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九煌九大州之一——沚州的首府城市，沚北市新城区的繁华，令人目不暇接。
沚北大学和学府大道两边的图书馆或艺术展厅，还有那些分布在各个院区的大小咖啡店，自不用多说，时时刻刻都挤满了放课后的大学生，想要入内，没有预约几乎是不行的；而城东外环干线附近，例如花雨路和蓝铃湖畔，这里坐落着花鸟市场和各类步行街，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回荡在建筑上空的吆喝亦是不止。
老城区的萧条被尽力掩盖。这可是真正的国际大都市，血管网一般蔓延的街道不断向城郊生长，新建的高楼比竹林还要密集。至于大肆拍地、发展房地产带来的高杠杆和泡沫……至少经济发展起来了，目前还不用过于担心。
在蓝铃湖畔新区的时尚街中央，有一家近期广受情侣们好评的婚纱店。
其家的婚纱大胆采取九煌传统嫁衣的色彩与纹样选择；纳用欧若拉的婚纱设计理念和版型风格；最后由引进的伊特诺尔优质纺织原料和制作工艺裁剪缝制而成。
虽然店家采用了私人定制的销售策略，来确保每一件售出的婚纱都能最大程度贴合客户本人的外貌和体型，但其店内展馆也有不少非贩售的成品婚纱，可供前来的情侣客官欣赏体验——只要花上一些些入场费，就能试穿馆内近百件各有特色的婚纱，并赠送一套婚照拍摄和裱板服务。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家门店成了年轻情侣之间必去的沚北市区打卡地。每日在店门口排队等候的男男女女，可以前脚掌贴后脚跟，从时尚街中央排开，围绕整个蓝铃湖畔一圈。
也有单身的女士尝试过排队进入，但却被拒绝了，理由是店长只接待互相恩爱的男女。
“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进去看一看！”
好不容易迎来一月一度的休息日，露露席娅却一反常态，提前一日嘱咐过莉莉卡，早早便将自己唤醒。经过一番梳妆打理后，两人一起敲开吕明觉的卧室门。
这会儿才早晨六点，房间里却不见吕明觉的身影。但露露席娅想都不用想，深吸一口气后，拉着莉莉卡立刻转身离开，踏着阶梯，向半山腰处的武道场跑去。
——他果然在这里。
每日于此进进出出的成年男子不算少，但突然出现的两位女孩可算得上是稀客……不对，倒不如说露露席娅今天会早起，这本来就已经可以算是一件桸事。
吕明觉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眼角微微下垂，打量着两人。
“真是稀奇……今天可是休息日哦。”
在簌簌的挥剑声中，吕明觉如此念叨。他大概是在担心，要是今天露露席娅没休息好，在明天的课上打瞌睡的话，肯定会挨李督骂。
不过他也为露露席娅能够来到这里暗自欣喜。
吕明觉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在这里晨练。在师父武靖前来指导之前，这里除了刀剑冷冰冰的挥砍声和吕明觉隐隐的喘息声以外，没有一丝活跃的声响，叫人好不寂寞。每次难以忍受时，吕明觉总会提剑到附近的悬崖边继续练习，因为在那里有鸟鸣陪伴。
在武道场和山林悬崖来回走上一圈，吕明觉一般会花上半小时左右。再加上九十分钟的挥剑练习，回到武道场时就能正好等来武靖师父。
可是今天是休息日——要是没有其他待办事项，这意味着吕明觉会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呆上一整天。但既然露露席娅和莉莉卡来了，他至少能有伴儿陪自己度过这段枯燥的时间。
——预想中本该如此。
他手中的长剑几乎是半强制性地被卸下。两名女孩分别架起他的两臂，不由分说地去往山脚电车站。吕明觉空有一双有力的手掌，却拿这两名弱女子没有丝毫办法。
一路上躲开李督的耳目，搭乘最早的一班入城电车，近一小时后才终于抵达了蓝铃湖畔新区。
“好久没来……居然变得这么漂亮了啊。”
吕明觉东张西望，顺应着露露席娅轻快的步伐一起走在街上。
在面前罗列的时尚街景色，确实比平日更加生机活跃。飘带交织在街道上空，嫩得似要流动的树叶间点缀着星月彩灯，各个店铺门前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展板，中央喷泉附近正在搭建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舞台。
