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绝脉叶？”
“啊啊，听说是灾厄的后代……”
“就算跨越重洋，终究还是躲不过吗？这就是……命运……”
树枝与藤蔓交错而成的空中步道上，精灵们大幅摇动长耳朵，交头接耳。
春末。
也就是说，天气逐渐转向湿热。
阳光从浓密的树冠枝叶间渗入，洒在被踩出一条小路的草地上，孕育出令人睡意沉沉的热气。
在光羽的衬托下，使人愈发感到炎热。
若不是因为人类闯入圣森，引发这般骚动，就算是被誉为“自然园丁”的精灵们，恐怕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外出吧。
这样想起来，就会觉得，被木矛抵住后背，半强制性前行的露露席娅的处境，更加艰难。
盘旋于巨树之间的林中步道，其上投下的视线，或警惕、或好奇、或畏惧……
这样的视线，至少百余道。
围观的精灵中，大多是青壮年。或许是因为精灵族繁殖能力低下的原因，几乎见不到妇女怀抱孩子的光景。
至于杵在路面两边，手持短弓或木矛的精灵游侠们，投来的目光就更加露骨了。
令人反胃的注视，以及阳光的炙烤。
到底哪边会更令人好受呢？于露露席娅而言，恐怕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一路走来，露露席娅也算是逐渐适应了重塑的四肢。在精灵看守的催促下，她和吉赛尔，来到那棵“奇景”足下的空地上。
近距离驻足观赏后，露露席娅愈发体会到，在自然面前，人类是多么渺小。
于树冠层垂下的，千余条数百米长的气根；交错扭曲，盘旋而上的树干。
没有任何一座人类建造的摩天楼，能够与眼前的“艺术品”相媲美。
精灵们的住所，以这棵神木为起点，弧形排列，将此片空地围成圆形。
站在空中步道上的精灵们，皆身着白色点缀的草绿色装束。
至于手持武器，立于地面的精灵游侠们，则是以褐色为内衬的绿色服装。
喧嚣、潺潺流水、视线，伴着热气一起，迎接位于空地中央的露露席娅和吉赛尔。
“你还好吗？”
在这般令人窒息的气氛下，露露席娅脚步踉跄之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搀扶住她。
“嗯，我没事……”
点头回答。
与其他精灵不同。站在露露席娅身边的吉赛尔，已在不经意间，被露露席娅视作友人看待。
或许是因为她和露露席娅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待露露席娅也十分友好，所以才会令露露席娅感到亲切吧。
“因为围观的精灵太多，我有些头晕眼花……”
“欸~人类城镇中的人口不是更多嘛，精灵的一个聚落，也就几百上千名精灵。相比起来，这点程度完全就是开胃小菜嘛。”
“不、我想，在街上行走和被围观还是有些区别的……”
露露席娅发完牢骚，短短叹息，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
如果可以的话，她肯定会选择把束发带取下，任长发盖住耳朵，好混入精灵之中，逃避炙热的视线。
但现在这么做，完全是于事无补。
她用指尖碰了碰吉赛尔的手臂。
“老实说，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把我带回你们的聚落……我的存在，似乎给你和其他精灵带来了许多麻烦的样子。”
聚落里的精灵们，没有理由将身为人类的露露席娅视作友人，并伸出援手。
更何况是在经历过恩德里欧的血腥屠戮后。
而对于这座森林而言，露露席娅也完全是位不请自来的访客。
“其他精灵不谈，我还是很向往人类世界的哦！我希望能够藉此了解人类，找到和人类友好共存的方法。”
令精灵少女如此向往的人类世界……光是在嘴上提起，就叫吉赛尔双眸放光，心神荡漾。
