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精灵的自白】
根之守——
我擦拭着指间黏腻的血液，把这枚闪亮的石头，始终紧握在手心里。
不假雕琢，便有足以媲美灰魔姬的姬财之华贵。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无垢宝石深处，那数条颇为耀眼的虹色纵线。它们生物似的跃动、绽放辉光。
无聊，真是无聊透顶，失去了这颗石头，这帮精灵居然毫无招架之力……
你，不去血祭那群精灵，来这里做什么？
受伤？怎么可能？就凭那群贫弱的精灵？也想触我分毫？
这种程度的屠戮，作为献给魔姬大人的贡品，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不过是在这里歇歇脚罢了。
为何如此执着于毁灭精灵？
对于我们暗夜精灵来说，黑褐色的肌肤，正是魔姬大人赐予的恩宠，是我们混沌使徒的荣耀。
为阳光普照的世界带去绝望，对生灵万物施以报复，予魔姬大人恸哭以滋养——这番旨意还不足为由么？
想听听我的过去？
……
往昔不属于暗夜精灵。你这家伙，干脆抹上他们的骨灰，继续伪装成精灵好了。
等等，别急着走。
精灵们如此羸弱，不缺你那一柄尖刀。
坐下，让你听听，倒也无妨。
虽说已过去有些许岁月，但回想起来，却又像是才过了寥寥数年。
那个是满天繁星远比现今更加璀璨的时代。
那个春天，我第一次恋上了一位精灵。
尽管在此之前，我们已在同一片森林中生活百年有余，但真正确认这份心意的时候，我和她都快年满十六。
在她离开圣森之前，我怀着爱慕，与她共处的时间，大概有一个月。
短得很过分吧？
就算这样，在那之后，过了有数百年的今天，和她一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那些记忆，都跟一滩烂泥似的，死死黏在我的脑海深处，怎么甩都甩不掉。
在北伊特诺尔的那片圣森中，湖泊旁，我对她一见钟情了。
流光的皮肤，雅丽的面容。
长发如银河，比其他任何精灵的银发都更加璀璨。
最叫我无法忘怀的，想来应该是她那龙流晶一般的蓝粉色眼眸吧。
精灵这一种族，自诩高洁，仰仗着悠长寿命和优秀的玛娜适应力，更是对其他种族不屑一顾。
近乎病态的自傲。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自出生起，便遭到其他精灵的排斥、欺侮。就连生下我的母亲也遭受牵连。
——仅仅只是因为，我的左眼角下方，有一块黑褐色的胎记而已。
在集落里的其他精灵看来，这块暗色胎记，似乎是灾厄与不详的咒印。
我长大到能够行走后不久，母亲和我便被他们赶出圣森中心，在森林外围相依为命。
那里到处都是古树守卫的根棘，惑人心神的瘴气。
时不时会有同龄的孩子，捡起地上的松塔和石块，砸在我脸上。
更过分的是，他们会咏唱峦石的玛娜，降下巨石，压垮我和母亲的住处，再趁机闯入，抢走御寒的兽皮和禽绒，逃入圣森深处。
碍于他们身后的古树守卫，以及成年精灵游侠，我没能还手。
但是，她却不同。
既没有伙同其他孩子一起来欺辱我和母亲，也没有暗地里对我施以恶作剧，甚至会挡在我身前，把其他孩子赶回去，并送来御寒的衣物。
她似乎对需要大量消耗体力的玩乐无感，就连闲暇时间，也是在圣森的湖泊边安静度过。
或以湖面为镜，照映自己的容貌；或坐在树荫下，欣赏她的妹妹与清风共舞；或将小脚泡在湖水里，不知疲倦地读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人类书籍。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不少孩子试图和她拉近关系。
奉承话也好，献媚也罢。
但她明显不吃这一套，仅仅只是用温雅的微笑回绝而已。
随着时间推移，精灵族的孩子们不得不放弃与她接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她抱有敬畏和尊重。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那位族长、大贤者的孩子。
族长有三位孩子，长女、次女分别拥有令人钦羡的美貌和舞姿歌喉，末子则略显平庸。
虽说我也想要试着与她接近，但她毕竟是公主，而我只是被放逐的不祥之子。
在这样的身份差距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鼓起勇气，靠近她身边。
渐渐的，我对于她的认知，变成了类似高岭之花一般的存在。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有够愚蠢。如果能够早些鼓起勇气，洒脱一些，把该说的话说出口……
话不扯远。总之，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流逝近百年，而我的视线也只是一个劲儿追着她而已。
——至于转机，大概要从那件事说起。
某天夜里，一名人类误入圣森外围，迷失于此，被树枝刺穿脚掌。
治好他的伤口后，考虑到精灵们对人类算不上十分友善，放任他四处乱撞，可能会引来精灵游侠放箭驱逐。我只好亲自把他送离圣森。
我听不懂他临别时对我说了什么……大概是感谢的话语吧。他还将随身携带的一本书籍赠给我。
人类的文字，我自是无法辨识。但我想，若是那位精灵公主的话，应该可以识读其中的内容。
我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才走到她身边，把书籍交到她手里。
灿烂的笑容，于那时的我而言，其冲击力是绝对无法忽视掉的。我甚至还一度暗自庆幸，能够以这种方式，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真是太好了。
以这天为界，我终于找到留在她身边的理由，她也开始向我积极搭话。
起初，我们俩隔着湖边的榕树，背对着坐在树荫底下，撩拨清风，听她诵读书中的童话故事。
