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幽谭落水般的寂静盖过了十八线小城经不起推敲的喧嚣,街道上只剩路灯在细雨中泛着浑黄摇曳的光亮。而角落的深巷中,漆黑已经淹没了一切。
本应该如此的。
伯力恒抬头望向夜空中,窄巷两边的房屋夹着的一轮巨大无比的弯月。雨水轻轻打下来,使他低下头来揉了揉眼。
小巷被月光照的亮如白昼,也照出蛛丝般的雨线。这景象诡异的令伯力恒打了个寒颤。
晚上下雨能看到月亮,这种事本来就罕见,更不用说这月亮这么大这么亮,甚至弯曲的形状都完美符合刻板印象,就像是儿童话剧舞台上的道具,不偏不移地挂在面向小巷深处的少年面前。
正当他在小巷中,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喂,前面那个人,这么晚不回家在这干嘛呢?”
听到这略显磁性的声音,伯力恒脑中嗡的一下,仿佛养的小猫突然出现在了自己学校课桌的桌洞里。
他缓缓回头望去,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身穿警察制服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看到伯力恒,愣了一下,接下来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其中同样也带着惊诧。
“伯力恒??!怎么是你小子??”
这中年男子正是伯力恒的叔叔,也是他的监护人,伯继承。
伯力恒十分迅速地认清了当下的事实—-自己趁他加班偷跑出来被抓包了。
“我把你个臭小子..”伯继承走近来、伸手就要打,可这手眼看就要碰到伯力恒,仿佛有所顾虑一般停住了。
“?”
伯力恒疑惑地看着停在他面前的手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叔叔平时打自己向来不带手软的,巴掌盖在伯力恒头上讲究一个快准狠,怎么今天突然心疼起他来了。
带着这份疑惑,伯力恒望向叔叔的脸。
这不经意间的一望,令他汗毛倒竖。
因为是晚上,况且刚刚又离得太远,伯力恒并没有看清眼前这位“叔叔”的样貌,这番接近之后他便看清了。
那脸真正做到了模糊不清,并不是因为别人看它是模糊的,而是它的五官本身就长成这样,有个成语“血肉模糊”去掉“血肉”应该就能形容这个样子,就像是粗糙低质的建模一般。
可这滑稽的模样放在现实中,简直比天上挂着的那个月亮还要诡异。
诡异的月亮,模糊的脸,像是被谁阻止了的攻击...
这让伯力恒有了些头绪。
“那就让我来做个实验”伯力恒自言自语道。
只见他牟足力气,对着面前的“叔叔”就是一脚。
脚尖接触到“叔叔”的一瞬间,“叔叔”便如同撞上大运一般,以无限接近光速飞了出去。
同时,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
这疼痛感货真价实。
他并没有在做梦,却胜似做梦。
“成了,那再试试这样呢?”
他转过头来,对着那轮圆月伸出右手食指。
一圈圈魔法阵以他的食指为中心蔓延开来,不一会儿,一道流星般的光束从魔法阵中射出。
光束泛着属于魔力的蓝色光芒,以击破苍穹之势向月亮奔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凭空冒出了许多物体。
防暴盾牌...衣柜...门板(伯力恒卧室的,门上还挂着专门给叔叔写的“闲人免进“标语)...以及能让伯力恒联想到阻挡之意的各种物件。
它们在光束的映照下被染成了蓝色,随后便化为齑粉。
眼看着光束冲破一道道障碍,径直朝月亮飞去时…..
月亮消失了….
