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神历四〇〇七年。
这里是绽放着色彩缤纷、世间所有珍奇花朵的浮空岛屿。
面积大概比伊特诺尔国都奥伦吉顿,包含皇城的五环以内城区还要小一些。或许对于幅员辽阔的伊特诺尔帝国来讲,这么一小方没有任何战略资源的土地,根本无法供养多少国民,或是驱动帝国的战车。但是对于座浮空岛屿的主人而言,它的存在远比伊特诺尔的任何一片国土都更有价值。
说到底,那帮还苟活于法兰蒂·维纳斯的蝼蚁们,他们最终的去向与末路如何,男人根本就不在乎。
这方净土,仅仅只是将其孕育的琼浆玉露上供予渺渺两人的话,无疑是永世不会枯竭的伊甸。
心满意足地走上阶梯,男人眺望着自己倾注心血、苦等数千年才得来的理想之园。
东方是白昼不曾落幕的湖岸平原。湖水自河道贯通整座岛屿后,坠入无底的纯白虚空,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干涸。俊美的马匹惬意地嚼食青草;湖面上,面容姣好的妖精们在春日的芬芳明媚中嬉闹。
男人想要自晨间的露水中醒来,品尝她比草莓果肉还要润泽的唇舌与拥抱。
南方是萦弥瓜果香甜的白沙海滨。海浪永不停息地拍打着松软的细沙,仿若无尽生长的脉搏,传来邀请般的细语。灵动的鱼群舞蹈回旋,闪烁的洋流之灵粉饰着夏日的灿烂火热。
男人想要捧一抔午间难以停歇的恋情海水,抚摸她较镜中更为含羞的肌肤与心跳。
西方是有着珍禽野兽的落叶之林,北方是白雪皑皑的蜿蜒山岭。
他想要在秋日的清爽黄昏中得到少女的一切,想要在冬日的午夜星空下与少女共眠。
诗人和文学家所描绘的、汇集了世间所有美好的庭院,想来不过是对这方净土的拙劣模仿。
绝不允许硝烟一类的污物踏足,像是国家这样的概念也不存在。此乃只属于两人的乐园,未经允许者永久禁足的爱与新生之岛。
与魔姬国度和法兰蒂·维纳斯不断重复的衰颓无关,与平行发展的任何一方历史都绝缘的异乡。
金发的男子一边哼着歌,一边转身走下阶梯。
辉煌的宫殿前,如鹅绒一般柔软的红毯盛开。
花絮飞舞,落英缤纷。永誓的钟声,无尽的盛宴,无垢的婚纱,圣洁的蔷薇花窗。
——她一定会喜欢这一切的。
男人恭敬地从怀中取出迟到数千年的双生之戒,于白羽飘落处单膝下跪。
“我来迎接你了,心爱的圣处女。”
穿透阳光的虹色婚戒,比最上级玛娜缔造的炼金之物还要更加纯粹。
“露露席娅·安洁琪丝。你愿意嫁给我吗?”
少女理所当然地没有予以回应。
——男人的身前,除了那一套似乎具有人形、轻薄华丽的婚纱飘浮在空中,别无他物。
“恩德里欧。”
如水晶一般透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
恩德里欧收起怜爱的笑容,缓缓起身,将双生之戒放回怀中。
婚纱犹如断线木偶一般颓然坠地。
红毯上没有任何一粒尘埃,价值连城的婚纱同样洁净。
他不耐烦地看向来者,随手一挥,那套婚纱便在如柔水一般流动的淡蓝色火焰中燃烧殆尽,不留一点残渣。
“怎么了?”
“长阶第一骑士——奥古斯特·路德维希求见。”
“让他到这边来。”
“是。”
灰发女子双手于胸前合拢,阶梯尽头的平台正中央,那座挂着金钟的白色拱门下方,数道银河般的流动之物汇聚,逐渐形成一道架通“那边的世界”的道路。
“心。”
“我在。”
女子丝毫不敢怠慢,快步走到恩德里欧面前单膝跪下。
“找到了吗?白雪姬那家伙。”
“……抱歉。白雪姬……她不知道突然起了什么兴致,自肃清行动那天的凌晨起,我就再没有找到她的踪迹……恐怕是已经离开伊特诺尔了吧。”
“这可不行啊。为了我们的乐园能够最终成型,生生不息地运转,至少需要两名魔姬才行——这是你亲口告诉本皇的,是吧?”
“是这样没错……万分抱歉。都怪我没能及时察觉她改变了心意,才让白雪姬那家伙趁乱跑掉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
恩德里欧露出愉悦的邪笑。他虽面带笑意,身上散发出的冷冽帝皇之息却依旧丝毫不衰。或许对于这名伊特诺尔的新一任皇帝来讲,皇位和愉悦之间几乎可以画上等号吧。
“又想要朕的疼爱了吗?”
“不……那是……我犯下了过错,接受惩罚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怎么能叫做疼爱……”
虽然嘴上狡辩着,但女子的脸蛋一下子诚实地泛起红色涟漪,眼神中似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流出羞涩。她慌乱地俯首。
“哈哈哈哈!这句话居然从堂堂灰之魔姬口中说出……有趣,实在是有趣。尊贵的灰魔姬像条犯错的小狗一样跪在本皇身前,本皇做梦都没有梦到过这么好笑的事情,难得,真是难得。”
“请……请您不要再戏弄我了……”
灰魔姬可怜兮兮、又似在期待着什么地向侧方别过脑袋。
“呵,也罢。既然你如此渴求,朕准了。就用你宝库中的那件物什,没问题吧?”
“是……感谢您的垂怜。”
她轻轻褪下上衣,露出有如白玉一般细腻的后背,背对恩德里欧,双膝跪倒在他身前。
“以电与神秘为元素,以傲慢为之罪孽,崇霆掌管天地之帝英,降临无价瑰藏,往至无尽之品室取之不竭。创始的灰之魔姬,请揭晓您的宝库,以原初的宝具借用于我——御具。”
恩德里欧高举右手,其指间的空间突然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扭曲,绽放出金光。一柄华美的带刺长鞭随即从中探首。
“真是大胆呐,为了赐你怜爱,胆敢让朕咏唱这种下人一般的术咒……亵渎朕的大不敬之罪,你可做好觉悟承受?”
