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这棵耸入云天的神木，始终滋养并守护着精灵们的光羽之森。
露露席娅站在神木延伸出的平台上，俯视着暗夜精灵们灰飞烟灭的姿态。
光羽翠叶蟒的火铠已经熄灭，落单的暗夜精灵斗士被精灵双剑士尽数围剿。
这场精灵族的存亡之战，已然画上句号。
和站在身旁的克拉里族长交换过视线后，露露席娅跟在其身侧，搭乘羽叶，沿玛娜湍流来到地面。
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气味。
屏住呼吸，在尸堆中一番翻找。
终于，露露席娅在一名烧焦的暗夜精灵手中，找回了精灵一族的“根之守”。
她将“根之守”高高举起。
无垢宝石，在光羽和月亮的映照下，绽放虹色辉光。
精疲力竭的精灵们，无不放下手中的武器，单膝下跪，向“根之守”献上祈祷。
露露席娅转过身，回到族长克拉里身边。
“非常感谢您——”
感动到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克拉里，向露露席娅连连俯首致意，接过她手中的“根之守”，仔细端详。
“——真的，我的谢意无以言表……露露席娅殿下，多亏您率我辈同胞奋力反击，才得以从深渊之子手中夺回护符‘根之守’，挽救了我辈族人之性命。这样一来，精灵一族可算是能够恢复安宁了。”
“我的能力有限……失去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
露露席娅摇摇头，用沉郁的声音回答。
没错，“根之守”得以物归原主。
然而，为了夺回这块小小的宝石，付出的代价，是否过于惨痛了呢？
哀叹和泪水都已干涸。克拉里蓦然回首，用空洞恍惚的眼神，环顾四周。
断肢的精灵游侠，一边接受着同伴使用玛娜给予的治疗，一边因难以忍受的疼痛而惨叫。
徘徊在被鲜血浸泡的圣森中，来回寻找幸存的亲人的妇孺。
以及那些彻底咽气，魂归光羽之中的精灵死者。
见证过类似的浩劫已有数次。族长克拉里只会对自己恒久的一生感到悲哀。
他沙哑的低吟中，完全听不出作为精灵的骄傲。
此时，露露席娅忽然听见支离破碎的声响，因而回首。
焦黑的暗夜精灵尸堆下方，传出些许挣扎的声响。看来有暗夜精灵奇迹地保住一命。
那只焦黑到近似木炭的手艰难伸出。
已经炭化到这种程度，很难再识出人形。即便如此，那只手还是抓住了露露席娅的脚踝。
克拉里察觉到异样，立刻用眼神示意露露席娅不要惊动对方，并挥手唤来一旁的精灵游侠。
游侠们纷纷手持武器，走上前来，对尸堆伸出手。
精灵游侠已经战得精疲力竭，哪怕只是掀开几具尸体，也显得十分吃力。
终于，最顶层的暗夜精灵尸首被推开，底下的幸存者出现在眼前。
他果然是袭击光羽之森的暗夜精灵之一。
身体的骨肉不仅被翠叶蟒绞碎，还有严重灼伤，能够苟延残喘着活下来，完全是个奇迹。
不过，即便如此，他怎么看都该是活不久了。
“呵……愚、蠢的精灵……”
濒死的斗士好不容易将眼睑撑开一条缝，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硬挤出愉悦的笑容，用嘶哑的声音继续嘲讽精灵们：
“我、尽情地……杀了个痛快！呵呵，你们的同胞……死前的、表情，真是让我……愉悦。
我同魔姬大人、一起享用……这份愉悦，可你们精灵，虽是……惨胜，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残余的，不过是……苦痛。
这一切，多亏了那个……精灵女孩！”
暗夜精灵斗士兴高采烈地诉说着，用炭化到几乎要破碎的脖颈抬起头颅，以狡黠的目光望向游侠们和克拉里身后。
游侠们怔怔地互相对视，紧握武器的同时，与克拉里一同回首。
而站在暗夜精灵视线尽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其他同胞一起找寻幸存者的吉赛尔。
“魔姬大人啊……请继续、享用……仍旧上演于世间、以悲剧酿造而成……的、贡品！”