“但是，仅仅依靠精灵去了解人类，肯定是办不到的吧？所以我想，如果能带人类亲自看看精灵的聚落，让人类更加了解精灵，双方共赴的话，一定可以迎来共荣之日的。”
如果能够有人在见识过精灵的聚落，理解过精灵后，开始期望精灵能够理解人类……这无疑是人与精灵，再度携手，摸索共存道路的开端。
这不仅是吉赛尔的愿望，更是她赋予自己的价值。
“可是，聚落里的族人，都不同意我的做法。他们认为，招待人类进入圣森，或是擅自脱离族群，离开聚落，都会招致灾祸。也不乏有精灵说，我是聚落里的叛徒。”
就算没有精灵理解，就算连族长爷爷都对她冷眼相对，吉赛尔仍会不懈尝试。
因此，她才会偷偷溜出圣森。
或许是这份恒心打动了魔姬大人，命运才安排露露席娅和她相遇；而圣森也允许身为人类的露露席娅踏足。
“所以，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放弃这次契机，于是把你背回来了。”
此番举动，绝非是背叛精灵族的行为。
短期看来，族人或许会因此不安，陷入历史的伤痛。
但若是将目光放长远，她的行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
这将成为两个种族和睦的开端，乃是共荣道路上的第一步。
如果精灵们能够接纳身为人类的露露席娅，而露露席娅也愿意去深入了解精灵。那么，总有一天，两个种族互相理解的契机，终会到来。
“当然，我救你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啦。怎么说呢……生命，很宝贵吧？我不希望……看见生命消逝在我的眼前。”
说罢，吉赛尔对露露席娅眨眨眼睛。
“好像被卷入到麻烦的事情中了呀……嘛，不过，能够互相理解的话，肯定是好事啦……”
露露席娅淡然一笑，神情又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吉赛尔……应该，快到‘时间’了吧？”
她出言提醒站在身边的吉赛尔。
她们从林中小路，来到这片空地之后，已经过去近十分钟。
终于，德高望重的长老会，打算下达对露露席娅和吉赛尔的处置。
吉赛尔为了与人类共荣，不惜打破族规。
而露露席娅，姑且也算是表达了愿意尝试相处的决心。
但其他精灵们，对此的态度如何呢？
很快就会有结果吧，无论拒绝，或是接纳。
吉赛尔点头回应露露席娅后，开始环视周围的树木。
围观的精灵、游侠，神木，盘缠的空中步道。
这份景色，自刚才起，就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只有精灵才知晓，就连这份光景之下的沉默，都是伪装。
“小心，露露席娅。”
吉赛尔的话音刚落，围绕在她和露露席娅之间的空气，突然开始晃动。
周围的景色，变得像海市蜃楼一般扭曲。
正是在这令人恍惚的光景中，一支利箭，如坠石入水一般，在空气中荡起涟漪，尖啸，向露露席娅袭来。
箭头轻易撕开露露席娅耳边的空气。
伴随一阵耳鸣，几缕银发飘落。
接着，区别于其他精灵居民和游侠，一名穿着宽松黄绿色长袍，头戴青蓝色矿物装饰的纶带头巾，手执一张短弓、一柄利刃的精灵，揭开融于环境的伪装，掀开森林景色的一角，从其中现身。
虽然外表看上去很年轻，但从他气度不凡的神情，以及其他精灵的表现来看，其无疑是这个聚落的“长老”级别人物。
“我名为克拉里。于光羽沐泽下获得灵魂，受圣森之吻得以躯壳。此身绝对遵循自然之法则与秩序，亦将为同族照亮前路。”
他将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略微俯首。
这大概是在表示自己不带敌意的和平动作。
然而，从他一开始对露露席娅瞄准射箭的举动看来，这副姿态似乎并不具备可信度。
“平等对待世间一切生命，遵循生生轮回之理。愿敬重我精灵一族秩序与形式之生灵，皆为此方圣森之宾客。绝脉叶——”