肆意地放任嘴角扬起,恩德里欧将那柄长鞭抽出。黄金长鞭荆棘一般的硕大鞭体垂落在灰魔姬面前,徐徐晃动。普通人要是被这种萦绕着强烈玛娜奔流的用具狠狠抽上一击,可不只是留下皮开肉绽的伤口那样简单。
“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亵渎之罪,请您降下神罚。”
黄金之鞭扬起。
从女子瑰隐的窗扉中,鳞粉纷飞,贪享的呜咽交织。
伸展的指尖略显放荡,濡湿的脸颊绽开欲望。蜷曲的躯体上,色彩妖艳的血色飞溅,使她原本就相当光滑的肌肤更加闪耀。
就算是不死的魔姬,想要在损及脊骨的重伤中移动身体也绝非易事。但灰魔姬还是竭力地像毛虫一般蠕动上半身,借由双手,丑陋地爬行至恩德里欧身前,亲吻他的脚尖。
“感谢……您的惩罚……”
灰魔姬满足地凄笑,在疼痛与快乐中晕厥过去。
恩德里欧见状,仿佛看见世间最为招笑的小丑表演一般,爽朗地放声大笑。
按道理来说,人类于魔姬而言,无异于人类看待蚂蚁那般,想要将之碾死,简直是过于轻易了。而事实上,法兰蒂·维纳斯这片大地上的绝大部分人,对于传说中的魔姬都确确实实表现得万分恭敬。
而现在,恩德里欧可以将世人心目中伟大不可侵犯的魔姬踩在脚下肆意蹂躏,用本属于灰魔姬的宝具摧残她本人的肉体,这岂不说明他是比魔姬还要高贵的存在?
他愈发感到爱意真是一剂不可思议的迷.幻药,能够令至高的魔姬跪倒在自己身前,能够促使他自己不惜为了取回圣女的贞洁,从而扭转整个前世的常理。
随手将黄金长鞭丢下,那华美的器具在灰魔姬沾满鲜血的灰发之间逐渐崩解。
“陛下。”
魁梧的男子从“道路”另一方进入,向恩德里欧行臣下之礼。
“这是?!”
略显惊讶地看着眼前血花溅射的情景,奥古斯特的眼角抽动着,谨慎地走下台阶,于恩德里欧面前单膝跪下,右手置在心脏前,抬头仰望恩德里欧。
“不必在意。这女人胆敢触犯朕的威严,朕对她施以了一点小小的惩罚罢了。起来吧。”
“Yes,Your Majesty.”
身为帝国长阶第一骑士——帝国之剑,就算奥古斯特的剑技再怎么高超,身形有多么魁梧,在战场上有多么震慑人心。在恩德里欧面前,他只能卑躬屈膝。
向灰魔姬投去怜悯的目光后,奥古斯特起身。
“旧皇属下贵族的镇压辛苦了你……嚯,真是叫人惊讶。号称帝国长阶第一骑士的你居然会受伤。”
恩德里欧打了一个响指,一套精美的玉制酒具和醇芳的上好美酒凭空出现。酒杯在斟满玉液后,顺着恩德里欧的视线落在奥古斯特手中。
“谢陛下。”
接过酒杯,奥古斯特双手将之托起,向恩德里欧致敬后一饮而尽。恩德里欧又命空中的酒具为他斟上一杯。
“真是好酒……能够为陛下征战,臣下不曾感到辛苦——至于这道伤口,说来惭愧。除了那个男人,伊特诺尔国内恐怕不会有人能够在近身战中伤我分毫。”
奥古斯特苦笑着,将隐藏在臂甲下的创伤展现在恩德里欧面前。
“是加百列那家伙吧?”
帝国中,能够和奥古斯特打成平手的人物,除了长阶第二骑士——帝国之戟,加百列·舍瓦利,别无他人。
皇帝恩德里欧看着奥古斯特的那道伤口,不禁感叹——还好在他发起政变时,加百列这家伙被调去参与军演,没有陪在柯蕾特皇后身边。
“没错。我此行前来觐见,也正是因为此人。”
“哦?说吧,发生了什么?”
为自己斟上一杯美酒,恩德里欧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奥古斯特。
“加百列……以及皇女瓦尔邱蕾、骑士法林尤斯等人求见……说是愿意归降于陛下您,但是有一个条件。”
“哈哈哈哈!”
“陛下?”
听闻此言,像是被人戳中了笑穴一般,恩德里欧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就连手中奇珍的佳酿也洒落在地。
“好!就让本皇见见他。长阶第二骑士开出的条件,听听倒也无妨!”
帝国的皇帝,以及位列所有骑士之巅的男人,两名王者一般的人物喝尽杯中最后一点酒水,扔下空酒杯,向着“道路”走去。
“对了,骑士奥古斯特……”
“陛下,我在。”
“第七皇女露露席娅的踪迹,可有掌握?”
“亲卫队已经竭尽全力搜索……但是很遗憾,那艘皇家专属飞行器搭载了最先进的反侦察设备,其信号最后在谧宁洋上空消失,此后再未出现过。”
“是吗……也就是去了九煌或者澳锡尼亚么……继续派人找,哪怕是找十年,二十年……也必须把第七皇女平安无事地给本皇找回来。”
“Yes,Your Majesty!”
听到这语气坚决的回答,恩德里欧中意地将手放在奥古斯特的伤口上。
眨眼间,那道伤口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恢复如初——不对,是变得比原先的皮肤纹路还要完美,还要坚韧,宛若是从微观粒子的层面上将之重构了一般。但要是论这道肌肤的年轻程度,恐怕新生婴儿的皮肤与之比起来都有所不及。
“谢陛下。”
“OATH真是便利,不是吗?多亏了朕身后的那个笨女人,朕才能获得这种只属于帝王的力量。”
“呵呵……”
两名男子相视一笑,默默颔首。
……
“伊特诺尔帝国第二皇女——瓦尔邱蕾·琴·伊特诺尔殿下,伊特诺尔帝国长阶第二骑士——加百列·舍瓦利大人,骑士法林尤斯觐见。”
自古以来,伊特诺尔帝国内部的各派皇亲贵族互相仇视着彼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就像血液存在于血管中那般。
刻意踏足对方派系执掌的权力机关或是领地不会有任何好处,因此各大派系之间明面上不会侵犯彼此的领域。诸多党派表面呈现漠不关心且互不干涉的态度,暗地里则是互相勾结,整个帝国在其他派系的合纵与主战派的连横中,持续保持着长久以来的动态平衡。
若是如此回想起来,就觉得露露席娅殿下的父皇帕瓦乌斯陛下,以及皇后柯蕾特殿下上位后,主张收缴主战派旧贵族的金钱、领地和军队,却又因仁慈没有完全将这一派系势力彻底剿灭,或许是一连串相当不幸的因果循环。
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效忠的皇帝与皇后接连被害,而第七皇女露露席娅殿下也遭难下落不明。长阶第二骑士加百列重新审视了这一惨痛的现状,并即刻与前来增援的皇女瓦尔邱蕾和骑士法林尤斯,及其属下带领的精锐骑士团进行商议,然后共同发号施令——暂且忍辱负重,归降于恩德里欧麾下。
银烛点缀的正殿、洁白无暇的穹顶、至高无上的宝座。如此庄严神圣的场所,理应是不允许有兵士穿盔带甲,裹挟着战场的埃尘与鲜血踏足的。
殿门绽开。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与金属撞击声,一众沾染赤红的骑士缓步来到新一任皇帝——恩德里欧陛下身前。
“听说柯蕾特·薇·伊特诺尔皇后在皇城内城区被卫兵队杀害了……”
“皇帝陛下帕瓦乌斯也……亲卫队居然被轻而易举地调走……”
“那么,这一切的主犯果然是……”
“可怕,可怕,想要试探这种事情的内幕,简直令人感到恐怖……果然不能和主战派的贵族为敌。”
“但是,露露席娅殿下的下落呢?”
