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卡发现皇城庭院大道两旁种植的多种树苗中,有一种名为风铃木的落叶乔木开花了。
“呀,皇城中的花儿开得真是繁茂。”
这或许是莉莉卡第一次感受到花季的绚烂。
与贫民区破败不堪、污水横流的街道相比起来,皇城的庭院真是干净整洁。大理石铺就的绿茵小路在夜雨洗礼后一尘不染,于饱满的日光浴中灿然生辉;亭亭的绿植散发着晨间特有的青绿芳香,蘑菇菌盖一般的枝叶,比飘过此间的贵妇裙摆还要丰满美型;群鸟自皇城外飞入,排排立于枝干间——就连这些鸟儿都被滋养得肥肥胖胖的。
那几株风铃木大概是一两年前,经由谁人的手种下的。花朵于低矮纤细的枝丫上绽开,分支的丫尖上下各一簇,相距都在一到两尺之间。
每年的这个时节,北伊特诺尔各地的风铃木花都会盛开。像这样新生的树苗,有的会开两朵,营养充足的甚至会开五朵,他们争先恐后地从庭院的泥土中汲取养分,好让自己的花儿开得艳一些,仿佛这样就能得到皇族们更多的宠溺一般。
(这样想来的话,公主殿下一定就是那盛开五朵鲜花的新苗吧。)
摆正后脑上的蝴蝶结饰带,莉莉卡心中突然浮现出略显失礼的想法。
她一边眺望着宫殿下方的风铃木花,一边朝着皇女露露席娅的寝宫走去。自进入皇城以来,莉莉卡时常为这些健康美丽的庭院植物而驻足观赏,却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些孤寂和伤感。
“要是长在贫民区里的话,还能成活吗……”
蝴蝶可不会体会莉莉卡的心境,成群的粉白色舞者飞入庭院,落到这些花儿旁边。树苗枝头正抽出的新芽微微泛红,与蹁跹翻飞的舞蝶交相辉映,把整个画面的构图点缀得更加愉快鲜活。
新雨晴空,蔚蓝天空飘着云朵。
直到蝴蝶的色彩渐渐淡入远方的云层之间,莉莉卡才将视线从风铃木花之上收回来,转身握住寝宫的门把手。
都已经站在房门口了,莉莉卡却总是会犹豫要不要敲门进入。
从初入皇城那一天起,宫殿里的女仆姐姐们就一直告诫莉莉卡——这名第七皇女的专属女仆:“露露席娅殿下可是皇帝陛下的心头肉,你万万不要懈怠,必须时刻注视殿下的一举一动,在殿下有需求时第一时间上前侍奉。要是因为照料不周而惹怒了皇帝陛下,我们可没办法替你求情。”
事实是否真有女仆们所言那样令人不寒而栗?莉莉卡不得而知。总之,她尽可能贴心服侍,在特定时间段紧紧跟在露露席娅身后,竭力不去触及那条雷线。
虽然初次见面之时,露露席娅口口声声承诺过,一定会保护自己一辈子……但说实在的,自成为女仆以来,莉莉卡与露露席娅殿下之间的直接交流算得上是少之又少。因此,不仅是莉莉卡对于这位救下自己的皇女殿下不甚了解,想来露露席娅也并不知晓莉莉卡究竟是一名怎样的女孩。
目前为止,两人的交际仅限于皇女与女佣这样子的主仆关系。要是莉莉卡不能够进一步了解这位高岭之花,无法顺其心意进行照料都还算小事——万一露露席娅展现出来的温柔,都是上位者一时兴起的怜悯,说不定莉莉卡会在皇女殿下感到无趣后被随手抛弃。
像莉莉卡这样的女孩,要是回到贫民区里,肯定就没办法再一个人活下去了。
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深入了解这位皇女殿下是必要的,这样才能投其所好做出行动,让她明白,莉莉卡是有留在身边的价值的。
眼下所欠缺的,正是了解露露席娅的契机。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莉莉卡轻轻敲门,准备迎来又将是小心翼翼度过的一天。
“失礼了,公主殿下。到早茶时间了哦。”
没有回应。
莉莉卡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露露席娅这条大懒虫,除去皇家集会一类的重要场合外,绝对不会早起。要是没有侍从来将她唤醒,她恐怕会一觉睡到接近正午时分。
好在这名皇女在这点上还算讲理,不会因为仆人把自己弄醒而大发脾气——因为晚起而惹火皇后殿下,就算是贵为掌上明珠的第七皇女,想来也会因为过于怠惰而挨骂。
再次敲门无果后,莉莉卡深吸一口气,缓缓拧开门把手,走进寝宫内部。
“怎么会……居然不在……”
她慌忙带上门,转身开始于皇城内寻找露露席娅的下落。
***
莉莉卡在庭院的人工河道旁找到了闷闷不乐的露露席娅。
