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声响。
脑袋昏胀,身体沉重。
神经纤维,是因为泡水太久的缘故,而变得黏腻么?
大脑发出的指令,迟迟无法传达,过了好一会儿,才促使指头勉强动弹。
动弹……
寒意。
没记错的话,在疼得失去意识之前,四肢已经尽数折断。
——以生物不可能正常做出的扭曲姿势。
所以才无法驱动四肢?
酸楚,卷入鼻尖。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绝不承认。
至少,在完成复仇之前,怎么可以因为断手断脚而停滞于此?
然而,幻痛袭来。
神经向大脑传去绝非常人可以忍受之哀嚎。
疼痛具象化为泪水,渗出,撑开露露席娅的眼帘。
但很快干涸。
并非是泪液蒸发。
——有人在帮露露席娅擦拭身体。
应该是衣服一类的东西,包裹住露露席娅的身子。
材质像是兽皮和树叶,但又明显柔软许多。
贴住皮肤的触感,像是咏唱术式时,席卷过体内的玛娜奔流。
露露席娅想要挪动身体,却没办法按照她的意愿使力。
缓缓睁眼,视野十分模糊。
地面的触感是木质的,没有清风拂过,所以是室内。
但是盈满双目的光线,又明显是光照充足的室外。
眼睛慢慢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银发貌美的少女,衣着为草绿色。
她正跪坐在露露席娅身侧,将大概是附有绒毛的兽皮浸入木桶——没有铁钉,不见木板切割线,保有表层纹路,予人一种“这个木桶是种出来的”之错觉。
多余的水分回到桶中清水的怀抱,少女把兽绒拧得半干,伸出左手,掀起盖住露露席娅肚子的叶片。
湿润的兽绒钻入,擦拭露露席娅的皮肤。
酥酥痒痒。
若不是在室内无死角的光照下,少女的眼眸挥发出流动的绿色,以及那对细长尖耳,于发丝间朦胧摇曳,露露席娅只怕会把面前的人物,当做是在照镜子。
尖耳少女好奇地打量露露席娅的每一寸肌肤,目光游走。
从双腿、小腹、胸部、脖颈……
目光对上了。
“啊,你醒啦?”
按照一般论,这名少女应该就是救了露露席娅性命的恩人。
露露席娅姑且放下警戒,点头回应。
“为了方便沟通,族长爷爷已经对你使用过术式,好让你能够听懂我们的语言。”
而少女扶住露露席娅的后背,令她能够缓缓坐立。
“你的伤势很重。虽然用‘治愈’重新融合了你断裂的骨肉,但多少留下了一些‘紊流’……啊,这样说,你也许听不懂吧。”
少女顿了顿,用食指按住嘴唇,歪头,略作思考,又接着说:
“打个比方好了。如果把你原本的四肢比作河流的话……不久前,这条河流因河床塌陷,于地表断流了。而我用‘治愈’的玛娜,将这部分修补,好让河水能够继续在地表流动。但填补的那部分河道,没有经受过流水冲刷磨合,所以,流经其上的水流,波动起伏得并不自然。总之,你大概会需要一小段时间,来适应重塑的四肢吧。”
沉默。
“唔……我都解释这么久了,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呀?”
“……你似乎已经完全认定——我对玛娜的运转逻辑有一定了解,所以采用玛娜使能够理解的说明方式,来让我安心。可我说不定只是一名没有被‘选上’的人类……”
四肢的触感逐渐取回。
虽然迟钝,但揉揉眼睛还是可以做到的。
露露席娅首先意识到的,是自己正身处某个建筑物中……
或许用“建筑物”来形容并不妥当。
准确来说,她在一棵“树”的内部。
地板、天花板是年轮。墙壁是被“掏去”一部分的树干,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附着其上的输导组织。
大约离地三米高的地方,有一处小天窗。
窗口被竖着的木条封锁,仅鸟禽一类身形小巧的动物可以通过。
窗外,藤蔓复杂交错,巨树的枝叶挡住视线。
偶尔有几片闪闪发光的羽叶,伴风儿,飘入室内。
“喔~你很敏锐嘛。不过,你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呢!”
少女将浸湿的兽绒丢回木桶里,雀跃地挪动身子,贴近露露席娅,指了指自己的尖耳。
“我叫吉赛尔,是精灵哟。你是我碰见的第一名人类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星光烁烁的视线。
露露席娅绷紧嘴角,很不自在。
自称“吉赛尔”的精灵的自来熟态度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究其根本缘故,多半是来自于周围这般,与人类气息毫不沾边的异质空间。
她承受吉赛尔热情的视线,耸耸肩。
“露露席娅。”
“露露席娅……姓氏呢?我记得族长爷爷告诉过我,人类的称呼,是由‘姓氏’和‘名字’共同组成的哦。”
“这、这个……”
露露席娅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为难,想来其来有自。
那已经十年不曾主动向外人提起的姓氏,以及传承自母后的颂字……
灵光一闪。
“安洁琪丝。”
“安洁琪丝?”
