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露席娅在雨音的环绕下缓缓睁眼。
这里是某棵巨树内部。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由原木构成的窗棂，被一平米大小的树叶掩盖。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光羽叶的点点光斑，以及夜月之下的斑驳树影。
照明柔和的树屋内部，回荡着无止尽拍打叶片的雨点声。
吉赛尔坐在露露席娅身旁，背对着露露席娅。她的背影无规律颤抖着，像是在偷偷摸摸做什么坏事情。
虽然因为她背对着露露席娅，这叫露露席娅不太能辨别出来……但她好像正在编织什么东西。
“你在干嘛呢？”
露露席娅坐起身，轻声轻语地询问过后，戳了戳吉赛尔光溜溜的后背。
吉赛尔一个哆嗦，顿时浑身发毛。她僵硬、缓缓地转过身子，对露露席娅挤出一脸尬笑。
“啊咧？你醒啦，啊哈哈……”
“？？？”
她的态度使得露露席娅一头雾水。
露露席娅甚至都不知道，她们俩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不过，既然可以平安无事地躺在这里，试炼，最终应该是得以成功通过吧。
如果可以的话，以体能为挑战内容的试炼，露露席娅绝对不想再参加第二次。这一次，可算是有惊无险地得以收场。
“族长他们呢？”
“哦~说起来，族长爷爷他们终于决定接纳你了呢，露露席娅。现在，他们估计正在商讨，该怎么让你融入到其他族人之中呢。”
“……”
这对吉赛尔而言，或许是一件足以庆贺的喜事。然而，对露露席娅来说，这个结果只会让她愈发焦急而已。
的确，露露席娅并不是讨厌光羽之森的精灵们。
虽说误入此地后，生活于此的大多数精灵们，总是对露露席娅抱持着敌视的态度，甚至还将她强行卷入危险的试炼之中。
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这群精灵挽救了露露席娅的性命。从这点来讲，露露席娅反倒应该感谢他们才对。
只是，露露席娅可没有这个耐心，等这群时间观念奇特的精灵们慢慢接纳自己。
“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片森林？”
“欸？！”
听见露露席娅这么说，吉赛尔连忙转过身来，一脸不舍友人离开的神色。
“明明才刚来光羽之森不久吧？就多呆一些时间嘛……”
“我毕竟是人类，总要回到人类世界去……再说，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还有，我很在意，从刚才起，你一直在背着我偷偷编什么东西呢？”
说罢，露露席娅一把抓住吉赛尔的手腕。
“啊——等、等等！”
“什么嘛，你在用头发织花？还挺好看的……”
“是、是呀……啊哈哈……”
“等等。这，是谁的头发？”
露露席娅皱起眉头，夺过吉赛尔手中由银发编成的小花。
顺着发束延伸的踪迹，向吉赛尔身后找去。
头皮传来被牵扯的触感。
露露席娅回首，这才发现，自己的长发已经将吉赛尔缠作“木乃伊”。
“吉、赛、尔！”
“对、对不起！我会帮你解开的，不要生气啦……”
……
露露席娅跪坐在原木地板上，手执吉赛尔递来的木梳，怜惜地将自己翘起的发梢梳顺。
且不提她本人对这头银发的重视程度……至少，莉莉卡可是最最喜欢露露席娅的银色长发了。要是伤了发质，莉莉卡肯定会很伤心吧。
“下次不许这样了。”
“是，对不起，我知错了，请不要讨厌我……”
做了错事，被训斥一顿后，吉赛尔的尖耳可怜兮兮地耷拉着。她如小奶狗一般跪坐在露露席娅身前，深深埋头。
心中的埋怨还未平息，然而……看着吉赛尔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知为何，露露席娅心底油然升起几分怜爱。
明明不过是初识的精灵女孩而已，为何却又感觉，有什么无形的牵挂在隐隐之中联系着两人呢？
“我……并不了解你……”
明明谈话的对象就在身前，但露露席娅的语气，仿佛并不是刻意向吉赛尔诉说，而是在向心底、向某个十分遥远的灵魂诉以安慰。
她伸出手心，轻拍吉赛尔的脑袋，温柔爱抚。
“我不怪你……那件事，并不全是你的错。忽视了你的寂寞，把你放置在一边……真的很抱歉。”
“露露席娅？”
吉赛尔怔怔地抬起头，直视露露席娅的双眸。
但露露席娅的神情毫无变化，蓝粉色的眼睛依然澄澈透远。
她的目光明明径直打在吉赛尔的眼瞳里，但吉赛尔并没有被注视的感知。
仿佛露露席娅的视线透过了吉赛尔的眼眸，落在十分遥远的彼方，又或是仅爱怜着独立存在于吉赛尔体内的另一部分灵魂。
在这种气氛的影响下，连吉赛尔顿感也一阵目眩。
