是……什么东西?!”
“宵暗!你还好吗,振作一点!!”
吕明觉的声音仿佛从相当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等到传入耳中时,已经变得相当朦胧。
“你们看不见吗……”
露露席娅徒劳地举起手,横挡在自己胸腔与那盛放在半空的黑色污泥之间。无光的黑莲就好像烧焦的相片一般,呈现出的光景总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有时候甚至分成两、三道影子。周遭翻涌着泡沫的秽沼膨胀起来,把逐渐被吞噬的晚霞向上推。黑莲下方汇集的触手状污泥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多,考虑到露露席娅的身躯之娇小,光是想象它们将自己包裹的情景,就叫露露席娅感到害怕。
那简直就是沾满令人作呕的腥臭黏液的黑色池沼,一座粘稠的小山。但是其中的意识集合体似乎并不满足,还在不断膨胀变大。
【呐,接纳我吧……将我净化。】
不见人影的声音如同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响彻街道。
“不要过来……”
如果说恐惧的情绪有具象化的形式,那么其本体无疑就是眼前这膨胀成球体的秽污聚集物。
【无颜微笑的沫浪人鱼、吞下公主的人皮青蛙、毒嫉溅染的暮色白雪……】
“不要再说了……快停下!!”
【献上你的身躯。】
“不要!不要再靠近我……”
【美味鲜红的血肉火柴、战火花都的丑陋天鹅、无尽生育的淫乐长发、至死不息的水晶之靴。】
“这……到底是什么……”
即使露露席娅竭尽全力维持理智。
即使她有意去无视眼前发生的一切。
症状还是没有丝毫好转。
抽象的景象持续堆叠,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逐渐搭建。
那是杂乱的光景。支离破碎的过去。永远无法醒来的白日梦。理应不存在于此的异世界倒影。早就应该陨落的邪污歌谣。来源于某种存在的低语。处于另一位面的撕心裂肺。绝对无法停息地涌来的窒息怒涛。
【终于,找到你了——】
被搅得混乱的脑袋里,七种不同音色的嗓音闯了进来。
“不要……”
露露席娅放弃了挣扎,颓然倒地。
“不要,进到我的身体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