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津正缓缓地将灵柩从太平间移向教堂,灵柩的轮子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灵柩中躺着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垣新。
明明垣新很瘦,个子才一米七五,但加上棺材的重量之后,竟然让我的脚步如此沉重。
我的心也一样沉重。
几天前,发现垣新死亡之后,田津立即通知了教会,并联系了殡仪馆。根据遗嘱,遗体被送往了教堂的太平间,以便进行相关仪式。
在教堂太平间里,垣新的灵柩被放在另一具灵柩旁。
看来,不幸的人不止垣新一个。这是当然的。
灵柩安置妥当后,田津轻轻掀开盖棺布,坐在垣新灵柩旁。
透明的盖板下垣新的面容清晰可见。
既然灵柩安置好了,那么我要不要马上离开这里呢?
不。
还是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正巧我也疲倦了。
而且,能见到垣新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田津每天都去看垣新,陪垣新,直至今天。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陪垣新了。等丧礼完毕,垣新就要被带去火化。
下次与垣新相见,就是在教堂旁的墓地里了。
我三十七岁,垣新三十七岁,都还只是青年,而垣新却又英年早逝了,真是难以置信。
垣新在灵柩中静默不语,田津神情悲伤,主持仪式的司铎则故作高深之态。
空中回荡起了钟声。是丧钟响了。
人声能让田津联想到温暖的活人,比如垣新生前的样子;而钟声则只会让田津想起冰冷而没有生气的金属或墓碑。
垣新既然死了,那么垣新的墓碑上除了年月日和名字,该刻些什么好呢?遗嘱上没有说。垣新几乎把身后事,全权交给了田津。
田津苦恼地看向垣新。
垣新已死,但遗体却依然睁着眼睛,那黑色的双瞳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有点惊悚。
于是田津马上又移开视线。
无论田津怎样尝试为垣新合上眼睛,垣新的眼睛都无法闭合。这就是田津和司铎急着举行丧礼的原因。
几天前,田津待在太平间里,依依不舍地陪在垣新的遗体旁。从那时起,田津就不太敢看垣新的那双眼睛了。那双眼睛越看越不像活人的眼睛。而且,垣新本来总是面带微笑,如今却面无表情,实在让人感到陌生。
这时,走进来一个司铎。
这个司铎田津见过很多次了,因为田津经常陪垣新来这个教堂,所以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田津经常能碰到。这个司铎据说能把经典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漏,就像《红与黑》里的于连(Julien)一样。
司铎停下脚步,用她那双精明的眼睛瞥了一眼垣新,随即紧紧皱起了满是皱纹的眉头。
无风不起浪,不寻常之事往往彼此相连。教堂里之前正好发生过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想必这件事与那件事有关。
于是,司铎对田津说:
“你是他的亲人吗?我们不能再磨蹭了,必须尽快为他举行仪式并安排火化。他睁着眼睛,这说明他的灵魂还未散去。这恐怕是不祥之兆。”
司铎的这个意见田津很同意。
睁着眼睛,就意味着垣新还没离世,还没安息,灵魂还没得到解脱。死不瞑目实在太可怜了。因此,田津起初非常努力地尝试为垣新合上双眼,尽管无论田津如何努力,垣新都会倔强地再次睁开眼睛。
所以,仪式虽然可能起不到慰灵的作用,但不妨一试。即便仪式结束后眼睛仍旧没有闭上,还有最后一招:火化。尸体火化之后,灵魂失去了依附之物,便自然会升天。
不过,睁着眼睛是否为不祥之兆,这很难说。
司铎生怕田津不信她的话,于是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补充道:
“我可不是在唬你,这种情况我见多了。”
然而这样的情形她事实上从未遇到过。她为了催促田津,说了谎。
此刻,正在举行仪式。
司铎站在教堂的祭坛前,手持一本厚重的经书,开始虔诚地念诵经文。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内回荡,虽然充满了庄重感,却又带有一丝随意,这种随意无疑源自她对经文的极度熟悉,和无数次仪式的经验累积。
自瘟疫爆发以来,她已经在这座教堂里为无数死者,主持过无数次类似的仪式。然而,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担忧。
她的担忧并非为垣新或田津,而是出于对自身的深深忧虑。
司铎姓奥威尔。奥威尔这个姓氏是她的骄傲,为此,她暗地里看不起没有姓氏的人,比如田津、垣新。
在这个国家里,没有姓氏的人是平民。平民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能挺过第一场瘟疫,所以人数大幅锐减,信徒人数也因此大幅减少。
自瘟疫爆发以来,已经死了数十亿人。
然而,奥威尔却感到一丝欣慰。
她认为平民的牺牲或许是在为有姓氏之人消灾解难。正是因为平民几乎死光了,再也没有人替有姓氏之人消灾,所以许多有姓氏之人才在后续的瘟疫中丧生。
这疫病神真是可恶。
既然已夺去无数平民生命,是时候收手了。
不过,如今诸神已为我准备好了“使者”的躯体。疫病神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会消灭疫病神的!