自己就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明明就是发生在吉赛尔眼前的事情，但她所感受到的，却好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这样子好奇怪。
“啊……现在，你的脸蛋，也成长得愈来愈娇俏了呀……”
尽管露露席娅的声音十分轻弱，但依旧能听出止不住的疼惜，在空气中泛起涟漪。
“因为你无法维系住自己的情感，对两人远去的背影深感无力，最终做出无可挽回的选择，踏入薪炎与寂灭的深渊——对于永不见来日的救赎，你会感到害怕吗？”
露露席娅无法理解自己的身体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只能理解变化的起源。
——残念。
自己的体内，某种干茶叶一般的存在，正在情绪的沸水中逐渐舒展，将露露席娅这潭清水染作茶汤。
任由这种暖意驱动，露露席娅将吉赛尔的脑袋拥入怀中，用手指轻抚吉赛尔的脸颊。
“……我很害怕。”
吉赛尔模模糊糊地回应，亦逐渐沉沦于萦绕两人之间的香息中。
泪痕浸湿手指。
“呐……”
露露席娅启唇。
“能再为我歌唱一次，为我跳上一舞吗？”
“……”
吉赛尔微微点头。
“当然了……”
拥抱更加紧密。
“姐姐……”
于是，露露席娅的手心，抚过吉赛尔的额头，停在鼻尖。
两人阖上眼眸，感受彼此的安稳，就这么将思绪沉入遥远的过去。
***
克拉里站在窗外，静静注视着两位女孩相拥而眠的睡脸一阵子，走到门前，打开木门。
当他进入室内的时候，浑身都被门外的雨声和水沫包裹。
他关上房门，轻念术式。脚下的地板，湿掉的衣装，顿时变得干燥。
克拉里来到两位女孩身边，拍了拍露露席娅的肩头，把她叫醒。
露露席娅睁开眼，缓缓坐起身。
“咳咳——”
克拉里清了清嗓子。
“能稍微谈一谈吗，绝脉……”
或许是察觉到这个称呼并不礼貌，克拉里顿了顿，在露露席娅面前重新端正坐姿，尽量摆出一副敬重的模样。
“请原谅我先前的无礼。此番行为，以及试炼，皆为安抚我辈族人遭受历史创伤的心神，还请见谅……露露席娅•薇•伊特诺尔殿下。”
“……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份啊，族长殿下。”
露露席娅释然似的，长长地舒息。
“没错。帕瓦乌斯陛下曾嘱咐过我，若是将来有一天，他的爱女第七皇女独自踏入我所执掌的光羽之森，将由我来承担起磨砺您的责任。虽说未曾料到，我们会在伊特诺尔帝国的国域之外相逢——但就试炼结果看来，您无疑是十分优秀的伊特诺尔皇女。”
看见露露席娅一脸淡然的神色，克拉里露出欣慰的浅笑。
“皇帝陛下，有着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儿，真是令人钦羡。还请允许我，在此为您和皇帝陛下献上祝颂。”
手执活木权杖的克拉里将权杖横置于胸前，伏下身子。
“啊啊……和父皇比起来，我的这点成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他真的是一位非常称职的皇帝……和父亲。”
露露席娅半拉下眼帘，用手指抹着眼角。
“关于伊特诺尔帝国的变故，我深表遗憾……”
族长克拉里深深叹息，摇摇头。
“现在的帝国，果然还是恩德里欧执政？”
“没错——！”
听见这个名字，露露席娅的眼角泫然坠下一颗清泪。她紧咬牙关，眉宇间挤出摇曳的怒意。
发丝摆动，隐隐盖住她的眼眸。
“唉，只怪我当初没能用精灵一族之慧眼识破恩德里欧的用意，未能尽到帝国盟友的责任，才害得帝国臣民和我辈同胞被卷入浩劫之中。”
“不是的，不是族长殿下的责任。只怪当时的我太过无能，明明恩德里欧就在眼前，我却没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若是需要避难的话，我将随时代表光羽之森欢迎您的莅临。不知情的族人，我会想办法安抚……”
“不，我会离开光羽之森，将恩德里欧送上断头台。”
露露席娅冷冷说道。
克拉里露出欣慰的神色。
“果然，您打算踏上修罗之路么？”
他放下活木权杖，再度倾伏于地，向露露席娅表达敬意。
“皇帝陛下，一定会为您感到骄傲的。”
说罢，克拉里拾起活木权杖，站起身。
“还请允许我，为您降下精灵一族的祝福。”
咏唱过术式后，活木权杖散发出些许萤光。
这淡绿色的光点，很快将露露席娅的周身包裹，化作触感奇妙的暖流，融入露露席娅体内。
“这是？”
“我解开了您体内的抑制。虽然由于血脉并不纯正，依旧无法使用治愈的玛娜……但是，一般人类所不可能掌握的其他高阶玛娜，对于现在的您而言，想来是可以轻易掌握的。”
“族长……我和母后，果然是精灵一族的后裔吧？”