“没错,露露席娅•安洁琪丝。”
突然自记忆深处浮现的姓氏,虽不知其起源,但用来糊弄眼前这名看上去相当单纯的精灵少女,已经足够了。
吉赛尔似乎对露露席娅的回应十分满意,频频点首。
周围的空气变得愈加温热。
吉赛尔再度缩短与露露席娅之间的距离。两位女孩的肌肤几乎贴在一起。
“露露席娅在来这里之前,一定已经见过其他精灵族了吧?毕竟,你在醒来看见我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表现出错愕的神色。”
“啊啊,确实见过一些……不过,穿上精灵族的服饰,在这种树屋里醒来,大概是第一次吧。”
与普通人不同,露露席娅儿时经常与精灵族接触,自然不会对“世上还有精灵族存在”这一事实感到惊诧。
顶多会对她居然被潜藏的精灵搭救,并送到精灵的聚落一事感到些许意外罢了。
露露席娅若无其事地抚动身上的衣装,细细检查。
精心裁剪的细叶、片羽、小兽皮。体感还算舒适,没什么异常。
“说起来,我原本的衣服呢?”
“衣服?没有哟。你从溪流上游漂下来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有穿,大概是被水冲走了吧。不过,真亏你能伤成那副样子呢。”
原来如此。
大概是露露席娅身上的魔装抵御了致命的冲击,她才得以于坠崖中幸存。
至于身上的衣服,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崩解的魔装,甚至来不及重新构筑为遮身衣物,就因为剧烈冲击消散了。
如此想来,应该不会有人目睹“宵暗”化身为“露露席娅”这一过程。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段极其惊险的事故。往后行事,必须再多谨慎一些才行。
关于组织中那帮家伙的执行能力,也需要再度进行评估。
“这样啊……这套衣服,意外地合身呢。”
见露露席娅用手捧起胸衣,饶有兴致地打量,吉赛尔得意地挺起胸膛。
“那是我的衣服哦!刚才托守卫叔叔送过来的。其他精灵都太瘦啦,束腰倒还好,但是胸衣的话,肯定会被你撑破的!”
“呃,那可真是抱歉,让你操心了。”
露露席娅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哪有的事。比起这个,呐,露露席娅,和我讲讲有关人类的事情吧!城堡、高墙、会吐蒸汽的铁牛,还有身披铠甲的白马骑士!”
“嗯……那些东西,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微微摇首的露露席娅,表示这些都是稀疏平常的事物。
——她当然知道,这些东西,放到现代社会,已经可以说是稀奇之物。
但是,且不提城堡、高墙、白马骑士一类的概念,早已是沉寂于数个世纪之前的产物。
会吐蒸汽的铁牛是什么东西?蒸汽时代,农耕用的机器吗?还是说蒸汽火车?
露露席娅就算是想和吉赛尔讲述这类事物,也因没有具体见识过,而无从说起。
还有,这精灵对人类生产力的认知水平,究竟还停留在什么年代啊?
“吉赛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哼,露露席娅都不愿意和我分享人类世界的事物,却反过来问我问题!”
吉赛尔别开脸,鼓起脸颊。
糟糕,这姑娘开始耍小性子了。
但露露席娅现在可没耐心静下来,和她娓娓道来。
“吉赛尔,之后有时间的话,我会慢慢告诉你……但是,这个现状……你能替我解释一下么?”
虽还有些陌生,但姑且算是能够按照心意驱动四肢了。
露露席娅缓缓站起,伸出手指,指向前方。
“这个,是什么意思?”
由原木、藤条交织。
竖向生长。
形成的一排排“围栏”,将露露席娅和吉赛尔两位女孩困死在树屋里,远离房门的那部分空间中。
完全可以说是天然形成的“牢笼”。
“我倒也不是不清楚,有一些精灵十分害怕人类……但如果只是警惕我这个人类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也跟我一块儿被关起来了?”
听到露露席娅这么说,吉赛尔叹了声气,嘟起嘴,像是在闹脾气一般说道:
“因为我擅自脱离族群,欺骗古树守卫,又把身为人类的你带了回来。诸罪同罚,所以被族长爷爷他们关起来啦……”
“我们……大概会被关多久?”
“啊,应该不会特别久吧。差不多六年前,我也因为擅自跑到圣森外围,被关过三年,前阵子刚被放出来呢。哎,真是倒霉,这次又被逮住了。”
“六年前,三、三年……前阵子?”
露露席娅仿佛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以及算数能力,伸出手指,掰算起来。
“你是把三年前称为前阵子吗?!”
“对呀……”
吉赛尔水灵灵的大眼睛,人畜无害地盯着露露席娅震惊的面容。
这帮精灵的时间观念,和人类普遍的时间认知,完全不在一个维度……
难道要被关上好几年吗——这样的担忧于露露席娅心底浮现。
“啊,你不用担心……”
大概是察觉到露露席娅的忧虑,吉赛尔轻轻眨眼,接着起身,拍了拍露露席娅的肩膀。
“这次事情很严重,长老会很快就会放我们出去,决定我们的处置方案啦!”
“这叫不用担心吗?!”