“不要再让他说下去了！”
露露席娅立马开口提醒身旁的精灵游侠。
暗夜精灵举起手，企图释放最后一次玛娜。
回过神来的精灵游侠，纷纷举起手中的刀剑，将暗夜精灵眼中恍惚跃动的白色刀光——
“咕啊啊啊啊啊啊……”
——深深刺入他的心脏。
暗夜精灵发出无力，却满怀喜悦的哀嚎。
“魔姬……大人……”
用最后一口气赞颂魔姬后，暗夜精灵的声音彻底沉寂。
在濒死的痛苦，和对混沌、杀戮的虔诚信仰的喜悦交织下，他的脸上浮现出扭曲而满足的笑容。
那道笑容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濒死之际，又有何事值得暗夜精灵去享用呢？
几分钟后，露露席娅终于明白，暗夜精灵垂涎之事为何。
以法序、美德自称的精灵们，在历经这番浩劫后，终于连最后的矜持也丢弃。
不顾族长克拉里的劝阻，游侠们纷纷举起武器，指向自己昔日的同胞，指向手无寸铁的吉赛尔。
是的，若是回溯整个事件的起源，元凶不可谓不是吉赛尔。
若不是她频繁接触那名伪装成中年精灵的深渊之子，还替他们验证了秘术的可行性，想来暗夜精灵们不会如此轻易攻入光羽之森。
她那引发悲惨结果的行径，与暗夜精灵们污秽的所作所为无异。
然而，她本身并无恶意，无非是对于人类的世界抱有好奇之心，希望达成精灵与人类的共荣罢了。
“吉赛尔，我等再问你一次。这等污物，是你先前从那中年精灵手中得来的吧？！”
不等吉赛尔开口，精灵游侠手执武器，逼近吉赛尔的脖颈。
另一只手中攥着的，正是暗夜精灵们用以避开古树守卫，潜入圣森内部的那件披风。
“是的……”
低着头、手足无措的吉赛尔，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顿时，这群精灵游侠之间的怒气愈发高涨。
他们本就对吉赛尔打破族规、企图接触人类的行为颇为不满，如今，她又引来这番灾祸，游侠们更是纷纷对她吐出诅咒的话语。
这令吉赛尔内心深处愈发疼痛不已。
可是，浸溺在族人们问罪的视线下，她就连瑟瑟发抖的资格都不被给予。
“族长，请您下令，让我辈处决这只背叛族群养育之恩的狗，给予为正义与荣耀而牺牲的同胞们一个交代！”
平日里，对族长致以崇高敬意的游侠们，此刻俨然被愤怒冲昏头脑，甚至没有回首向克拉里请示，用像是带着面具的冷酷神情，死死瞪着吉赛尔。
族长克拉里深深叹息。
很明显，作为精灵们的统领者，若是不用给吉赛尔定罪的方式收场，根本无以平息族人们的怒火。
可是，整件灾厄的起因，真就全都错在吉赛尔吗？
若不是精灵们非得展现自身的“仁爱”，将那名中年精灵留在圣森的话……
若不是数百年前，精灵们将那有着黑色胎记的同胞驱赶出圣森，致使他堕入魔道的话……
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
克拉里只感一阵头晕目眩，无法得出答案。
看着吉赛尔孤立无援的可怜表情，克拉里心中，只有空虚可言。
游侠们的兵器渐渐向吉赛尔逼去。
就在此时，一对精灵男女冲到吉赛尔身前。
游侠们猛然收回武器，险些刺中闯入骚乱中央的精灵男女。
“爸爸，妈妈……”
吉赛尔的呼唤，宛如受惊的奶猫一般可怜。
而正是这样的呼唤声，此刻，正化作无尽的刀片，掏剜着克拉里的内心。
“加斯提，艾莉斯！还不快快退下！”
游侠们依旧将手中的武器对准吉赛尔，对前来的两名精灵高声警告。
“自此女做出这般背叛行径后，我辈实在无法再认同其为精灵，只能断定她为暗夜精灵之同类！”
在场所有精灵，听见游侠们的怒号后，亦纷纷喧闹起来。
失去亲人的孩童哭得越来越凶，游侠们的谩骂也愈发恶毒。
众人皆向族长投去视线，等候族长下令处决吉赛尔。
克拉里的喉咙颤抖着，而击溃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的决定性因素，正是那一声“父亲”。
名为加斯提的精灵男子，也就是吉赛尔的父亲，安抚好身后的母女后，迎着游侠的长矛走上前，看向克拉里。
“父亲……”