这条街道并非每日都是这般光景。只是因为今天恰好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节庆典罢了。
还不到上班时间，街道上却早已人山人海。手挽手的少男少女摩肩接踵，欢声的喧嚣不断炒热气氛。为了不被如潮的大人们冲散，吕明觉只得任由露露席娅挽着自己的手臂，同时护住身后的莉莉卡，于人群中不断穿行。
得益于孩童娇小的身躯，三人很快便从来往行人中的缝隙间脱身，来到露露席娅一路上不断念叨的那家门店附近，并排在队伍前列。
“——所以，在离开这家店之前，都请明觉假装是我的恋人哦！”
“露露席娅，这不太好吧……再说这种店铺的营业员，愿意接待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吗？”
吕明觉为难地伸出食指挠了挠脸颊，随即扶额叹息。
排在前面的还有三对情侣。吕明觉本以为露露席娅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较为精致的女装品牌店罢了。可都快要入店，他这才发现露露席娅的目的地竟然是婚纱专卖馆。
于吕明觉而言，像他这样的孩童，理应是与这类场所无缘的，店门之后的世界，大概是未知领域吧。令他苦恼的原因还不止于此——
一男两女来到这种情侣成双成对进出的场所，本来就会引起不知情路人的议论；更何况三人都还是孩子，店员肯定会将他们当成捣蛋鬼赶出来的。
还有一个因素，则是露露席娅委托自己假扮其恋人的请求。
虽然吕明觉可以理解女孩子对于婚纱的憧憬……但露露席娅毕竟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像自己这样出身平凡的骑士，能够陪在她左右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又哪敢奢望成为露露席娅的恋人？
“可是，这家婚纱店只接待互为恋人的客人。明觉要是不答应我的话，我就没办法进去啦。”
“不不不，倒不如说我们这样的孩子会出现在婚纱店门前，就已经够奇怪的了……”
“怎么会？九煌有哪条法律规定小孩不能进入婚纱店了？”
“这我确实不太清楚……唉。”
吕明觉深知嘴笨的自己根本辩不过露露席娅，索性放弃挣扎，顺从露露席娅试探着缠上来的手臂，假装成她的恋人。
与无论是发色还是外表都如此异质的女孩手挽手站在队列中，身后还跟着一名同样可爱的少女，吕明觉根本无法保持冷静，心中有数万只蚂蚁在不断骚动似的。
“呐，露露席娅……不觉得队伍中的其他客人都在盯着我们看吗？”
声音中带着一点无奈的哭腔，吕明觉几乎是带着乞求的目光看向露露席娅。
“那都是因为明觉站得离我太远啦，一点都没有恋人之间该有的样子，才会让大家产生怀疑。”
“我觉得根本不是这个原因……”
“你看其他情侣，都是互相依偎着贴在一起呢。”
露露席娅的脸颊微微泛红。她扯了扯吕明觉的衣袖，示意他站得离自己再近一些。
吕明觉只得照做，两人的腰侧曲线几乎要重合。
身为御剑的骑士，让人近身到这种程度，无疑是相当致命的失误——无论是战斗方面，还是其他方面。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莉莉卡正站在两人身后看着自己偷笑。
已经撑不住了，周围其他客人几乎都把视线投在了自己身上，吕明觉就要喘不过气。
要是不找个人分担的话，自己绝对会在这里被讶异的眼光溺死的！
（对不起，露露席娅……请原谅我的失礼，拜托了！）
或许吕明觉心中本就相当期待这样去做，只是他之前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本心而已。伸出手时，吕明觉竟莫名感受到一丝畅快。
“咿呀——”
腰间突然被人触摸，露露席娅下意识地缩紧身子，发出娇滴滴的细腻叫声。
这番举动让两人的身形完全重叠在一起。
用生疏的手法搂住露露席娅的腰后，事情果然不出吕明觉所料，众人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全都转移到露露席娅那边去。
“明、明觉，你突然干嘛呢？！”
露露席娅的脸一下子红了大片。
“既然露露席娅说要假扮恋人，那我就只好贯彻到底咯。你瞧，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的啦……”
虽然吕明觉根本不擅长说谎，但既然是露露席娅主动请求他配合的，这种程度的使坏就算被看出来，想来也是在可以原谅的范围内。
所以吕明觉在露露席娅耳旁轻声低语的同时，搂住她腰际的手臂环抱得更紧了。