“发生了这种事情,露露席娅殿下已经没有希望了。就算还活着,幕后的那帮新兴贵族也完了吧。”
“殿下那么年幼,即使平安无事归来,也不过是被当作傀儡用来镇压那些臣子罢了……”
当皇女瓦尔邱蕾和亲卫队的骑士们带着伤,像一阵风般突然出现时,殿厅两边的群臣即使感到讶异,却也只是一边谨慎地低声交谈讨论,一边观望着皇帝陛下与来者之间的紧张氛围而已。
恩德里欧才刚于皇座上坐下不久,还未等前来觐见的众人开口,便在奥古斯特的护卫下单刀直入切进正题:
“来谈谈吧,你们的期望。”
……
神历四〇一七年。
“呵,原来白雪姬那家伙藏在沚州啊……不错,不错,亚提斯特,你的死相当有价值。”
一如既往,恩德里欧一边摆弄着飘浮在空中的数件婚纱,一边对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自言自语。
若是就做工、材质、设计思路等方面来考虑,这里的几件婚纱,其收藏价值恐怕比帝都博物馆中陈列的所有文物加起来还要高。
但恩德里欧不屑一顾地将它们尽数点燃销毁。
“陈腐、丑陋、单调……没有一件配得上我的圣处女……灰魔姬那家伙的宝库中就只剩下这种货色么?”
不耐烦地啧声,恩德里欧伸出手,打算再度从异空间中唤出灰魔姬的宝库。
清脆明朗的脚步声从身后的台阶上传来。
“嚯。好大的胆子,谁准许你一声不吭地闯进朕的庭院?”
恩德里欧面露冷笑,转过身盯着那脚步声的主人。
“加百列·舍瓦利。”
“……陛下。”
面容俊朗的高大男子违心地俯身下跪。
“亚提斯特殿下的遗体和棺柩已经送回来了。”
“现在,本皇正在和亚提斯特对话……”
“什么……”
面对恩德里欧神神叨叨的回应,加百列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
“绫不会无缘无故跑到那种地方去……露露席娅也一定在绫那家伙身边吧。”
“——?!你说什么?!”
空气带着急旋的风压回应骑士加百列的起身,腰间的长剑在急不可待的碰撞下铿锵直响。
恩德里欧看都不看加百列一眼,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必须找个时间去把她们两人接回来才行啊——表情别这么可怕嘛,加百列,咱们都一样,衷心期望第七皇女平安无事,不是吗?”
令人厌恶的嗓音在耳畔回绕,加百列紧闭双眼握住拳头,竭尽全力不去拔出长剑砍下这名伊特诺尔皇帝的头——不,就算他真的砍断了恩德里欧的脖颈,这怪物一样的男人恐怕会平白无端地重新长一个头出来吧,就像抽剑斩击其脖颈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一点上,你可算得上是朕的盟友才对,哈哈哈!”
加百列丝毫没有感受到与皇帝并肩而立的骄傲、热血沸腾的喜悦。
他所能效忠的君主,在十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听到皇帝于他耳旁做作低语产生的笑声,只会令他作呕而已。
要是能够确切掌握第七皇女的下落,先于恩德里欧将她找回来就好了。可无论是情报网,还是那种超乎常理的力量……加百列和恩德里欧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
因此他现在只能用胀满血丝的眼球狠狠盯着这名皇帝。
看着他傲慢的背影消失在“道路”那端。
***
九煌,雁州,栀禁城内,盘龙之阁。
古色古香的房间内部仅摆有一席华贵的九煌式桌台和数张绣有牡丹花的坐垫。窗棂的图案是标准的九煌古云纹,书法著作以及挂画均出自九煌历代天子大人之手,只有天花板顶部融合了九煌元素的欧式吊坠灯,显得与周遭元素有些许差异。
作为极密事件商讨用所,这个房间的四周墙壁均采用了优良隔音材料作为填充物,就连窗花纸也进行了消声处理。
九煌官员坚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所以,若是留心观察,可以从窗棂处看见天子大人用以祈祷的场所——神女之间。这种殿内布局,意在警示来到盘龙之阁的官员,休要妄图盘算一些伤天害民之事。作为九煌万民之代表的天子大人,无时不刻注视着此地。
天子大人,亘古至今,历朝历代,始终是串联着整个九煌辉耀历史的存在。
赵子衡站在盘龙之阁的窗棂边,瞻仰着那正与一众宫女共同进行祈祷、纯洁神圣的绿发女孩之姿。
他曾认为,这历史与文化源远流长的古国九煌,只要有忧民之忧、为民祈福、良善贤淑的天子大人存在一天,以民为本而连绵的九煌之辉将永恒不灭。
即使一代天子的天数已尽,仍会有后继者由百姓选出,接手维持举国之安宁;纵使有心生异变者企图与二臣贼子勾结,背离百姓,助纣为虐——在此万民社稷有累卵之危的时刻,自有天命之人万姓倾心,扫清六合,席卷八荒,继承大统。
这是九煌历朝的史实,亦是天命的轮回。这份奇迹终将持续直到永远。
然而——没想到在赵子衡这个世代,居然会亲眼目睹天子大人被架空的光景。
并非是天子大人无能所致……要怪就怪赵子衡自己没能及时明辨这群贼子的真实面目。那些前朝残余的孽党,竟在潜伏百余年后重出水面,待到当朝官员察觉之时,其声势已经势不可当。
控制天子,掌握实权;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秉正统之大旗,断举国之事宜。
曾经有一名男子深陷愚钝的恋情无法自拔,居然没能及时察觉心爱之人逐渐陷入的泥沼,他更是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矛盾无时不刻袭扰着赵子衡的心境。
将赵子衡拥为护卫天子大人的最上等禁卫武官的百姓会饱受涂炭之苦,而他们所耕耘的土地会化为丘墟。永日沉陷在这样的揪心之苦中,恐怕就是被恋心蒙蔽住双眼,对天子大人不敬,负黎民百姓所托的赵子衡需要承受的报应吧。
寂静的空间被房门推开的声响打破。赵子衡轻咳一声理清沙哑的嗓子,再看天子大人一眼,悄然转身看向来者。
“你来了,林夜。”
“啊啊,抱歉,我来晚了……从烟州前来的路上遭到了袭击,还好爱在身边,否则这次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林夜锁上房门,发出嘶哑的叹息。他惊魂未定一般捂着心脏,走到房间正中央的桌台前跪下就座。
一听闻自己挚友遇袭的消息,赵子衡甚至来不及寒暄,便立刻握紧拳头,气冲冲走到桌台前跪坐下,一拳砸在桌面上。
盈满的茶具中,清澈的茶汤洒了出来。
“果然又是那群逆贼?!”