虽然显得有些笨拙——但露露席娅还是自己绑好了发绳,梳顺了银色的双马尾,并更换好连衣纱裙。在前往寝宫之前,莉莉卡并没有在皇族和佣仆共用的皇城宴厅中发现露露席娅的身影,看样子她是连早饭都还未来得及享用,就第一时间来到了庭院里。
站在她身后的,还有第三皇子洛基罗斯和园艺师老伯。
闯入三人之间的莉莉卡就像是介入旋律中的杂音,显得格外突兀。
她踩着草地前进的脚步声之所以听起来如此刺耳,应该是因为她的身份和几人相比起来,更像是个特异分子吧。两位皇族自不用多说,园艺师老伯本就负责庭院内植物的修剪嫁接工作,会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当然。
“失礼了。我是公主殿下的女仆……请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听见稚嫩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三人纷纷转身向莉莉卡投来目光。
“啊,是你呀。”
洛基罗斯以和善的微笑回应莉莉卡,接着说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事情这样的,去年我和露露席娅在这里种下了两棵风铃木树苗,并相约比试,看看谁照料的树苗能够长得更加茁壮,得到更多人的赞赏。结果如你所见……”
他并不打算再继续揭露露席娅的伤疤,伸出食指稍稍指了指那两棵树苗。
——洛基罗斯的树苗喝饱了雨水,其绽开的花朵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饱满而润泽。反观露露席娅种下的树苗,因为枝干过于纤细,没能撑过夜间的风雨,自分叉处折断,但绿叶和黄艳艳的花朵还紧紧抓住枝丫,不肯就这样轻易死去。
“这是我和母后一起辛苦种下的……我明明已经定期浇水、按时施肥,还听取伯伯的建议,把过密的枝条都剪掉了。”
露露席娅耷拉着眼角,不甘而又可怜兮兮地嘟囔着。
就莉莉卡平日里的观察来看,露露席娅对洛基罗斯的态度算不上友好,想来是因为这名皇子事事压她一头的原因。现在露露席娅又输掉了两人之间的比赛,她心底一定非常不忿,相当不好受吧。
“露露席娅大人,还请不要过度在意……树苗之间亦有个体差异,各种不可控因素也会干扰它的生长。重要的是过程中得来的经验,而非结果。一次失败并不能说明什么,大不了从中汲取教训,再来一次就好了。”
“可是,这是我和母后一起……要是母后能够看见小树苗开花,一定会很开心的……但现在却……”
泪花噙满了眼眶,露露席娅的鼻尖也随之微微泛红。她心疼地捧起缀有花朵与绿叶、折断了的枝条。
洛基罗斯端详着露露席娅手中的枝条,很快发现端倪,并善意地替她指出问题所在:
“露露席娅,你修剪枝条的时候,把侧面的叶子都剪掉,而保留了顶端的叶子吧?这样是不对的。就是因为叶子的顶端优势,才让你的树苗长得过高,而被大风吹断。”
没想到露露席娅非但不领情,还突然发起脾气来。
“骗人!我看明明就是洛基罗斯的树苗抢走了它的养分,它才会这么弱不禁风!”
她一边大叫着,一边将手中的枝丫展示在洛基罗斯面前。
本就和洛基罗斯关系不好的露露席娅,这下子大概愈发不会将其视为友人;对于她而言,洛基罗斯也已经可以算是讨人厌的宿敌了。
“我……我再也不要种树了!”
肆意发泄过脾气后,露露席娅愤愤地将枝条摔在地上。
孱弱的黄花在其上害怕地颤抖着。
“露露席娅大人……”
园艺师老伯轻轻叹息,将树枝捡起,怜惜地抚摸着小小花瓣。
站在一旁的莉莉卡吓得不敢说话,畏畏缩缩地挪动手脚。
皇女殿下所呈现的刁蛮一面,简直印证了先前女仆姐姐们的忠告。这样下去,莉莉卡的处境恐怕会越来越危险吧。
“露露席娅,你把成败看得太重要,太孩子气了……我明明不过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你指出问题所在而已……”
洛基罗斯无奈地摇摇头。
“啰嗦……明明我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输赢。皇兄一点都不明白这棵树苗于我的意义,皇兄根本就不了解我!”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就在其即将到达冰点之际,一道母性满溢的情柔女人声色将之打破。
“露露席娅,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老伯,这里发生了什么?”