早有察觉。
从未在其他人类身上见过的发色，偏偏与伊特诺尔境内的精灵一族的秀发如出一辙。
虽然母后并没有将银发传承下来，但光是乡民出身，却拥有一定的玛娜适应力这一点，便足以引人遐想。
“没错。”
现如今，来自精灵族长的回应，更是印证了露露席娅的这一想法。
就在露露席娅打算继续追问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夹杂窗外的雨水飞溅声，回荡在屋内。
克拉里和露露席娅立刻警惕地噤声。
“进来吧！”
族长克拉里高喝一声。
木门被打开。一名脸色苍白的游侠大口喘气，连抹去雨水的术式都顾不上咏唱，跑到族长身旁，赶忙跪下。
“发生什么了？！怎么如此狼狈？”
克拉里起初还在责备这名游侠，怎么可以在客人面前如此无礼。
不过，在侧耳听过游侠的报告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苍白。
“请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露露席娅凑上前，关切地询问。
“那群深渊之子，竟会再度复生，卷土重来……”
作为光羽之森的精灵族族长，克拉里这会儿竟顾不得族长的威严，面露惊恐之色。
咏唱玛娜后，他身前的空间顿时如海市蜃楼一般摇曳，不一会儿，明确地构筑成一幅影像。
发生在圣森一角的惨剧，投影在克拉里的掌心中，使得露露席娅也能直接观看目不可及之处的光景。
显示在上头的，是一群身披黑色斗篷的、如影子一般于地面游动的人形生物。
他们正举起玛娜构筑而成的屠刀，肆意吞.饮精灵们的鲜血。
“如您所见，是混沌的种族——暗夜精灵。”
放眼望去，进入圣森的暗夜精灵有数十名斗士，皆手持兵武和火种，潜藏于斗篷之下，游弋于阴影之中。
当然，他们若是从圣森外部侵入，这种携带明显恶意的侵略，无异于是自杀行为。
圣森外围的古树守卫的有力根触、迷幻术式，以及潜藏于幻觉中的精灵之劲弓。
在精灵一族构建的虚幻、坚固壁垒中，这样子不成气候的进攻，毫无百万分之一的胜算可言。
然而，此刻，他们成规模地径直闯入圣森中心，这说明——
“我圣森之圣物，族群之起源，‘根之守’……怎么会落入这等低劣种族手中？！”
克拉里颤抖的声音，蕴含着不安、愤怒，以及对暗夜精灵们的诅咒。
暗夜精灵自诞生起，便崇尚破灭与屠戮，更是将根除世间所有精灵族视作最高使命。
这群家伙此行的意图根本不必揣测。
他们打算杀尽这片森林的所有精灵族，然后烧毁圣森。
——哪怕是要引起人类的注意，最终与精灵们共同走向毁灭。
作为精灵一族衍伸而出的堕落种族，他们确实深知精灵们的弱点。
这种恶毒程度，简直比早已灭绝的魔族还要更胜一筹。
再加之，暗夜精灵的灵敏与精灵族不相上下，却拥有着远超精灵、人类的健硕体魄，更是掌握各类邪毒秘术……
光羽之森内部的数百名精灵，根本不是这群深渊之子的对手。
仅在露露席娅等人观看影像期间，便又有三十余名精灵游侠惨遭杀害。
“我辈同胞、圣森，又要再度毁于这群恶魔之手么？！”
克拉里沉痛哀吟，跪伏于地。
“族长，请振作一些！”
露露席娅走上前，将族长扶起。
“请你再次注视这惨剧。倾听森林子民的恸哭之后，身为族长的你，难道忍心坐视不管，放任他们将精灵一族屠戮殆尽吗？”
无可奈何地抬头……克拉里咬紧牙关，拄着活木权杖，勉强站起。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抵御深渊之子的侵略？您若是有回天之策，还请挽救我族群于危难之中！”
惨死的哀嚎，已经逐渐逼近。
露露席娅俯首，凝视着克拉里手心的影像。
精灵族的妇女、年幼体弱的少年少女在游侠们的掩护下仓促撤离。
在侵略者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游侠们仍旧在各处构成零散的防线，背负守护族人的义务，对任何踏入防线之敌放箭抵抗。
在过去与魔族的战争中，精灵一族曾一度用弓箭击退魔族的攻势。
与往昔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类盟友的铁甲步兵，伫立在战场最前线。
仅仅只是皮甲和血肉构筑的壁垒，轻而易举就被暗夜精灵们的利刃撕裂。
放任战线如此崩溃下去，想来在前线作战的游侠心中，那份死守族人的荣耀和勇气，也会被恐惧消磨殆尽吧。
“族长，能否请你，按照我的指示去指挥精灵们……以及那被称作‘光羽翠叶蟒’的守护兽呢？”
对于这位垂头丧气的精灵族长而言，他早已失去可以用来逞强的气概。
他的眼神宛如请求一般，投向深深低下头致意的露露席娅。
然后，克拉里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