这一切很明显都是旧朝余孽所为。
林夜这一九煌驻沚州的情报官,那群被称作保守派的狼心狗行之辈自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对于其支援沚州当地部分反抗组织,而伤败这群奴颜婢膝之徒与伊特诺尔皇族之间友谊的行为,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只要身处九煌本陆,他们就能够召集手下的死士接二连三进行刺杀。这种与普通良善黎民无缘的恐怖活动,除了归咎于保守派的官员之外,根本不用再做他想。
“赵子衡,你先冷静,总之先喝杯茶吧。至少就结局来看,我这不是安然无恙么?”
一边安抚着赵子衡,林夜一边提起茶壶,重新将两只茶杯盛至七分满。
汤色透亮,茶香四溢。赵子衡特意为林夜准备了他特别钟意的烟州蛟凤茶叶。林夜执起青花瓷茶杯,细细啜饮一口。
“真是好茶……”
反观赵子衡,一把抓起茶杯一饮而尽。芬芳的茶韵恐怕还没在口中弥散,就已经下肚。
“果然不能再放任那群乱臣胡作非为。这样下去,不只是沚州……整个九煌都会毁在他们手上的。”
“话是这么说啦,不过我们这边根本就无法作为——天子大人可在他们手里。”
虽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但是不可仗着武官和兵士擅自解决问题的源头。九煌素来讲究正统论,虽然并没有人对这点订下明确的契约,但这种观念已经深入民众的内心。要是有谁敢公然起兵清扫天子之侧,将会被视为谋反,真正掌握了天子实权的保守派官员,自然可以凭借正统的大权处罚其反叛。
也有联合派官员建言,干脆直接让天子大人降诏天下,率领民众发起圣战,将这群为祸四方的鼠辈流放出九煌。但这样做的前提是,天子大人的声音能够在无性命之忧的情况下传到民众身边。可现在天子大人被软禁在栀禁城内,时刻严密监视,别说降诏于民,就连离开栀禁城都做不到。
保守派官员们表面上否认软禁天子大人的行为,并声称这是替天子大人的安全着想,言词背后无不冷淡透露着威胁之意。
“不过,虽然这边暂时没办法解决……但沚州说不定真的可以迎来收复。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把战略重心放到北边与伊特诺尔帝国接壤的区域,逼迫帝国军队回兵驻扎,从而减轻欧若拉联盟的压力,为天子大人的夺回争取时间。”
“收复沚州?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赵子衡将上半身凑得近了些。他正值壮年,仅仅只是待在他的身边,就叫人无法忽视其散发出的威严魄力。色如褐铁的双眸闪烁着精悍的光芒,笔挺身姿和无一丝赘余的迅捷动作,不禁令人觉得,他确实无愧于最上等禁卫武官这一荣职。
“你应该也听说了……那个反抗组织兼并锈风,并且粉碎防疫局企图介入的阴谋一事。对手可是帝国的那个洛基罗斯,我认为其引导者的才能不可忽视。”
“我没记错的话……协助他们的人物,和上次那名劫囚,自称宵暗的女子是同一人吧?”
“没错。”
“能够信任吗?那种来历不明的人物……”
略显犹疑,但赵子衡的声音仍旧如同钟声一般清亮。
“也有可能是错觉……但我总觉得她给我一种非常熟悉、亲切的感觉。我想要试着去相信她。”
这种直感并非凭空捏造。林夜确实隐隐约约地感觉,名为宵暗的少女与自己身边某个已经相处了数年的人物有着几分相似,可每当他就要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之时,自己的思绪又会莫名其妙地陷入朦胧之中。
“唉,你这家伙也是这样,周明那家伙也是这样……总是相信这些无根无据的直感。”
“哈哈,你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是周明的才智可是众人皆知,他那是根据经验和学识共同做出的判断,可并非所谓直感。总之,下一批支援沚州的玄龙机甲,我想交给宵暗协助的那个组织。”
“连同赤鸾一起?”
“嗯,等赤鸾完成最后一阶段的数据搭建,我会去拜托斯琪露的。这可是获取赤鸾实战数据的好机会。”
“有合适的机师吗?斯琪露不会甘愿接受自己心爱的机体被交到平庸机师手里吧。”
林夜抬头看向天花板,略作思考,说道:
“我想是有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我可见证过那人驾驶第三世代的机体,硬生生从正面接下了战神阿瑞斯一击。之后只要把赤鸾交给宵暗,她应该自会做出最合适的定夺吧。”
“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也不再多说。沚州方面的事情一直是你在处理,我这个‘外行’也没什么资格进行说道。”
话音刚落,盘龙之阁的正门便传来轻柔的敲击声。
与林夜稍对视一眼,赵子衡急不可待地挂上笑意,起身前去迎接来者。
“子衡哥哥!”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年约十五的少女,以及一名羽扇纶巾、谋士打扮的文官。
少女有着一双红水晶般的水润眼眸,浓密柔顺的绿色长发由九煌古式精美发簪扎起一部分。如翡翠手镯一般,悬挂在两侧耳后的环状发束间点缀着些许鳞粉状亮光,大概是化妆时沾上的高光闪粉。剩下的长发自然而然划分为两绺,垂在环状发束下方。
若是只看外表,只听其稚嫩的音色,恐怕无人会将其与天子大人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然而站在她身前的赵子衡,本是个对外永远保持绝对威厉之人。他却在这名少女身前表现得宛如一名怜惜妹妹的兄长,或是疼爱女儿的父亲,丝毫不散发出一丁点令人为惧的气息。除了天子大人以外,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够让赵子衡呈现这种柔和的姿态。
“天子大人,今日的祈祷结束了吗?”