“明觉好诈，好坏！”
仿佛是不愿面对自己脸蛋发红发烫的事实，露露席娅紧闭眼睛，不断轻轻敲击着吕明觉的胸膛。
其结果，混在众多情侣中的两位“恋人”，不仅没有完美地融入其中，反倒引来了更多的路人驻足围观。
这是当然，如此俊美的两位小情侣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卿卿我我，怎能不引来路人的视线？
“喂，亲爱的，再搂得紧一些嘛，咱们还不如那两个小朋友呢。”
“真是可爱，他们俩是谁家的孩子？”
周围的议论声变大了。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脑中变得一片空白，腿软得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下一对客人——啊啦？好可爱的小朋友。感情这么好，难道是兄妹？你们的父母呢？”
店员向内拉开店门，却发现一群年轻男女将面前两名扭扭捏捏的孩子团团围在店门口。
“我、我们是来入店体验的啦……”
露露席娅又回想起此行的目的。
“体验？”
“嗯嗯。只要是恋人，就能进店，对吧？”
她说着，又动作僵硬地扑进吕明觉怀里。
“哈哈，好有意思的小朋友。原来如此，你们俩是订的娃娃亲吗？可是啊，我们还没有接待过小孩子的经历呢……”
“欸？不是说只要是恋人，你们就会接待的嘛？”
“话是这么说……这算不算规则上的漏洞呢……”
店员为难地摊摊手。
“怎么了，为什么下一对客人还没进来？时段表可是排得很紧的。”
店长久久没能等来客户，略显焦急地从店内走出。
“店长，如你所见，这两位小朋友说想要入店体验呢……”
“嚯……”
他细细打量过两人。
“没关系，让他们进来吧。”
“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倒不如说我非常欢迎两位前来光临，呵呵。”
莉莉卡完全看透了店长笑意中蕴藏的含义。
一定是他那商人特有的敏锐洞察力，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类人，莉莉卡曾在伊特诺尔的贫民区黑市中见过不少。
想来也是，能够吸引这么多路人驻足围观的俊男靓女，哪怕只是请入店内，就能为他再增添一波惊人的流量。
“好耶，我们进去吧！”
露露席娅拉起吕明觉的手。
“等等，这位客人是和你们一块儿的吗？”
抚摸着莉莉卡的头，店员温柔地叫住两人。
“是的，我是公主殿下的贴身女仆哦。”
正色说完，莉莉卡有模有样地捏起裙角，向店员行礼。
“天哪，你演得可真像……真是三个有意思的小朋友。好吧好吧，既然店长都答应了，也请你一起进去吧。”
牵过莉莉卡柔软的手心后，露露席娅执另外两人之手一起进入店内。
“考虑到有一部分客人的身材可能过于娇小，这里的婚纱都有迷你型号提供，我想以您的身材应该可以穿下。不管看上哪件，都请告知我，我会立刻吩咐店员为您取来适合的型号。”
店长恭敬地向露露席娅进行说明后，便退到几人身侧。
“好的，谢谢你。”
露露席娅的双眼几乎要放出光来。
“好漂亮呀，这么多婚纱，要试哪件好呢……总感觉伊特诺尔的婚纱和这些比起来都要逊色不少呢……”
“呵呵，那是当然，这里的婚纱可都是由欧若拉的顶尖设计师参与设计的。除去九煌的配色和纹样外，要论资历的话，欧若拉的婚纱设计理念可以说是鼻祖了呢。”
虽然有几分自卖自吹在其中，但店长的回应底气十足——这里的每一件婚纱，或许除去材质以外，其他方面都比得上露露席娅印象中，伊特诺尔皇族使用婚纱的最高水准。
“眼睛都要看花啦……莉莉卡，请你陪我一起挑吧。”
“遵命，公主殿下。”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红白色的薄纱海洋中。
“这位客人……请您先去换上西装礼服吧。美丽的新娘没有英俊的新郎相衬，不就太可惜了吗？还请务必留下一张合影。制造这种回忆的机会，可不是每次都能遇上的哦。”
“呃……好、好吧。”
吕明觉完全被几人营造的气氛牵着鼻子走了。
***
或许是因为版型与平日穿着的宽松衣物差距过大，吕明觉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坐在欧式教堂布景区域的门外，不断调整着衣领和衣袖。
他本以为假扮露露席娅恋人的家家酒游戏，会在两人进店后结束。没想到不只是露露席娅会穿上婚纱，就连自己也稀里糊涂地答应穿上白色西装礼服，甚至还要在之后进行合影……
一旦那幅景色被定格在相框中，就算两人在事实上并非恋人，可从某个角度来讲，这种关系完全可以说是弄假成真了。