不只是族长克拉里，就连其他精灵们，无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您……唯有您，我不希望您再度做出错误的决定，夺走族人的性命。
我已经失去两位姐姐了，我不想再失去亲人。
请不要再让悲剧继续延伸下去，不要再重蹈往昔的覆辙了。”
刹那间，时间冻结了。除去不明所以的露露席娅以外，连同克拉里的表情、在场的精灵们，甚至因害怕而哑然的吉赛尔在内，全都当场为之僵硬。
在凝固的寂寥中，只有加斯提的泣诉回荡。
“那名暗夜精灵的目的，正是为了迫使我们精灵一族互相残杀，从内部瓦解彼此之间的信任——难道各位都无法衡量到这一点吗？”
“这并非信任与否的问题。加斯提，我辈同胞已经牺牲太多，若不予吉赛尔以断罪，那些逝去的同胞，那些化作的光羽，又该由谁去给予抚慰？”
面对加斯提的声音，精灵游侠毫不退让地反驳着。
“族长，还请您对吉赛尔进行定罪！”
克拉里迟迟无法回话，手中紧紧握着活木权杖。
游侠们的武器再度逼近。即便如此，吉赛尔的母亲艾莉斯，仍旧将自己的女儿护在怀中。
吉赛尔顿时丧失全身的力气。
许多视线正在瞪视着她，而且，除去父母和族长之外的所有视线，都充斥着冰冷和憎恶。
如此下去，构筑成吉赛尔的人格轮廓，或许会就此剥落吧。
而正是在如此冰冷的视线环绕下，那响起的嗓音，才会显得如此温热。
“以仁爱与美德为荣的诸位，不只憎恨暗夜精灵们卑鄙的奸计，就连这名遭受利用的女孩，也要定以死罪吗？”
或许是迫于其气场，将吉赛尔团团围住的游侠们，纷纷为声音的来者让出一条道路。
“绝脉叶……不，露露席娅阁下……”
所有人都能听出游侠隐藏在平静声音背后，那快要勃发的怒音。
“阁下率领我辈击溃暗夜精灵的攻势，挽救我辈族群于危亡之间。种种恩义，我辈实在不知该从何处感谢起……”
面向露露席娅的这名游侠，恭敬地对她鞠躬后，又瞥了一眼身后的吉赛尔。
“只是，正是因为此女自私的行径，才致使我等同胞蒙受此般损失和生离死别。若是不予以定罪，实是难以慰问已逝族人之灵。”
“您的意思是，将这名精灵女孩处死，是抚慰已逝同胞的最佳方式么？”
露露席娅走到吉赛尔和游侠之间，平稳地说道。
“以命偿命，我想，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这就奇怪了……”
露露席娅低下头，故作思考。
“我素来听闻，精灵一族以纯善为誉，更不会对同族兵刃相向。若是今日在此处决吉赛尔，不会为精灵族的历史染上污点么？另外，处决一事，是由您来亲自执行？”
“不，当然是交由族长或自荐者执行。”
“也就是说，你不愿玷污自己的双手，亦没有背负剥夺族人性命的重担之觉悟，打算将这违背精灵道义的行为推卸给他人，却还是坚持要处决吉赛尔吗？”
“不，我并非此意……可是，这次事件，确确实实需要一个交代……”
游侠顿时哑口无言，从露露席娅身前缓缓退去。
露露席娅亦未阻拦该游侠，静静看向周围议论纷纷的精灵们。
“依我看来，除去处决吉赛尔以外，还有更好的方式，可以慰藉逝去的同胞们的灵魂。”
“阁下的意思是？”
一名游侠问道。
露露席娅没有回应他，转而走向族长克拉里。
“若是将吉赛尔以精灵的名分处决，想来并不足以平息已逝族人的恨意。我认为，夺去吉赛尔的精灵之名，流放出圣森，更为合理。”
或许正是因为提出这番建议的人物，是那被称作“绝脉叶”的人类——露露席娅，在场的精灵们才会惊讶地瞪大眼睛，甚至是哑口无言。
是的，精灵们的美德、纯善、正义、仁爱……正是精灵一族区别于其他虚伪族类的根源所在。
高傲的精灵们，绝不会接受任何人将他们与其他族类相提并论。
他们将“精灵”这一称呼，视作比性命更加珍贵之物。
也就是说，于精灵们而言，被夺去“精灵”的名分，无疑是比肩人类刑法中剜心、腰斩、车裂一类的极刑，远比死罪更加可怕。
露露席娅牵过吉赛尔的手，将她从其母亲艾莉斯怀中夺走，再度于族长克拉里面前俯首。
“相信各位也早有知晓，被诸位称作‘绝脉叶’的我，自打出生起，便掺杂着人类血脉，却又是有着一头银发的可怜虫。
我绝无得到圣森怜爱的可能，亦不可能以精灵的身份在森林里活下去。