来者是柯蕾特皇后。
从园艺师老伯处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柯蕾特严肃地批评了露露席娅。
“对不起呢,洛基罗斯,我的女儿给你添不快了……露露席娅,快向洛基罗斯皇兄道歉。”
“可是,母后——”
“这件事,我也有做得不对之处。明明露露席娅已经很伤心了,我却还自以为是地上前指导,我的行为确实有欠考虑……对不起,露露席娅,我向你道歉。”
眼见洛基罗斯率先走上前俯首鞠躬致歉,母后的姿态也显得愈发不可违抗,露露席娅只得哑声,擦干泪花后向洛基罗斯弯腰赔礼。
“对不起,皇兄大人……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随便发脾气的。”
“洛基罗斯,你愿意原谅我女儿的失礼吗?”
柯蕾特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露露席娅的脑袋。
“我根本就没有生过露露席娅的气哦,但愿这次不愉快的经历,不要伤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友谊。”
“露露席娅,来,上前和洛基罗斯皇兄握手和好吧。”
“好的……母后。”
露露席娅握住洛基罗斯主动伸来的手。
或许是因为这只手没有想象中的冰冷,没有预料中那样充满恶意,露露席娅略显不敢置信地瞪大红红的眼睛,注视着洛基罗斯柔和的笑脸。
“好,这样就算和好了,之后可不许再吵架啰。露露席娅,要是还没吃早饭的话,现在就去宴厅吧。今天请你和母后一起去城外的贫民区里巡视一趟,慰问那片区域的浊眼病患者。”
“我明白了,母后。”
柯蕾特俯身摸了摸两位孩童的脑袋,朝洛基罗斯莞尔一笑,牵起露露席娅的手准备离开。
“莉莉卡,也请你跟我们一起吧。”
“欸?啊,好、好的,我这就来。”
面对皇后殿下的亲自指名,莉莉卡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将双手交叠在腰腹前方,俯首致意。
离开前,洛基罗斯和园艺师老伯两人叫住了莉莉卡。
“莉莉卡大人,还请留步。”
园艺师老伯佝偻着腰,缓缓走上前来,将手中的枝条递到莉莉卡面前。
“伯伯,有什么事吗?”
“这盛开鲜花的树枝,还请您替露露席娅大人收好。她花费了很多心血在这课树苗上,就这样随便丢在地上枯死,太可惜了……”
“我明白了。”
莉莉卡双手接过枝条。
“正是因为她如此重视自己和原本出身乡民的柯蕾特大人之间留下的回忆,才会这么罕见地发脾气呢……”
“园艺师伯伯……听说您在这里工作了许多年,请问公主殿下……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皇女呢?”
世人都说老人人生阅历丰富,对身边事物的观察也较年轻人更为细致。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莉莉卡试着从伯伯口中得知一些有关皇女露露席娅的、来自于老者的独到见解。
“这个嘛……其实露露席娅大人是个相当讨喜的孩子,我觉得莉莉卡大人还是亲自在日常相处中细细观察,才能更为直观地了解露露席娅大人哦。”
“这样呀……”
面对园艺师老伯模棱两可的回答,莉莉卡显然不是特别满意。她当然知道直接接触来了解会更加直观,可碍于身份和各种不好的传闻,莉莉卡根本不敢近距离和露露席娅进行交流。
“露露席娅本性不坏,只是年岁过幼,对于很多事理还不甚明晰……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合格、优秀的皇女——至少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洛基罗斯平静地为莉莉卡解惑。这名皇子自始至终都以一名事件亲临者,却又仿佛置身事外的姿态与众人相处,几乎没有给莉莉卡带来紧张拘谨的感觉。说实话,莉莉卡觉得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还算轻松。
“谢谢您,洛基罗斯殿下。”
莉莉卡捧起攀附着黄花嫩叶的枝条。
“就拜托你了……这份露露席娅的重视之物。”
点点头后,莉莉卡自洛基罗斯嘴角浮现的浅笑下转身离开。
***
“这孩子,恐怕已经不行了……要是今夜下雨降温的话,她恐怕最多只能再撑一天。”
御医摇摇头,将净瞳散收回医疗箱中。
那女孩躺在卧室里,一动不动,身裹缝有茶靡花图案的外衣。
这片街区有许多同她一样患有浊眼病的孩子。病症发作前,他们有的在街道上捉迷藏,有的在树上爬上爬下,嬉戏喧闹。这名女孩患病已久,现在已经来到了生命的末路。御医为她检查冲药时,她总是绷着脸,一声不吭,就算和她搭话,她的眼睛也从不直视御医。
“看见邻居家的那孩子病死了,她就不愿意继续服药……或许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没希望了吧……要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请趁着今日晴朗……”
“哪有……临走前,能够让皇后殿下和皇女殿下亲自前来慰问,已是莫大的荣幸。哪还有其他留恋的事情?”