小巷恢复了它原本应该有的漆黑,真实自然的月光淡淡地在墙上分出阴影。
可这静谧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天空传来异响。
之前那道光束并没有因为月亮的消失逍遥地逃向宇宙,而是…撞在了某样东西上。
光束因撞击同星星般四散开来,溃散出的光芒让小巷染上了蓝色,也让伯力恒看到了那阻挡之物。
在他看来那像是一口华丽的锅…锅的边缘像公主的裙摆般被修葺成了花边。
阻挡了冲天的光束,这锅依然纹丝不动。
还没等伯力恒继续放出什么招式,头上的锅忽然自己变小了。
这锅越变越小,周遭的景象也重新变得越来越亮。
原来月亮是被这口锅盖住了。
现在,锅已经小到几乎看不见了,月亮的全貌再次显现。
只是这次多了点什么,除了那口小锅外,还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像是长在月亮上的一个小蘑菇。
这下伯力恒看清了,那挡住他光束的并不是锅,而是一把伞,现在这伞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尺寸,被伞乃至月亮的主人拿在手里。
那是个女孩,长长的黑色直发,女仆装一般黑白相间的连衣裙...没等伯力恒看得再仔细,一眨眼连人带伞就又消失了。
可又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感到耳边一阵凉意,不禁转头向右侧看去。
月亮上的女孩此刻正举着一把小洋伞站在他面前,月光映出她羊脂般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这是不同于刚刚低质建模的,瓷娃娃般的小脸。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正是她月牙般长而翘的睫毛,右眼一边竟是奇异的白色。
“绘梦的幽灵....”伯力恒楠楠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女孩轻声说道,不带任何情绪。
眼前的女孩,正是刚刚“幻境”的制造者,而伯力恒之所以能识破,正是因为知晓她的名讳。
“你的能力应该是将人的梦境,具体说是将梦境里的内容实体化吧?。”
面对伯力恒的诘问,女孩轻轻点了点头,仍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那我就算是猜对了....这一能力显然十分强大,但被用来作为幻术是不合格的。”
“因为梦的内容本身就受到做梦者意识的强烈影响,并且受到集体潜意识规则的约束。”
“叔叔的脸是糊的,我猜是因为在梦里很难看清别人的脸?”
“被梦里的叔叔打应该不会有痛觉吧,毕竟梦里不会疼这一印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你意识到了后者并主动制止了叔叔打我的行为,但反而显得更突兀了。”
“.....”
“意识到这可能都是梦里的东西后,我就尝试着看能不能像清醒梦那样主动操控喽...”伯力恒摸了摸自己后脑勺,显得有些小骄傲。
“.....”
女孩不再说话,而是一步步地接近他。同时她手中的伞羽化一般消逝,直到完全消失。
伯力恒呆愣在原地,心想自己刚刚的态度是不是太...
“啪!”
一双小手像是拍面团般打在他两边的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伴随着脸部的疼痛,周围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轮月亮真正地消失不见,就连雨也停了。
伯力恒被拍的火辣辣的脸迟钝地感受到了她指尖清凉的触感。
她开口说话了,声音细若银丝。
“模糊的脸,原因并不是你说的那个,而是因为….”
“你是近视….”
因为身高的缘故,女孩抬头看着伯力恒。
“你的眼睛,好奇怪...”
从女孩清澈的双眸中,伯力恒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就像是死人的一样。”
说罢,双手还在他脸上贴着的女孩像是突然昏迷一般往前一倒,栽在了伯力恒的怀里。
面对女孩的纤纤玉肢,从来没有碰过女孩子的伯力恒本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柔软的触感上,可随之而来的各种情绪像是走马灯般一一涌出。兴奋,窘迫,羞愧,疑惑,迷茫,还有看到女孩紧闭的双眸,不知为何涌现出的一抹悲伤。
他就是这样,能平淡接受任何事的同时还有着与这能力原则上相悖的,泛滥的同情心。
“......”
伯力恒八岁那年和家人被卷入了一起爆炸事故中。
不,应该说是事件,因为那场爆炸规模实在是过于浩大,被称为是继死丘,通古斯和王恭厂之后的世界第四大爆炸事件。
他是当时正在那里度假的一家中唯一的幸存者,而作为代价,他失去了八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昏迷了近一年的他醒来后,大脑就像是被格式化了一样,名为记忆的数据全部被清理的一干二净,这让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废人。
但好在潜意识和肌肉记忆还在,在医生,心理学家乃至脑科学家们的努力下,他逐渐由一张白纸被教育成人。
但是这八年的记忆缺失对伯力恒究竟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了。
没错,也仅仅是感受到而已,下意识的动作,莫名的情绪....没有失忆前的自己作为参照物,他永远无法做到明悉知晓。
或者换句话说,所谓的影响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毕竟影响到的那个“他”几乎和死没什么区别了,那场爆炸后,留下的只有僵尸一般的躯壳而已。
但不得不说,这种肉体与意识似有似无的连结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也恰恰是独属于他的痛苦。
那场大爆炸仿佛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自此之后的几年,离奇的事件接连发生...人们将注意力从相比之下魔幻程度毫不逊色的政治转移到了这些事件上来。
可不同于各类奇幻作品中描绘的那样,奇异的事件只发生在暗处,魔女住在山上看似荒废的宅邸里,魔法学院藏在车站的一堵墙中…事实是人们越是关注,真正的奇异就越容易浮出水面。
越是相信,所相信的就越容易成为现实。
十年间,支撑这些事件真实性的证据越来越多,仿佛各式的怪力乱神真的是被炸出来的一样。
面对这越来越薄的窗户纸,各国政府最终达成一致,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了部分承认奇异事件的《各国图腾文化研究成果报告》
随着官方的证实,对奇异事件的探讨进入了更加狂热的阶段。
这时候的伯力恒已经十八岁,离开了医院,和叔叔一起在一座小城过着正常的生活。
直到他收到一封邮件。
邮件内容是一串时间和一处地址,以及一句话
“十年前的真相。”
发送者名称为“绘梦的幽灵”。
.........