具体讲了什么内容，我自是不怎么关心。不过，光是能够坐在她身后，聆听她细腻的嗓音，我便感到相当满足，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愈发香甜。
有时候，她的妹妹也会来到这里。在一舞之后，三人一起谈论人类、兴趣之类的话题。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很快缩短。从最开始的隔树而坐，到后来的并肩相依。
虽然精灵们仍未接纳我，但有她陪在身边，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
若是顺利的话，兴许我们会交往也说不定——我曾这般天真地认为。
她离开了。
在她生日当天。
仅仅只是一句道别，便离开了我的世界，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留下。
不过，就算这样，当时的我也已经很知足了。
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里，我真的很幸福。我甚至能够从她那得到其他精灵无法博取的友谊，光是这一点，就已足够令我喜悦不止。
然而，我后来才发觉，自己还是太过贪婪。
品尝过幸福后，明明是早已习惯的孤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
母亲被冻死一事，更是压垮我的最后一片光羽。
我想要去找她。
想要用最华美的辞藻，将与我心同等的恋慕刻进文字中，用木炭写在叶片里，把一切言语都献给她。
为了与她再会时，要将那天没能听她讲完的恋爱童话结局，写进书信里，读给她听。
我奋笔疾书着，身边雨声响起。
我离开圣森，如愿以偿，再与她相遇，却哽咽不语。
在哪里？
——那时的我，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使犯下错误，亦或是沾染污秽，都没有关系，都能够忍受。
我捧着她枯萎的身体，茫然抬首，环视四周目眩的一切。
我那时在哪里？我根本不知晓那是哪里。腥血、折戟、狞笑、黄昏……凋朽了她，杀害了她的凶手在哪里？我的幸福去了哪里？这一切问题的回答又藏在哪里？
我跪在哪里也不是的噩梦的正中央，嘶哑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最终迷失在噩梦里。
【自白END】
***
在这两名精灵游侠身后卷起阴风，于瞬间挖出六个致命部位后，陶醉于飞溅血沫的腥味之中的，正是眼前这名老练的暗夜精灵。
他嗅着精灵们死前惨叫中逼来的恐惧气息，并陶然沉醉于这样的芬芳之中。
当然，他和单纯追求杀戮和血祭的其他暗夜精灵不同。
他挥下的每一刀，刺出的每一矛，都有着清晰具体的行为驱动力。
——将精灵们从世界上抹除，为那被精灵们所害死的心爱之人复仇。
正是为了达成这一夙愿，他才不惜将血脉和身体献予魔族，成为暗夜精灵的一员。
与年迈无缘、与疾病无缘的精灵族，他们的美、高雅，以及与之杂糅的虚伪，都令这名曾是精灵一员的暗夜精灵感到憎恶。
若不是贤者瞒着族人，私下放任精灵公主离开圣森，他不会失去女儿；若不是妹妹被嫉妒蛊惑，与巫婆进行交易，她不会失去姐姐。
若不是每个精灵都以美德、无垢标榜自己，却都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这名暗夜精灵不会失去恋慕之人。
他有多么爱着那名精灵，就有多么痛恨其他所有精灵。
舞女妹妹已经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而现在，这名暗夜精灵将会向躲藏在这片圣森中的贤者，亲自递上前往地狱的门票。
为了这一天，他很早以前便做出了决断。
先是将伊特诺尔帝国境内的精灵屠戮殆尽，把他们的骸骨磨成粉末，涂妆在皮肤上，掩去黑褐色肌肤。
接着，用青魔姬的覆装玛娜伪装尖耳，化作人类外形，带领残余的数十名暗夜精灵跨越重洋，一路追寻侥幸逃脱的那部分精灵至此。
而且，在很久以前，他便将施以术咒的玩具丢在这片土地的各处森林附近。一旦有好奇的精灵孩童捡到，并带入圣森内部，他便可以根据术咒的指引，找到圣森的具体位置。
到这一步，复仇计划可以说是已经完成大半了。接下来，只要凭借这一身由精灵骨粉制成的伪装，混入圣森内部，待他们逐渐放松警惕后，把隐去生息的秘术交给某位想要离开圣森的精灵，待她验证秘术的可行性之后，入侵就能正式开始了。
对战兵力，是数十名精锐老练的暗夜精灵斗士，对阵数百名缺乏训练的精灵妇孺、游侠。
至于那条光羽翠叶蟒，极度惧怕寒冷，只要使用棘冰的玛娜便可轻易应付。
就连“根之守”也已经落入手中，古树守卫的根系无法再绊住前进的步伐。
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己方的决定性优势不会动摇。
如今，这名暗夜精灵砍下眼前精灵游侠的头颅，挑在矛头，高高举起，意气风发地站在暗夜精灵部队的最前列，鼓舞着他们的士气。
数百年前，那个焚毁伊特诺尔境内的光羽之森的飨宴，那天的热血，此刻再度于他的体内沸腾起来。
接下来，点燃这片光羽之森的树木，刺穿那名贤者的胸膛，又何须迟疑？
暗夜精灵们举起屠刀，挥舞，斩断挡路的灌木和飞来的箭矢。
手持“根之守”，站在队列最前头的这名暗夜精灵，更是肆无忌惮且豪迈地行进，于掌心积蓄火炎的玛娜，仿佛暴怒之名的红魔姬就在他的身后，为他降下庇护。
从手中刺出的长矛、射出的箭矢，将精灵游侠们宛如玩偶一般撂倒，射穿。
惨绝的恸哭向四周蔓延开来，不断有零散抵抗的游侠从茂叶之间坠地，滑稽地自地面弹起，一番滚动、挣扎后，便再无生息。
至于那用身体为孩子筑起壁垒的精灵妇女，暗夜精灵们则是狂妄大笑着，举起利刃，从她面前夺走其孩子的性命，更是将她的哀嚎与泪水视为**享受。
领头的暗夜精灵，见证着这场单方面的血雨腥风。因愉悦而流下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脸颊。
殊不知，他所率领的这支精锐部队，正要踏入由人类和精灵共同构建的坟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