可是,除了奥威尔,这里没有人知道疫病神的“末日”就要到了。
教堂外,有三男一女,他们是负责在仪式后护送垣新前往火化及下葬的殡仪馆人员。
他们正在静静等候,静静观察,面无表情。
他们身边,有一辆黑色灵车,车上挂着挽联。田津的车也停在不远处。没有其他人的车。
参加丧礼的人之所以这么少,是因为垣新的死亡并未被通知给那些泛泛之交,所以他们没有参加丧礼。垣新在遗嘱中明确表示,他不愿给那些仍然爱自己但已变得陌生的人添堵,也不愿见到一般人对死亡(尤其是死于瘟疫)日益淡漠的态度,更不愿收受帛金。
尽管参加丧礼的人只有两个:田津和奥威尔。但谁都没有预料到丧礼上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
而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在奥威尔祈求至高存在让垣新投胎转世之时,陡然而至。
事情是这样的:
伴随着“吱呀”声,从太平间通往教堂的那道古旧小门再次缓缓打开。
冷不丁地,从门里出现了一个红瞳红发的少女。
少女想,啊,比起昏暗狭小的太平间,宽敞明亮的教堂真是好太多了,给人一种豁然开朗、重获自由的感觉。教堂的彩色玻璃更是令人赏心悦目。
少女完全没有意识到田津和奥威尔的复杂心情。在田津看来,这个少女是杀妻仇人;对奥威尔来说,这是属于她的“使者”的躯体。
少女是在教堂的太平间里,另一口棺材中苏醒的。
棺材里很闷,她连忙打开盖板。然后,少女像偷食了禁果的夏娃,意识到自己全身光着,但她丝毫不会害羞,而是十分困惑。她见过无数女人的身体,但小女孩的身体,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无毛的皮肤,拥有着无人能及的光滑度。身体虽未完全发育,却已有几分丰满。
少女聆听着太平间外司铎诵读经典的庄严声音,于是,她将解开疑惑的希望寄托在司铎身上。毕竟司铎是教会的人,而她正位于教会的领地之内。
她轻盈地从棺材中跃出,拾起落在地上的长而宽的盖棺布披在身上,径直走出门去,到了举行仪式的教堂。
田津抬起头,奥威尔转过头去,都看着她。
她正欲开口询问奥威尔:
“婆婆,为何我会变成这样?”
然而,话未出口,田津已如闪电般移动到奥威尔身前,做出保护奥威尔的姿势,从口袋中掏出瑞士军刀,眼露凶光,死死盯着少女,大吼道:
“莎乐美!”
就是这个叫莎乐美的女人害死了她。她已经不能复活了。
不可饶恕。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莎乐美,欲望之神,为了满足欲望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低等神。哪怕那欲望仅仅是亲吻所爱之人的嘴唇,她也愿意杀死对方并砍下他的头。
她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祸根所在。虽然神话里记载了她作为欲望之神的故事,但对于她成为“疫病神”之事却从未提及。因为后者是大约十五年前,2019年,才发生的事情。
奥威尔停下念经,来回看田津和少女。
田津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么恐惧、这么愤怒、敌意这么深重?
田津为什么要叫欲望之神的名字?
奥威尔不知前者的原因,但对于后者,她心中有数:
欲望之神与这个少女的特征太像了,她们都是鲜艳夺目的红瞳红发。
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田津误会了。
教会认为这个少女不是欲望之神,而是高等神的使者,因为这个少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出现在这间教堂的祭坛上的,且体内原先没有灵魂。
高等神被视为至高存在的拥趸,而欲望之神则属于那些散见于各地的低等神之一。
自那次神秘出现后,少女被秘密安置于这座教堂的太平间。
既然“使者”体内没有灵魂,奥威尔暗想,自己或许终有一日能将自己的灵魂移入这具身体,成为其真正的主人,成为神的使者。
这样一来,不仅能返老还童,还能肩负起光荣的使命。什么使命?一定是,从瘟疫带来的死亡威胁中,拯救剩余的人类。
自己在这么接近至高存在的地方,为与至高存在相关的事业奋斗了大半生,难道还不能从神那里获得这样的殊荣吗?
如今,神已为这具身体附上灵魂。
使者苏醒,似乎苍生有望获救。
然而,苍生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
关键在于,使者体内的灵魂不是我的灵魂!
诸神一定是瞎了眼!
既然诸神没有选我作神的使者,那么这使者不如去死算了。
虽然不知道田津为何异常敌视欲望之神,但是,这误会可以利用。
于是,奥威尔喊道:
“快杀了她!”
神的身体和常人没有两样,也会变老,也会自然死亡。所以,也会被区区一把短短的瑞士军刀杀死。
更何况神的使者呢?
奥威尔的这句话,田津听在耳中,十分赞同,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莎乐美必死无疑。
“557061!”
田津听到少女喊出这串神秘数字,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田津的瑞士军刀的刀锋,就要和少女的脖子互相触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