女人拭去眼泪,就要在露露席娅和柯蕾特面前跪下。
“快快请起。我相当理解你作为母亲的感受……”
柯蕾特伸手将她扶起。
脸色苍白的女人已经哭成泪人,露露席娅却在这时神色严肃地走上前去。
“骗人的。”
露露席娅抓住女人的衣袖。
女人呆然地看着面前的皇女。
“露露席娅,说什么呢?你今天怎么回事……不好意思,我的女儿今天或许是心情不太好……”
“我说,你在骗人。这明显就是在顾忌我们的身份不敢直言。她还这么年幼,却遭遇了这种不幸,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留恋的事情?”
皇女殿下的语气如此难以违逆,就连身为其母后的柯蕾特皇后都为之怔神。但露露席娅的眼睛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令人生畏,相反,其中酝酿着些许跃动的反光。
女人哭得更厉害了,手中的方巾完全浸湿。
“她、她说过,想要亲眼去看看伊特诺尔帝国的皇城,想要把它亲手描绘在自己的画布上。”
“画下来?可是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
莉莉卡不经意间将心所想脱口而出——意识到失言后,她赶紧将嘴捂上。
露露席娅径直穿过几人身边,来到患有浊眼病的女孩床旁。
女孩躺在床上,侧头盯着窗外,盖在身上的被单没有一丝褶皱。自从病症严重到无法起身自由活动后,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再不动弹。
或许是已经彻底认命,她的眼睑无力耷拉着,瞳孔中没有一点光泽。
察觉到有人来到自己身边,她微微启唇:
“您……就是帝国的皇女殿下吗?”
“是,我在这里。”
伸出手去,露露席娅将那青灰色、干枯的手心握住。
女孩并没有像大多数伊特诺尔平民那样,对皇女殿下抱有太大的敬畏之心,甚至没有回头直视身旁的第七皇女。
“真叫人羡慕……您一定能够天天看到伊特诺尔美丽的皇城吧。”
露露席娅没有回应,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尽管冰凉的十指不断抽走自己的体温。
“你在看什么?可以和我讲讲吗?”
站起身往前探了探身子,露露席娅顺着女孩的视线向窗外望去。
“树……”
“树?”
“树枝,风铃木的树枝。那些花苞,今年也没能绽放啊……干瘪成这样子,估计明早就会死掉吧。我就知道,在这种阴湿的地方,花儿怎么可能熬过死亡迎来新生……”
狭窄破旧的院子里,有一棵低矮的风铃木。树干不算粗大,爬满了枯腐的树皮和青苔,露出地表的根茎被虫蛀蚀出空洞,弯弯曲曲向天空伸展的树枝宛若长在半空的树根——只有几片枯叶。无法获取阳光的馈赠,也难怪无法绽出迎春的使者。
“不,那些花苞一定会盛开的。”
露露席娅绕过床尾,来到另一边。
这或许是数周以来,女孩第一次看见窗外萧条景象以外的光景。
健康红润的肤色,水灵澄净的眼眸,美丽奢华的银丝……哪一样不叫女孩感到羡慕?