露露席娅失声尖叫,连音调都变了形。
完全看不懂吉赛尔的脑回路,究竟是怎样的构造。
“放心啦,精灵族没有肉刑哦。最严重的刑罚,也不过是放逐出境,永远不能再次踏入圣森……啊,这些都是以对象是精灵为前提,我都忘记你是人类了……”
“那,我、我会被怎样?”
略带呜咽的腔调。
“额,没、没关系啦!只要不是放火烧毁这片森林,人类的话,应该是罪不至死啦……啊哈哈,我、我会向族长爷爷他们替你求情的,他们应该会放过你吧……大概……”
完全听不出有哪怕一点自信。
四肢好不容易渐渐取回的知觉,现在又再度流失。
露露席娅瘫坐在树屋一角,捂住额头。
以这种黑色幽默般的戏剧性结局迎来终焉,完全不在她过去预想的诸多终局内。
诸如死在某次战斗中,被帝国的骑士活捉,又或是与恩德里欧的最终对峙中失利。
这些因实力不足而导致的失败,似乎都要比以这种闹剧结尾更容易令人接受。
而像是要确确实实坐实露露席娅的这番想法一般,树屋的木门缓缓绽开一条缝。
先是一柄木矛探入,随后才是银发精灵男子精瘦而英气的脸庞。
“吉赛尔,还有……绝脉叶……”
绝脉叶大概是指露露席娅吧。
虽然不知道门外的守卫为何这么称呼她,但这个空间内,也就吉赛尔和露露席娅两位生灵存在,想来并非代指第三者。
精灵守卫眉头紧皱,用木矛敲了敲门框,下巴对着门外指了指。
是在叫吉赛尔和露露席娅出去的意思吧。
终究还是逃不掉。
总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封锁住树屋三分之一空间的原木、藤条围栏,逐渐退化,收缩,最终消失在年轮地面和天花板处,只留下数个类似“结痂”的山包状原木外壳。
“别紧张,来,把手给我。”
在吉赛尔的搀扶下,露露席娅站起,离开巨树内部。
视野变得开阔。
很意外,本以为方才所待的树屋内,光照已经算是足够充足了。
没想到,室外的景色,比艳阳直射还要明媚。
露露席娅甚至忘记,身后手持木矛的精灵守卫的存在,以及自身深处危机的事实。
一阵风,婆娑拂过。
翠绿的风、蕴含玛娜湍流的风、充满嫩叶花香的风。
而这阵永不停息之风的源头……
只能是“那个”吧。
这究竟是建造在森林之中的原始市镇,还是演变成市镇形式的森林?
放眼望去。
数以千计的巨树向天空延伸,大小树洞于树干中凹陷,又或是原木平台自其中凸出构成阳台,成为精灵们的家园。
连接树洞之间的枝叶、藤条互相交错,形成连通这些“住宅”的空中步道。
鬼斧神工——只能如此形容,绝非人工搭建,也不需要刻意砍伐树木作为建设的木材。
是身为精灵之友的自然,慷慨地为他们提供了想要的构造物。
若隐若现的玛娜湍流,是于空中流动的溪流,盘绕树干,螺旋而下,连接地面的田地、水乡。
而走在那些空中步道上的,正是瘦削貌美的精灵一族。
这座互相交叠,螺旋上升,直贯云天的镇子,完全就是一座自然生长的摩天楼。
但若只是被这般景象震惊,那对于意图展现这一切的大自然而言,露露席娅的举动就显得太不解风情了。
因为,除了这座森之镇以外,还有另一个奇景。
——那个不断呼吸的、带来花叶香息的……
位于聚落中央,坐落于圣森中心位置的,一棵巨大到极度夸张的“树”。
为什么,在这片森林外,却反倒看不见这么高的“树”呢?
首先,祂的树干直径肯定超过了一百公尺。到这种程度,与其说祂是一棵树,倒不如说祂是一座通天巨塔,是将天与地分离的支柱。
如是细看,则会发现,原本以为祂是一棵巨大神木的树干,而实际上是由成千上万的树干交织、扭曲而上组成的集合体。
然而,就算是由数量惊人的树木群生在一起,也很难说祂是“树林”而非“一棵树”。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则是祂的树冠层。
那些叶片,无一例外,散发圣洁的白色光辉。
或许不该称之为叶片,而是应该称之为“羽”。
边缘线模糊、柔和,像是生长在树枝上的天鹅绒。
难怪这片森林如此辉煌。
而从这棵神木的树枝垂下的无数气根,螺旋下降,落到地面,又长成一片新的、带有发光羽叶的森林。
这是露露席娅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绝境——从未想过能在有生之年见到的奇景,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这番光景。
震慑得连呼吸都忘记。
察觉到这一点的精灵守卫,走到露露席娅身后。
虽然这帮精灵并不欢迎人类来访。
但面对此情此景,这名精灵男子还是骄傲地挺直腰板,昂首,伸手拍了拍露露席娅的后背。
然后。
炫耀似的……
自豪地……
“人类,‘欢迎’来到光羽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