“唔……叫我妃华嘛,不要叫天子大人。”
“好吧,妃华。”
赵子衡的语气中无不透露着宠溺的气息。
少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牵过赵子衡的手。
“嗯嗯!今天已经按照他们的要求,完成祈祷仪式了哦。接下来都是空闲时间,子衡哥哥来陪我练琴吧?下一次要是能够在宇定门上抚琴一曲,百姓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百姓一定会体察到妃华的心意的。”
仿佛一对热恋的情人般,两人有说有笑地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
林夜从盘龙之阁中走出,来到驻足观察着两人的文官身旁。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愧是人称煌天神机的联合派谋士,其声调抑扬顿挫,哪怕是话音落下后仍有余音绕耳,叫人久久不能忘怀。倘若与人进行舌战,光这清朗的嗓音就足够令对手疲于应对。
林夜点头回应,与此人一同将欣慰、却又略显疼惜的目光投向赵子衡与妃华两人。
“那么,我该去继续照看天子大人了。林夜,你也快回到爱的身边吧……来的路上,我见她好像已经在庭院中等你好久了。”
“啊……我明白了,谢谢。你也要多保重,万万不可操劳过度,周明。”
***
午后的阳光透过澄净的玻璃,沿着窗沿打在沚北特区防疫局的办公厅内。整齐摆放的书籍,分门划类的资料集……干净整洁、装修轻简的空间,无不彰显着洛基罗斯的品格。
在此处理公务期间,这间办公厅和备勤室的乱象简直有若天壤之别。洛基罗斯无时不刻严厉要求自己,如有空闲,类似的琐事无不亲为。不只是为了给部下做一个好榜样,也是为了时刻勉励自己,决不懈怠。
他的图愿是如此的宏伟远大,要是连这种小事都不愿亲力亲为,又哪有资格谈说为整个人类鞠躬尽瘁一事?
整个办公厅,大概只有他桌前的那几张资料集显得较为散乱——并非是因为怠惰而没有整理。
那些是有关宵暗的所有信息收集录。
实际上,自晨间的第一缕阳光洒下,洛基罗斯便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后立刻来到防疫局,详细阅览这些天来他亲自记录的、有关宵暗的一切信息。
人不可盲目自大,沉陷在既有的成就之中,否则就会像百年前的九煌一样故步自封,最终迎来衰颓的结局。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哪怕洛基罗斯几乎不曾遭遇失利,但他却立刻投入到了自我审视中,试着回忆这段时间以来所经历的种种细节。
虽然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但他此举可不仅仅只是对自己的举策进行反思,更是对敌手的一次全面评价。
打断了他思绪的,是正门处传来的敲门声。
“进来吧。”
“Yes,Your Highness.”
先前被派去镇压两大组织的特别行动队队长走入门内。
脸上有些许淤青,除此之外没有更多负伤。考虑到当时的特别行动队已经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再加之洛基罗斯殿下临行前的叮嘱,队长于丧失战斗力后立刻做出准确且明智的决定——全员放下武器,不得抵抗。
而事实上,除去被锈风打伤的部分成员,剩下的士兵确实都有如洛基罗斯殿下所预料的那样,仅仅只是遭剥去武器,就被宵暗尽数放归特区。
“这次行动辛苦你了。”
“哪里……我没能够带领行动队剿灭帝国的害虫,连宵暗也没能顺利带回,实在是有损洛基罗斯殿下的名号……臣下罪该万死。”
“阁下言重了,这次行动本就是以试探为主,剿灭一事,不过是我擅自设下的一项小挑战罢了。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完全可以接受——不,甚至可以说已经超乎了我预期的结果。你做得很好。”
洛基罗斯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以俊朗却又有如溪流般潺潺的嗓音如此说道,并笔直地凝视着行动队队长的眼睛。
“殿下?臣希望您只是为了安慰臣下的心情,才会说出这般言语掩盖臣等的罪过。”
虽然对方贵为伊特诺尔帝国的皇子,但队长仍旧不堪忍受这种羞辱一般的言语安慰,以冷冽的神色反过来质询洛基罗斯。
“不,阁下不必怀疑我的本意。若非重大事件,我素来不会对部下说谎。瓦解沚州的反抗组织势力,本就是任重道远之事,绝不可逞一时之急而强行为之。但是这次行动,却让我有了更为重大的收获。”
“殿下,可否具体谈及,令臣信服殿下不是在刻意羞辱臣下?”
队长如此开口表示。洛基罗斯眼中透露出钦佩的神色,伸出手拍了拍办公桌上的资料。
“阁下敢于直言的性格,我相当钟意。我所谓的重大收获,就在这里——比起击溃敌人手下的一股军事力量,能够更加了解敌人一些,不算是更为重大的回报么?”
洛基罗斯微微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我预料到她绝对不敢轻易对你们动手,而她在没有任何信息来源的情况下,却能够预料我会派出你们这支特别行动队参与这次行动,这件事情说明了什么?我并不了解宵暗,我做出这一判断的事实依据,是基于针对那个反抗组织的战力评估——经历一次兼并后,在内部结构尚未稳定的情况下,盲目处置我伊特诺尔的士兵,想必特区内的民众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吧。两方为此争得个鱼死网破,绝非我和宵暗想要见到的结局。”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洛基罗斯拿起水杯,饮下一口,语气逐渐转变得饶有兴致,并且微笑着进行接下来的分析:
“可宵暗做出判断的根据何在?我并非该辖区的管理层,无法调动特区内的军力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这次行动确确实实是极密计划,不会有泄漏情报的可能……我甚至还事先派遣防疫队听由宵暗指挥,以此混淆视听。按照常理来讲,人不可能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推断出整个事件的后续发展——但是宵暗却做到了。”
“或许是她进行的一次豪赌呢?”
“虽然也有这种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原因——没错,她并非是没有持有任何情报,倒不如说,我本人存在于此,就是她最大的情报源。”
“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队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也就是说。宵暗对我相当了解,甚至可以说对包含芙蕾雅在内的整个伊特诺尔皇族都相当了解。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不是吗?我心目中有关宵暗真实面目的人选,已经从九十人减少到十、不,可以说已经减少到六人了吧。”
“原来如此,不愧是殿下。如此一来,下一次殿下就能够确确实实地完全战胜宵暗了吧?接下来殿下准备作何打算?如有需要,臣等必将全力配合。”
“这倒不必……”
洛基罗斯摇首,将桌上的资料叠好,尽数装入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中。他看向东边窗户外的那片天空,令属下众臣信赖的面容中孕育着某种势在必得的笑意。
“我接下来有事需要回伊特诺尔帝国本土一趟,那台机体的构造已经到了相当关键的阶段,身为特别技术研发部门的创始人,我可不能缺席啊。”
“欧若拉那边怎么办?”