（这样真的好吗？让露露席娅和我留下这种合影……）
事到如今，吕明觉已经完全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就算不去剖析自己对于露露席娅具体的情感——露露席娅能够接受吗？将人生中第一张婚纱照献给自己这样平庸的人。
但不管怎么想，心中那份擅自的期待感，还是不断促使吕明觉侧首注视那扇纯白的大门。
“新娘已经准备好啰！新郎官可以进去啦。”
一名店员将大门推开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从其中走出，并将门闭上。
“啊……我、我这就来……”
虽然试着平复心情，但是咚咚的心跳声不断回荡在耳边，吕明觉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住胸腔中那一小团难以按耐的激动。
他捂住胸口，将手放在门把上，深吸一口气。
“请吧请吧！”
“额、嗯……”
终于下定决心后。
门扉盛开——
是那道自穹顶洒下的无垢光之雨包裹了她的身躯，还是露露席娅散发的辉光明亮了整座欧式礼堂？
吕明觉已经无法分辨，他不再拥有这副身躯的控制权，哪怕眼前的景色如此耀眼，他却依旧闭不得眼。或许是意识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到扑朔迷离的光尘中，吕明觉只能任由自己的身躯被光线牵着向前走。
透过蔷薇花窗飘落的七色投影，似空游无所依的锦鲤一般浮动于银丝与洁白头纱之间；又仿若谱面上闪跃于两缕精心梳理的旋律线间的音符，只待她转身，这首被天使亲吻的古典乐，就会在鲜红欲滴的蔷薇裙纱之上开演。
“露露……席娅？”
听见新郎的呼唤，薄纱下轻柔得一碰即碎的新娘子缓缓转身。头纱微微扬起的弧线，恰好与飘带状的光线重合，研磨出的星屑坠向她的鼻尖与锁骨。
一抹蓝粉色的眼眸中，似有一道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星之子，睫毛沾着光絮颤动时，竟分不清是光在逝还是泪在流。或许是新娘也想绽开她那略施粉黛的笑颜，结果却笨拙地弄成一副哭泣的脸。
“明觉，你那样盯着看……我会害羞的……”
“啊，抱、抱歉……”
自己是何时走到露露席娅面前的？眼下没有去思考这一疑问的余裕。
“明觉，你觉得怎么样？”
欧式婚纱搭配九煌祥喜的红染，缀上鎏金云纹。这样的嫁衣穿在伊特诺尔美人身上，要让并非诗人的吕明觉拿怎样的词汇去准确形容？
万千言语，最终只融成一句稚拙的真心流露——
“要是能够牵过穿着这身婚纱的你的手一起走，说不定在目光熄灭前，这脚步都无法停止吧……”
听闻吕明觉如此一言，新月与红晕分别于露露席娅的唇线和脸蛋升起。
“请看这边！来，两位再靠近一些。新郎官，请笑一个。”
两人捧起同一花束。快门按下之时，他们看向镜头，却又好似无时不刻注视着彼此。
***
折腾半天后，店长恳求露露席娅和吕明觉能够将两人的合影作为展板摆放于店门口，并免除了几人此次参馆的一切费用。
走出店门，于附近舞台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恰好迎来谢幕，吕明觉和露露席娅之间的恋人家家酒也随着今日的夕阳一并结束。
总而言之，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恋人家家酒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意义……
但露露席娅有如小鸟一般吟唱着蹦跳前进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开心。吕明觉的心底也因此泛起温热的波纹，久久无法散去。
他不自觉浮现笑意，视线从两人的婚照上挪开，将浮雕相框放回礼袋。
描了眉，涂了唇，两人仍旧是孩子模样。但是夕阳还是应景地赠予他们辉光，跟随身体的上下起伏，于唇珠的膏红上跃动。
余晖在身侧照映着归路，吕明觉紧紧跟在露露席娅和莉莉卡身后。三人被拉长的身影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得摇摆不定。只能注视银发少女俏丽的背影，却不见她相片中略显羞涩的眼睛。
——或许已经无法满足于这种平淡的幸福。
吕明觉小跑着追上露露席娅。
鼓起勇气牵起“朱丽叶”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