高呼此称呼后，克拉里死死盯住露露席娅。
“我不知晓您出身何处、因何原因至此光羽之森。您的祖辈，理应以银发为荣，却又舍弃与自然、森林相融之道路，投入人类之怀抱。如今，您又是基于何种目的，怀揣怎样的情感，再度踏入我精灵一族的圣森？”
“等、等等，那是什么意思——”
克拉里的语气不知何时转为质问。明明发起提问的是克拉里，却反倒是露露席娅对他的说法愈发在意，不禁反问。
而对方似是有意打断露露席娅，不可违抗地继续说：
“勇气、信仰、巧思……乃是我精灵一族引以为傲之三大美德。漂泊的绝脉叶哟！您若是能够在我族之向导——少女吉赛尔之协助下，通过试炼，我便再度认可您为我辈之同胞，衷心欢迎您回归圣森之居所！”
嘴上说着“欢迎”、“回归”一类的颂词，但克拉里打量露露席娅的视线，仍旧冷淡且疏离。
不等露露席娅反应，克拉里再度拉弓，瞄准，放箭。随即手持闪烁银光的利刃，疾步袭来。
“等——这，这到底是？！”
眼前的精灵，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语后，又突然持刀冲来。露露席娅早已将精力尽数用于思考族长言语之深意，根本不足以去应对眼前袭来的尖刀。
“小心！”
吉赛尔飞身扑来，助露露席娅躲过一击。
两名少女连滚数圈后，吉赛尔立刻站起身，重整态势。
“族长爷爷……这次是认真的……”
她旋即开始咏唱玛娜术式——
“以电与神秘为元素，以傲慢为之罪孽，崇霆掌管天地之帝英，降临无价瑰藏，往至无尽之品室取之不竭。创始的灰之魔姬，请揭晓您的宝库，以原初的宝具借用于我——斩剑！”
咏唱结束。吉赛尔左右两侧的空间，油然扭曲，生出数个蜃气楼一般的涡流——半秒后，华美、擦得雪亮的冷兵器，于虚空中探首。
很明显，那是数柄长剑。每一柄都美得动人心魄，隐约透明，散发些许七彩晕染。不止如此，每一把武器的外形、装饰都各有差别，同时还释放出绝不可能掩盖的玛娜奔流。
飘浮的宝剑，调头转向，瞄准克拉里。
像是渴血的猎犬一般，蠢蠢欲动。
“吉赛尔，你真的要对他们动手吗？！”
露露席娅从地上爬起，发出质问。
“这可是精灵族的试炼哦。既然如此，就没有回避的选项了……”
吉赛尔如此说完，悬浮在空中的数柄长剑，如同挣脱锁链的束缚一般，飘射而出。
没有人看清这些武器是怎么发射的，吉赛尔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但这些长剑的威力仍旧不可小觑。
虽然只是随意掷出，其速度却可以同子弹相媲美。
换做是一般人类的话，肯定没办法反应这般高速袭来的宝剑。身首异处之时，受害者可能都还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精灵一族并非等闲之辈。
克拉里立刻挽弓，搭箭，击发的箭矢将贯穿而来的一柄宝剑击坠。
其手中的短弓与利刃，果然与其他游侠持有的木质武器不同。是咏唱玛娜后，从灰魔姬宝库中取得的兵武。
他纵身一跃，踩着一柄飞驰的宝剑跳起，又再度于空中挥刀，偏移第三柄宝剑的射击轨道。
坠地的长剑，化作一道道烟尘，将三者尽数笼罩在朦胧的粉尘中。
“咳咳……露露席娅，你也能使用玛娜的吧？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吉赛尔掩住口鼻，挥手将周围的尘埃驱散。
扰人视线的粉尘散去，银发的人类少女于其中隐隐浮现。
“额，嗯，好的。”
嘴上这么回应过吉赛尔，但露露席娅却依旧呆滞在原地，完全不见有打算行动的意图。
“露露席娅？你还在等什么呀，再不行动，可就来不及了。”
经过吉赛尔一番催促，露露席娅依旧不为所动。
某种违和感，将吉赛尔包裹。
还未等她理清这份违和感的真身，克拉里已经举起利刃，似脚下生风，向露露席娅驰去。
虽身为聚落的族长，其年岁，等同于人类的年迈老者。
可他的身手，却远比一般的族人更加矫健。