“就算我亲自前去,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吧……倒也不必心急,待阿波罗构建完成,再调集几名帝国长阶骑士,届时马齐尼要塞群的陷落,将会是无法转变的事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沚北分部的防疫局就交给你打理。务必重视队风队纪,希望我下次前来,能够看见一支崭新的队伍。”
“Yes,Your Highness.”
***
自雨宫奈奈处决陈风恺后,对锈风其他干部和成员的处置很快定下来。
直属于陈风恺的部分干部,无一例外地遭到枪决。
经营唱馆,凌辱过女人的干部和成员,在经由受害者本人或是其他成员指认后,由受害者家属亲自决定对其的惩罚。
原本隶属于旧沚州军阀的干部成员,在露露席娅的强烈要求下,施以鞭刑后尽数拘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
剩下那一部分并无多大罪过的人员,则是得到了闭门思过一周这种简直算不上处罚的处置。
总之,按照露露席娅指示的那样进行处置后,贫民区的民众们愈加青睐宵暗这一名号,也对她徒增了不少好感。
由于没有遭受极刑的风险,锈风的成员们也没有选择反抗。犯下重大罪过的主要领导集团遭到处决,剩下的人员不过是一盘散沙,再也无法拧在一起犯事。
出乎意料的是,原锈风的成员中似乎有不少遭受打压,或是对于陈风恺作风感到相当不爽的成员存在。这部分人员声称,希望可以在宵暗的带领下为反抗组织的事业做出一番贡献,选择加入陈延麾下。至此,这股势力又迎来了一次扩充。
而关于福音的处理,正要在这片广场上开始。
傍晚,白天卷起的些许风沙已经停息,四周被群众和组织成员的喧闹声笼罩,落日的余晖和冉冉升起的月光几乎同时洒落在这片由废墟堆积的、九煌人的栖息之所。
即使逐渐挤占落日空间的月光再怎么明亮,夜晚也终究是夜晚。对于附近的居民来说,月光终究是比不上火焰一般值得依赖的,几乎没有人会在缺乏照明条件的情况下,于夜间停留在室外。
而今日则是个例外。不仅是因为这里堆放了大量柴薪的原因,更是因为接下来,这里将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活动,将这些时日以来,困扰当地住民的祸患之一彻底销毁。
居民们帮忙准备了大量干柴、炭油和引火物,并于此处挖掘巨大的深坑,轮流将干柴铺于其中,以黑亮的炭油浇盖其上。这一仪式,简直就像是影视中描绘魔法阵的黑魔法师一样。
深坑四周,堆放着数量惊人的箱子和袋子。
“那、那是什么?”
雨宫奈奈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即便已经醉醺醺的,还是摇摇晃晃地走到宵暗身边,将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个劲儿地将酒精灌进喉咙里。
“从陈风恺那里收缴来的福音。附近的居民要求我们把它们全都烧毁。等等,雨宫奈奈,你怎么醉成这样?咿~不要伸手乱摸呀,真是的……把酒给我,可不要弄出什么事故。”
露露席娅从雨宫奈奈手中夺过酒瓶,好不容易才将她热得发红的手掌从自己的胸部上扒下来,把酒瓶放到了远离火坑的地方。
陈风恺建造的福音生产设施已经被尽数捣毁,堆放在这里的,大概就是最后一批存货。
装满福音的麻袋和箱子被纷纷推入浇盖燃料的深坑中。引火物被搓成一团,点燃后将会从远处掷入,避免突然窜起的火焰烧伤点火者。
回到雨宫奈奈身边屈膝坐下后,露露席娅看向围观的群众。
“点火!点火!”
众人迫不及待地欢呼。
“好,点火吧。”
在露露席娅一声令下后,燃烧着火苗的引火物被丢进深坑。
或许是因为倒了油和炭的缘故,火焰很快就冲上天空,将整个夜晚照得有如白昼一般明亮。福音在高温炙烤下噼啪炸裂,其中有一部分甚至燃烧着飞至半空,于晚霞中炸开,盛放出各种颜色的、萤火虫一般的小光球。
“好漂亮……就像烟花一样。”
雨宫奈奈注视着稍显绚丽的景色,眼中反射着炬炬光辉,像只小动物般依偎在露露席娅怀里。
“又不是小孩子了……”
刚试着吐槽,但露露席娅将后半句咽了回去,轻轻抚摸着雨宫奈奈的脑袋。
或许就年龄上来看,雨宫奈奈确实算不得年幼的小孩。但正是因为没能够经历过完整的童年时光,所以她才会像个孩子一样,感觉这样的燃烧场景相当有趣吧。
“虽说福音被销毁了……嗝——但是,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迷.幻药呢……”
一边打着酒嗝,雨宫奈奈一边嘟囔着,抬头注视宵暗的脸颊。
“比方说酒吗?”
“酒当然也算……爱情与亲情,未来与回忆,体温与怀抱……总感觉只要是人类衍生出的概念,无论什么被当做迷.幻药都不会奇怪。”
露露席娅俯首凝视雨宫奈奈的眼睛。她那跃动着火光的眼神中,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波动,但可以确定的是,其中没有先前的那份迷茫。
“只要能够促使自己继续前行,勇敢地活下去,怎么都好啦……当然,上瘾是绝对不行的。”
她将雨宫奈奈悄然爬上来的手压了回去。
“今后打算怎么办?要试着继续走原来的道路吗?”
“当然,你都这样鼓励我了,不再努力一下,就对不起这份感情了。”
“这样啊,真是了不起的抉择……”
“有你在背后支持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在火光照耀下明亮无比的夜晚广场,一道黑色的影子挡住了两人面前的光景。
“宵暗,有一名锈风的成员上缴了一件物品。”
“是什么?”
