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掀开丝绒被子,露出苍白的手臂。他能感觉到伊莲娜在看到他手臂上密布的针孔时那一瞬间的退缩。那些针孔像是某种可怕的疾病的证据,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伊莲娜用浸过酒精的棉球擦拭他的手臂时,动作轻得像是在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但雷恩知道,那不是出于怜惜,而是恐惧。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从仆从到大臣,从兄长到父皇,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里都藏着这种情绪。
"殿下,会...会有点疼。"伊莲娜的声音几不可闻。
针头刺入皮肤的疼痛很轻微,比不上雷恩习以为常的那些痛苦。他看着银色的药剂一点点推入血管,感受着那股熟悉的灼烧感从手臂蔓延到全身。
伊莲娜在给他贴上药棉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肤。她像是被烫到般缩回手,差点打翻银制托盘。雷恩注意到她别在胸前的十字架在微微晃动,像是在祈祷着什么。
药效开始发作。雷恩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收缩,那种尖锐的、野兽般的金色正在褪去。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正在变得"正常"——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你可以走了。"他说,声音平静。
伊莲娜快速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收拾好托盘。她的动作很急,像是等不及要逃离这个房间。但在转身时,她还是按照礼节轻声说道:"愿主保佑您,殿下。"
镶嵌着黄铜把手的橡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雷恩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那声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仓促。
他靠在雕花床头,等待药效完全发作。镶边的铜镜里,一双普通的褐色眼睛回望着他。这是他最"正常"的时刻,但也是他感觉最虚假的时刻。
夜风掀动天鹅绒窗帘,雾气趁机溜进来,在月光下蔓延。雷恩知道,等他睡醒后,那双金色的眼睛又会回来。那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血脉。
困意渐渐袭来。药剂总会带来这样的副作用。雷恩缓缓滑入被褥之中,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
无数日夜坠落。
雷恩躺在床上,药效还未完全散去。铜镜中倒映的金色眼睛让他想起那些若干个寻医问诊的日子。
帝国最著名的医师们在他面前摊开羊皮纸,写满了晦涩的医术偏方。有人说这是血脉的诅咒,有人说这是尘雾的侵蚀,更有人说这是神明的惩罚。
他记得那个来自东方的医师,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指在他的脉搏上轻轻点动。
"殿下的血液里流淌着某种特殊的力量,"老人的胡须微微颤动,"这不是病,而是...命。"
还有那位从北方雪原来的女巫,她的黑袍上绣着银色的符文。
只是看了雷恩一眼,就摇着头离开了。临走前,她留下一句话:"有些东西,保持原样是最好的。"
最令雷恩记忆深刻的是那位红衣主教。他手持银制十字架,念诵着晦涩难懂的祷文。但当雷恩的金色瞳孔在烛光下闪烁时,主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后退了三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匆忙离开了房间。
皇家御医们开出的方子堆满了整个书架。各种草药的气味在房间里纠缠,苦涩的药汤一碗接一碗。但那双金色的眼睛依然在每个清晨睁开,像是在嘲笑这些徒劳的努力。
"也许我们该接受这个事实,"御医总管最后说,"皇子殿下天生就与众不同。"
雷恩记得自己当时笑了。是啊,"与众不同",多么委婉的说法。没人敢说那个令人忌讳的真相——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那些医师们来了又走,带着他们的理论和药方。但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这双眼睛意味着什么。
......
那是他八岁的时候。
"来,让母亲看看你的眼睛。"母后坐在床边,烛光映着她金色的眼眸。她伸出手,想要抚摸雷恩的脸颊。
雷恩往后缩了缩,避开了她的手。母后的手停在半空,缓缓收了回去,但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来自北方的公主..."母后的声音轻柔,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她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人们说那是被尘雾染上的颜色。"
"我不想听。"雷恩把脸埋进被子里。
母后却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道:"公主在花园里遇见了一位英俊的王子。王子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他们相爱了,结婚了,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王子..."
"够了!"雷恩突然坐起来,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我不要听这些!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母后的笑容凝固了。烛光下,雷恩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我的孩子..."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要知道,这双眼睛不是诅咒。它们是..."
"是什么?"雷恩打断她,"是让父皇厌恶的东西?是让大臣们害怕的东西?是让所有人都躲着我的东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起伏。母后想要拉住他的手,但他甩开了。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雷恩的声音带着哽咽,"他们说我是怪物的孩子。他们说你...你是..."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雷恩弯下腰,感觉胸口像是被撕裂一般。母后慌忙扶住他,但他依然能感觉到血腥味在喉咙里蔓延。
"对不起,对不起..."母后紧紧抱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雷恩想要推开她,但突然发现自己的力气在流失。他模糊地看见母后金色的眼睛里噙满泪水,那泪水在烛光下像是融化的金子。
"我的孩子,"母后轻声说,"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替你承受这些。"
雷恩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脸上。是眼泪吗?是母后的,还是自己的?
"为什么..."他虚弱地问,"为什么是我?"
母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她哼起一首不知名讳的摇篮曲,那是北方的调子,悠远而忧伤。
雷恩记得自己在那首歌声中睡去。醒来时,房间里只剩下一支燃尽的蜡烛。母后不知何时离开了,只在床头留下一个小小的水晶瓶。
那是第一支抑制剂。
现在,十年过去了。
雷恩看着镜中褐色的眼睛渐渐褪去伪装,重新显露出金色。那是他最痛恨,却又最熟悉的颜色。
"都是因为你..."他对着镜子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