小巷因为刚刚的细雨还有些潮湿,伯力恒的身上也是。
他将刚刚唯一打着伞的人儿托起,以尽量减少与自己的接触面积。
现在怎么办呢?
十年前的真相近在咫尺,而当事人却睡着了。
没错,就是睡着了,伯力恒低头看着女孩可爱的睡颜,就像是误入镜子的爱丽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
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深夜既清晰又美妙。
“呼….呼…..”
也正因如此,伯力恒很快就觉察到了呼吸声之外的,不和谐的音色....
“嘶….嘶.....“
这嘶嘶声伴随着缓缓的奇异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声音的主人从黑暗中现身。
伯力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形容这个“东西”。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它在构造上有类似于人的四肢和头部,但除此之外便再无相似之处了,不过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一个词能形容。
“怪物”
那怪物看到他们后,仿佛兴奋般发出更大的嘶嘶声,不同于刚刚的缓缓靠近,而是像弹簧一般朝他们飞来。
其速度之快,使得伯力恒来不及分析这是不是梦境,只能做出本能的,毫无作用的抵挡动作,护住自己和怀里的女孩。
接下来,既没有血与肉交织的撞击声,也没有什么撞在魔法护罩上的声音。
只有“叮”的一声,一位凭空出现的骑士举起一人高的大盾,将怪物像肉弹一般弹出百米开外。
这的确一眼就能看出是骑士,沉重且覆盖全身的西式甲胄,鲜艳的红色披风,以及手里的大盾与长枪。
越来越多的骑士同羽毛汇集一般凭空出现,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怪物从黑暗中走来。
羽毛也出现在了伯力恒的身上,变成了盔甲和背上扛着的大盾。
蛇的嘶嘶声像是遇到麻烦一般交响起伏,骑士们将伯力恒和女孩团团围住,对着怪物们举起盾牌。
一道道弹簧般的冲击袭来,不一会便打散了骑士们的阵型,双方迅速交织,扭打在了一起。
拳头打在盾牌上发出的沉闷低鸣,甲胄活动产生的奇妙脆响,以及长枪刺入血肉的噗噗声,甚至空气中也弥漫着奇异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了...
就在伯力恒恍惚间,一道身影朝他们扑来,还没等伯力恒作出反应,便被一位骑士用盾牌顶飞了出去。
伯力恒赶忙取下背后的盾牌,一手举盾一手抱着女孩。
几位怪物的冲击被伯力恒用盾牌挡下,并无一例外地被骑士们抓住进攻的后摇解决掉了。
但那冲击力和疼痛感告诉伯力恒,这次是来真的了。
没过一会儿,十几只怪物就全部被解决了,猩红的血液染满了整个小巷。
骑士们收起武器,向伯力恒这边聚集过来。
伴随着甲胄的摩擦声,骑士们纷纷对着他单膝下跪,随即便化为羽毛消失了,
伯力恒自然不愿相信刚刚骑士们是在对着他下跪,毕竟他怀里可还有一个人。
况且,他看着自己身上也已经化为羽毛的盔甲...除了尺寸外,和那些骑士穿的一模一样。
这也是绘梦幽灵的能力么?伯力恒正想着。
可这奇异的羽毛还没彻底消散,他怀中的女孩居然也有了羽化的迹象。
伯力恒只觉得怀中的女孩越来越轻,直到身体彻底消散,只有一片片散发着莹红色的羽毛在周身漂浮,映衬着她的存在与消失。
抛开任何是因,只谈感觉本身,任何人在面对“离开”时的感觉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更何况“离开”本身被赋予了如此美的形式。
一声鸟叫将伯力恒的思绪拉回现实,他低头看向自己仍然维持着怀抱姿势的臂膀。
一只灰色的小鸟正在小臂上,歪着头看着伯力恒。
“哦?这些都是你杀的?”
一道女声突兀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