“好漂亮……临死前能够见到您这样美丽的皇女殿下,真是太好了……”
任由她干枯得硌肤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露露席娅轻轻抱住女孩瘦削的身体。
这副身躯,仿佛一场暴雨就能将之折断。
***
回程的路上,莉莉卡目及之处,皆是盛开花朵形成的火色云霞,甚至让人分不清哪里是黄昏的天空,哪里是绽花的地面。
蓝色的溪水上方,火团从树上落下。似一场火雨,小小的火团自溪面上荡起波纹后,旋即就消逝了。
回到皇城后,莉莉卡发现露露席娅在庭院中徘徊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搜寻无果后,她看着洛基罗斯的那棵树苗,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寝宫中。
那天夜里,似乎又下了一场暴雨。
第二天早晨,莉莉卡一如既往地早早起身。整理过仪容打扮,吃过早点后,她准时来到露露席娅殿下的寝宫门前。
透过走廊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洛基罗斯殿下种的那棵树苗仍旧茁壮,绽放的花儿如阳光般明媚。许多路过的贵族纷纷驻足欣赏,与第三皇子洛基罗斯亲自种下的树苗拍照合影。
莉莉卡深吸一口气,按照流程敲门后,发现露露席娅果然没有早起,然后轻轻推开门。
“公主殿下?!”
随手脱掉堆放在地上的纱裙湿透了,简直就像是在池塘中泡过一样,洁白的床单也被浸湿染上一层阴暗的颜色。露露席娅窝在被单里瑟瑟发抖,她的额头滚烫,手脚却犹如流凌一般冰凉。
那天,露露席娅发了高烧。没人知道她在夜里去了哪里……昂贵的纱裙被划破好几道口子,细嫩的双手也有数道割伤。
莉莉卡放在其房间花瓶中,那缀有花朵绿叶的枝条也不翼而飞。
直到过了一周左右,她的病情才有所好转。这段时间,露露席娅时常站在窗边,望着落花飘舞的天际走神。
又过了一周,一名女人请求觐见柯蕾特皇后殿下和第七皇女殿下。
是先前那女孩的母亲。
“我是来感谢皇后殿下和第七皇女殿下的……那天之后,我女儿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虽然她还是没能撑过昨天……但是,她完成了自己的心愿,见到了皇城,并画了下来——皇女殿下,她嘱咐我,让我把这幅画交给您,还请您一定要收下。”
“这样啊……那些风铃木花,有一直陪伴她到最后一刻吗?”
露露席娅接过女孩的画作。
构图不算复杂,但用色鲜艳明亮。洁白的皇城上空,红艳的夕日晕染,仿佛能够看见绘出的风儿一般,点点黄色于日暮之处闪耀。虽是绘制的黄昏之景,却比黎明的光色还要更富生机。
“啊……说起来,那棵树居然真的开花了。殿下,我的女儿……她最后至少是注视着那些花朵,微笑着离开的。”
“是吗……”
她浅浅地笑了。
数月后,一次例行巡视中,莉莉卡、皇后柯蕾特和皇女露露席娅再次来到那片街区。
——院子里有一棵风铃木。
虽然过了花季,其上的花朵早已凋落,但是那不知谁人嫁接上去的枝条已经长满嫩叶,其他枝丫也抽出些许新芽。
在微风中摇曳。
于昏暗的日光下迎来新生。
许多贫民区的孩子相约来到此处,聆听生命的沙沙声息。
驻足抬头观望的露露席娅,突然察觉自己的手心传来一丝温热的触感。
“莉莉卡?”
自来到皇城后,这大概是莉莉卡第一次牵起露露席娅的手,和她四目相对。
“来年它还会抽出花苞,再次绽出迎春的花朵吧。”
“啊……”
露露席娅与莉莉卡十指相扣。
“一定会的。”
柯蕾特点点头,站在两人身后,轻轻抚摸着两个小不点的脑袋。
乘车回皇城的短暂旅途中,雨点打在车窗上的声音,让莉莉卡不自觉朝着露露席娅身边靠得越来越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朦胧,就连心跳都要融合在一起,随着雨声的逐渐盈满,这方车内的静谧空间完成了最后的构筑。
放眼望去,窗外盛开的鲜花如万千蝴蝶于枝头舞动,像是在举起手欢迎两人一样。不知为何,莉莉卡很清楚地确信,身边没有任何会威胁她的事物存在。
无意中的侧耳一听。
温暖的,轻柔的短眠呼吸声,宛若春日的微风。
从耳畔传来的这音色勾住莉莉卡的心,她的脑袋被这美妙的声音引导着,悄悄靠在皇女肩头。
再过十年、十五年……那棵风铃木会像身侧的园艺师女孩一样,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