见陈延递过来什么东西,露露席娅直起上半身伸手去接。
“……”
或许在陈延和雨宫奈奈看来,宵暗的这番举动相当奇怪吧。
说她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也绝不为过。
体格看上去较一般人更为娇小的少女,一把夺过了那伊特诺尔产的狙击镜,掰成两半后,恶狠狠地扔进了火坑中。这一系列举动,叫两人一头雾水。
“宵暗?你还好吗……”
雨宫奈奈担忧地伸手搭在宵暗肩上。
“我这是……抱歉,我大概是有些累了……我先走了。”
也许真的是累了吧。露露席娅只觉得脑袋瓜里面嗡嗡作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其上一般疲惫不堪。她捂着额头,转身就要离开。
有些放心不下,她又回过头来,看向雨宫奈奈。
“我之后会再来的……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总之,这一系列事件总算是落下帷幕了,露露席娅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小段时间。能够取得这样的进展,这些时间的劳累也总算有了回报。
之后可以在雨花堂替莉莉卡分担一些工作,再好好增进一下两人之间的亲情。
这段时间的白天一直不在,她一定很挂念自己呢。
瞧,她果然又守在雨花堂的门口,等候着自己。
“露露席娅,欢迎回家。”
真是太好了,有人每天都会准时守候在这里,为自己送上归来的拥抱。就算是有再多劳累,也会彻底消融在这份温暖之中。
或许是露露席娅看错了。
名为绫的白雪姬看着两人拥抱的情景,非常轻微地——但又相当明显、愉悦地笑了。
露露席娅揉了揉眼睛,试着再次确认眼前的景象。
绫若无其事地拨弄着鬓发。
也许真的是露露席娅看错了吧。
***
“皇女殿下,作为第五世代魔眼机甲的原型机,他的能力可是一般机体的……”
“比起这个,真是叫人惊讶,之前我还一直不敢相信,直到亲眼确认为止……战神阿瑞斯的骑士竟然真的会是你,吕明觉。”
打断了赛因斯伯爵喋喋不休的自夸后,瓦尔邱蕾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跟在几人身后的那名九煌人。
在整个南阿芙里喀都沦陷在伊特诺尔帝国的铁蹄之下后,帝国阿芙里喀方面军继续稳步推进,逐渐蚕食北阿芙里喀的欧若拉联盟领土。而瓦尔邱蕾皇女则是同自己的骑士兰斯一同昼夜兼程赶往沚州,赶往自己妹妹芙蕾雅所在的这座城市。
一行人终于抵达总督府门口。见帝国的第二皇女殿下面向自己,吕明觉立刻上前行臣下之礼。
与露露席娅和芙蕾雅她们不同,第二皇女无论是年龄还是知性方面,都较前两者更显成熟。其身高也和吕明觉相差无几,这令吕明觉愈发感受到,站在面前的是一名类似于“姐姐”的前辈级别人物。于感性和理性两方面来讲,相较起芙蕾雅和露露席娅,吕明觉不得不以更加严肃的姿态来面对这样的人物。
“是的,战神阿瑞斯的驾驶员正是臣下。”
“不必如此见外。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大概有十年了吧?那个时候和芙蕾雅、亚提斯特和露露席娅他们一样,看起来相当青涩的小男孩,现在也已经长成足以独当一面的青壮年了啊。怎么样?这些年来过得还算顺利?”
“如您所见,我的状况就是如此,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
在瓦尔邱蕾稍作感叹后,吕明觉无奈地耸耸肩,摊开双手。
如果谈话的对象是同年龄的女性,或者像赛因斯这样大大咧咧的人物,吕明觉或许还能够随便编个理由,不将自己的情绪浮现在表面,以此糊弄过去。但如果对方是瓦尔邱蕾这样的成熟大姐姐,吕明觉深知自己无法完美进行伪装,索性大方地坦言以待。
这些年来经受的苦难,自年幼至今接受的磨砺,以及最近参与的大大小小战斗,此刻全都有如勋章一般具象化,通过针线缝合的伤口呈现在吕明觉的手臂上。
“这可真是……你确实和芙蕾雅发来的邮件中所描绘的一样,是名副其实的骑士。还请让我在此为你献上崇高的敬意。”
“皇女殿下?!臣下怎敢接受这种殊誉?”
吕明觉想要伸手去拦,但瓦尔邱蕾还是坚持为他奉上来自于皇族的认可。
“不必谦虚。为英勇的骑士献上赞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比起这个,我早就听闻你的武艺了得,之后可有兴趣与我切磋一番?”
“啊哈,瓦尔邱蕾皇女,你这可就挑对人了。他可是我和莫拉莉蒂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零件,不只是与战神阿瑞斯的契合度高得惊人,就体术和肉搏战来讲,吕明觉绝对不会叫你失望的……咕呃!”
赛因斯伯爵突然插入两人的对话当中,好似在介绍自己相当得意的杰作一般,拍着吕明觉的后背。
“前辈,你就少说两句吧!”
然后被莫拉莉蒂一肘制止。
“我岂敢和号称女武神的皇女殿下相提并论……不过殿下要是乐意与我切磋的话,我自然不会拒绝。于骑士而言,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变强的机会的。”
看着赛因斯伯爵捂着肚子痛苦扭动的样子,吕明觉强忍笑意,予瓦尔邱蕾以回应。
“哈哈,那就好,我相当期待和你的交手。之后也请多指教。既然现在由我接任沚北特区的总督,为了方便行事,我打算将你晋升为少尉,之后同法林尤斯骑士一起在我麾下共事,你没有异议吧?”
“臣下不胜荣幸。”
吕明觉再次单膝下跪,献上臣下之礼。瓦尔邱蕾立刻将他请起。
“总之,无论是驾驶战神阿瑞斯协助维护特区治安,还是与我妹妹芙蕾雅的相处……各方面都麻烦你照料了。”
“是,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与芙蕾雅殿下之间的友情的。”
“呵呵,芙蕾雅这孩子,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有你这样的骑士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总督府的大门被向内拉开。
法林尤斯捧着象征着统领权力的总督盖印,俯首走到瓦尔邱蕾身前。
盖印被红布保护得十分完好,由高精度仪器切割的宝石镶嵌在外盒上,盒身将盖印密实地托在其中。
“皇女殿下,各项事宜已经打理好了。先前遗留的各类疑难也解决大半,只等您正式接任,与民众会面。”
“辛苦你了,法林尤斯骑士。我初来乍到,对沚州还不太熟悉,之后就请你和吕明觉一起辅佐我处理特区内外的事务了。”
“Yes,Your Highness.”
瓦尔邱蕾接过法林尤斯呈上来的盖印。
“对了,吕明觉,听说你先前受洛基罗斯之托,跟随在宵暗左右进行观察……结果如何,关于其嫌疑一事?”