既然如此，还希望得到各位的允许，夺去吉赛尔精灵的名分，同以‘绝脉叶’的身份，以同伴的身份随我离开圣森。”
“……我知晓了。”
族长克拉里已然明白露露席娅心中的盘算。
——这是救下吉赛尔性命，救下他的孙女的唯一途径。
对于其他精灵而言，这样的提议，或许反倒会让他们在心中暗自窃喜吧。
不仅能够以远超死罪的极刑，向吉赛尔降下审判，予要求制裁的声浪一个交代。
对于以道义为傲的精灵们来说，他们正愁不知如何偿还露露席娅的人情——协助精灵们击溃暗夜精灵的这份恩情。
如此一来，只要答应露露席娅的请求，便能顺带将这人情抵偿。
看着族人们暗自发笑的神情，族长克拉里沉重地叹息，但还是以严肃的表情宣布：
“在此，剥夺吉赛尔精灵之名分，并交由露露席娅阁下负责，禁止吉赛尔再度踏入光羽之森，也禁止其往后再度宣称自身与精灵的一切渊源。这样可以吧？”
说罢，克拉里向四周环视一圈。
精灵们纷纷颔首。
露露席娅和吉赛尔深深低下头，而游侠们则是以看到奇禽异兽的嘲笑视线望着两位少女。
待吉赛尔与父母进行最后的道别后，露露席娅和吉赛尔在精灵们的注视下，一起向圣森外围走去。
“且慢，露露席娅殿下。”
克拉里追上来，背对族人，向露露席娅投去致歉的目光，压低了音量。
“族长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真的非常感谢，您愿意向这样的我辈伸以援手……然而，我辈却让您受到如此屈辱，真是罪不可赦……”
“我并不在意。精灵一族有精灵自己的矜持，我可以理解……”
“殿下……”
“嗯？怎么了？”
露露席娅轻哼一声。
“……很久很久以前，在已经逝去的久远日子里，伊特诺尔帝国的土地上，曾有一群嚣张跋扈的魔族与龙……”
克拉里的这番话，似并不是特意向露露席娅一人诉说，隐隐藏着些许悲叹与悔恨。
“那个时候，我等精灵曾与人类并肩驰骋，为了守护彼此的家园而浴血奋战。那真的……是一场光辉、共荣的岁月……
如今，这般伪善的吾辈，这样污秽的吾辈……还能够回到我族诞生的故乡吗？”
这样诉说着的克拉里，其脸颊已经被不断流出的泪水濡湿。
露露席娅淡然一笑。
“当然。”
她握住克拉里的手。
这只手，恐已历经近千年岁月，却依旧如人类青年一般健康平滑。
“待我重归故国之时，想来也就是精灵族重返故乡之日吧。”
露露席娅随即松开了手。
“露露席娅殿下……”
克拉里望着露露席娅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禁感慨万千。
他又接着看向泪眼婆娑的吉赛尔，尽可能平静地摸了摸她的头。
“吉赛尔……离开圣森后，一定要听露露席娅的话，好好融入人类世界，明白了吗？”
“嗯……”
“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再见，我始终把你视作精灵的一员。”
“族长，爷爷……”
***
“人类的姓名？”
“嗯。”
下起小雨的月下时刻，露露席娅坐在湖边的树下，享受着清风，听吉赛尔谈起这般没由来的话题。
露露席娅离开光羽之森，来到这片湖畔，躲着突如其来的雨水，听吉赛尔说完这句话。
细细回想两遍后，露露席娅低下头，盯着把头枕在自己腿上的吉赛尔，然后瞥一眼眼前的篝火、从湖面跃出的小鱼。
春日里，那随风摇曳的树枝，现在已经掉光花朵，嫩叶在雨水的冲刷下舒展着。
小花落在湖面上，很快被鱼群卷起的水流撞散，花瓣向四处漂去。
偶尔还有鸟鸣。
就这样发着呆，露露席娅不禁想了很多很多。
——吉赛尔想要一个人类的姓名啊？
意识到这个请求实在是笨拙却又可爱，露露席娅不禁暗自浅笑。
露露席娅感受着篝火的暖意，伸展着上半身，闭上眼睛。
一旦静下来，雨水落入湖面的涟漪声，鱼儿在水中游动的声响，愈发清晰可闻。
深吸一口雨息，露露席娅睁开眼。
“鱼小雨。”
怀着祝颂般的心情，露露席娅轻揉鱼小雨的精灵尖耳，将这声呼唤吹入她的耳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