不可能反应过来的露露席娅，理所当然地，被克拉里手中的短刀轻易刺穿胸膛。
——但胸口中迸溅的，并非鲜血。
克拉里很快意识到，刀尖刺穿的这个“物体”，触感绝非人类的血肉……
而是……
——泥土？
露露席娅的面容、身体，瞬间绽开一道道裂痕，化作一个干燥的泥人，崩毁。
就在克拉里愣神，打算从泥块中取出尖刀之时。
他身后光羽树顿时黯淡。随后，露露席娅从中现身，飞扑到克拉里身上，夺取他的武器。
精灵一族虽以灵巧为傲，但在力量方面，其男性族人的力道也不过能与人类女性抗衡罢了。
因此，克拉里手中的武器，被露露席娅轻易抢去。
“这样就结束了吧？这场试炼。”
似在宣告自己的胜利一般，露露席娅手持武器，用膝盖将克拉里压在身下。
“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
克拉里对自己的败北，还抱有些许疑惑。
但是，当他看见露露席娅现身的那棵“光羽树”时，顿时明白了一切。
因为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光羽树。
那只是一棵普通的榕树。
“呵呵，用青魔姬的‘傀儡’玛娜诱骗我上钩，再以天鹅姬的‘昼光’玛娜，将榕树伪装成光羽树，融入周围的环境，隐藏身形么……人类，尽是喜欢耍一些小聪明。”
“能够起作用就好。怎么样，现在能够认可我了吗？”
“啊啊，没错，第一场试炼，就算是你们的胜利吧。”
话音未落，克拉里的身体亦化作泥块，崩裂。
“啧，果然……”
露露席娅轻声咂嘴，从化作齑粉的土块上站起，手中持有的武器也随之融化于空气中。
【让我表扬您的勇气吧！绝脉叶！】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嘹亮音色，响彻林间。
吉赛尔跑到露露席娅身边。
两位少女猛然抬头，而盘在那棵巨大神木树干上的空中步道，其周遭的景色泛起涟漪，缓缓波动。
随后，一名精灵现身。
只有上半身，从容貌看来，是克拉里没错。
而下半身则像是水墨画那般渐渐消融，虚化。
“我就知道……族长爷爷果然不会亲自上场。”
吉赛尔一边说着，一边拍去身上的尘土。
克拉里并不在现场。现身于神木上方的身影，应该是从某棵树屋内投射过来的影像。
即便如此，在场的所有精灵，仍旧屈膝下跪，向克拉里的虚影行礼。
【仅以虚像前来迎接，还请见谅。如您所见，绝脉叶，方才所施展的，不过一点小小的障眼法罢了。】
像是要把气氛推向高潮一般，克拉里张开双臂，声音愈发洪亮：
【圣森的守护者们！接下来，我们将亲眼见证，古老而神圣的光羽试炼！】
围观的精灵们，立刻振臂高呼，以回应族长克拉里。
【擅自脱离族群的迷途之子——吉赛尔，以及她的同伴，流有稀薄精灵血脉的人类少女，名为露露席娅的绝脉叶！接下来，她们将要面对的是——】
突然，一阵撼天动地的摇晃袭来。
神木的根部，几棵歪歪扭扭的树干，如蛇行一般扭动，穿梭于神木表面，最终似古代城门一般敞开。
两名精灵男子，各自手持双剑。
一条绿色的巨蟒，鳞光闪闪，以S形前行。
精灵和巨蟒分别从神木的“门口”处缓缓现身，立身于门的两侧。
【嫉恶如仇，追光逐影的精灵游侠；亦或是我精灵一族之守护兽，太合——光羽翠叶蟒！】
精灵们，包括吉赛尔，无不为这番场景变得全身僵直。
两位精灵游侠的金瞳冰冷如铁。
周遭静寂无声，仅能听见巨蟒吐出信子的声响。
这样的恐怖与神圣，实在是令人喘不过气。
露露席娅尽管目睹了黑曜双刃和车轮一般粗的蛇身，从神木的根系间钻出，却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克拉里轻蔑一笑，清了清嗓子，催促一般高声宣告：
【吉赛尔，还有绝脉叶。选择吧，从他们之中，选择你们下一场试炼的对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