“这个……”
吕明觉略有迟疑,挠了挠脸颊后,他还是决定履行自己的承诺,替宵暗保守与她有关的一切。
“抱歉,我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这样啊……”
“我听闻这事的时候也是相当震惊呢,那位协助我营救吕明觉的宵暗阁下,居然会做出那种事——这种事只是想想,就叫人感受不到真实感。我个人还是比较信任宵暗阁下的。”
法林尤斯闻言,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却又丝毫不吝惜于对宵暗的赞赏。
“不对哦,法林尤斯骑士。所谓背叛,根本就不可怕,可怕的是没能够在背叛发生之前察觉到它的存在。关于这一点,你我都应该深受其害,并且理应从中汲取教训才是。”
众人进入总督府后,瓦尔邱蕾皇女突然转身,看向身后的法林尤斯。
“您说的是……”
直到进入正厅之前,众人都默契地不再言语。
***
关于精灵一族如今的踪迹,各国相关学者之间有着不同的见解。
有的认为这一本就濒危的种族,在历经伊特诺尔帝国的皇帝——恩德里欧的肆意屠戮后,其个体已经散入世界各地,来到灭绝的边缘地带。
而民间时不时传出类似高阶玛娜一类的非自然现象,于市井霓虹之间出现这样茶余饭后的谈笑故事。久而久之,有精灵族凭借高强的玛娜适应力,利用高阶玛娜伪装成人类模样混入普通市民中,披着和普通人类一样的外表,过着和普通人类一样的生活——这样的说法似乎已经变得稀松平常。
至于最具有说服力的观点,则是现存的大部分精灵,已经遁入某种秘密之地隐藏起来,与人类隔绝,于世界各处休养生息。
也不乏有好事者经常公开发布自己误入精灵之森的经历,为此博取大量关注和流量。
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之心,人生来就有之。因此,哪怕没有确凿的存在证明,但还是有一部分人类乐此不疲地前往各地寻找精灵们的住所。
渐渐的,精灵族们所居住的隐秘聚落,在人类一族之间就被误以为是与现世空间隔绝的“幽世”。
有时候尽管有人隐约察觉到了附近有类似于人类、却又有所差别的生命气息存在,即使动员“精灵同好会”中的几百名成员于目的地进行大规模搜索,踏遍不算辽阔的森林各个角落,但别说是精灵一族的身影了,就连他们在此生活的痕迹都无法找出。
感到失望的一部分人类,干脆就将精灵解释成“世界上不存在的种族”。
然而,这当然是一种误解。精灵的集群确确实实地存在某些区域的森林之中,且占有相当一部分的土地。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居住地之璀璨辉煌,光芒万丈,和普通的森林景色有着天壤之别。只不过这片曾被少部分接触过精灵的人类称为光羽之森的精灵集聚地,在拥有灵智的千年古树——古树守卫和精灵族共同构建的感官、光学欺骗术式保护下,一次又一次迷惑了试图靠近光羽之森的人类和他们的光学仪器。这使得他们总是在无意中绕开光羽之森所处的区域,更别提在完全看不出眉目的卫星图像中,于一整片完全一致的像素点中找到一丝一毫光羽之森存在的证据。
以人类这种只有少部分个体才能使用中低阶玛娜的种族的知觉能力来讲,甚至无法察觉自己不过是在围绕着光羽之森外围绕圈,而固执地认为自己一直是在直线前进。
即使人类再怎么慎重地测量方位,也绝不会在前进过程中觉察自己大幅度绕过了某个区域。将“探索”这一行为本身以欺骗术式蒙蔽的精灵族结界,可以说是比马齐尼要塞群还要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
所以,就算人类经由部分流传下来的传记,以及各国官方资料中记录的事实,可以推断现今仍旧有精灵存活于世上,但若是精灵自身不主动走出结界,并以精灵的姿态出现在人类面前的话,彼此就再无互相接触的可能。
而事实上,各国权贵中,私藏精灵作为专属御医这样的行为当然存在。但是他们理所当然地不会将这种消息泄漏给外界。
“族长爷爷,那么要是咱们主动邀请人类进来做客的话,人类是不是就能够非常轻易地进入结界内了呢?”
精灵族少女歪着脑袋,两只尖耳灵巧地摆动着,高高举起右手提问。
“除去半精灵血脉的人类可以在精灵的引导下进入光羽之森,若没有古树守卫和人类记岁法五百岁以上精灵的共同应允,人类是绝对无法踏足这片森林的。吉赛尔,我劝你早日放弃那种幼稚的想法。我再三说过,人类绝不可信任——这是我们的同胞用生命换来的,血淋淋的事实。”
族长克拉里的白眉跳动着。他摇摇头,无奈地注视着名为吉赛尔的精灵少女。
有区别于一般精灵族成员,类似于绿叶芳草编织的游侠风格服装打扮,他穿着宽松柔顺的黄绿色长袍,额头戴着类似于青金石一般的矿物装饰的纶带条状头巾,手执一柄传承了数千年的活木手杖。
以寿命悠长、青春永驻为傲的精灵族,在成年后其容貌就不会再产生大的变化。而他们在死后会化作光羽回归森林,化作光羽之森的一部分,成为保护族人的力量。
因此,虽然被称为爷爷的族长已经有九百余岁的高龄,可从外表上看起来,他的皮肤仍旧如同人类的青年一般健康、饱含光泽。
精灵们并不依靠外表来识别族人的年岁——最为年长的族长的装饰打扮是一种识别途径,但更为泛用的方式,是根据成员眉宇之间散发的智慧与经验、行为举止中透露的气质来进行判断。
所谓长久的岁月流水,不止会冲刷生灵的外在,同样会圆滑其内部的魂魄。如此看来,年仅一百二十人类岁、十六精灵岁的精灵少女吉赛尔体内,寄宿了一缕相当鲜活年轻的灵魂。
“欸~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嘛。一定很有趣的,人类和人类的世界……”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允许的……将身为祸患的人类带入光羽之森,又或是放任族人离开森林遭到人类残害,这种事情绝对不允许再度发生。”
“唔……没意思。呐,咱们去溪流里面捉小鱼吧?”
“好呀好呀!”
“族长爷爷,那就下次再见咯?我们摸小鱼去啰!”
吉赛尔从藤蔓编制而成的座椅上一下子跳起,跟着与她同样年轻的几名精灵一同跑到树屋门口,乘巨大的羽叶,顺着巨树之间交错纵横的玛娜湍流划向小溪的方向。
族长克拉里重重叹息,来到窗台前,掀起用于遮光的绿叶,凝视着自己相当重视的,这一种族的年幼生命们。
他们可以说是这个族群的希望,是精灵们的末裔。
自己能够维系承载着人类与精灵一族的天秤两端,稳定其脆弱的平衡,守护好自己的族人吗?
这片灿然盛开着洁白鲜花,寄宿着透明琉璃翼的森林……
但愿那段曾被漆黑浸染的,精灵与人类之间的故事,不会再度于这群孩子身上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