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新,田津最好的男性朋友,死了,但田津始终没有落泪。
事情是这样的:
垣新和田津都喜欢和对方聊天,聊得很投机。相比于话不多的田津,垣新把与田津的聊天当作发微博,比热恋中的少女还要积极、充满活力。
以下是他俩最近的一段聊天记录:
垣新说了一连串的话:
“闹钟真是没用”
“我特意设了4点和4点半的闹钟”
“结果愣是一点没察觉到它响”
“你敢信?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中间还起来吃了个午饭,一直睡到了现在”
“而且,我还梦到了你”
“平日里见不着,能在梦里见见也挺好的”垣新带着些许怨气说。
“不过,我不记得是梦见我放了你的鸽子,还是你放了我的鸽子”尽管如此,最后垣新还是“见到了”田津。
“早些时候,我忘了点杯美式,直到刚刚五点多钟,睡眼惺忪的时候才想起来”
“6块配送费”
“星雄鹿还免费配送呢”
“不过,星雄鹿的美式真是淡得可以”垣新没有增加浓缩份数。
“我看了一眼,才24块,但喝完还是觉得亏大了”
“咖啡味太淡了”
田津只回复一句话:
“那肯定是你放了我的鸽子”
垣新:
“?”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形象吗”
垣新一定会回复田津,田津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以前,如果垣新很久才回复,田津就会惦记、胡思乱想(垣新是不是在忙?我是否打扰到他了?是我说的话太无聊所以他没反应?还是太奇怪让他困惑了?或者是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甚至踱步,收到回复后才安然坐下。
但垣新永远会回复田津,所以即便目前没收到回复,田津也不焦虑,因为不管何时何地,即使所有人都不理会、抛弃他,垣新也会回应他的任何话。
可是,田津这次试图与垣新在网上交流,田津发过去了一句话,却没有马上收到任何回复。田津认为垣新一定会回复自己,只是垣新现在可能正忙或没看到消息。
第二句话发了过去,也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田津有点疑惑:垣新很少会让我等回复等这么久,究竟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或许是一桩大事。如果真是件大事,你自己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不,即便应付得过来,其实,你也不妨告诉我,我会替你分担的。无论是小事还是大事,我都乐意和你分担。
第三句话发过去,依然没有回复。今天又是周六了,垣新沉默了一周。田津之前一直告诫自己别往坏处想,但现在,他开始在心里列举各种可能:垣新是不是手机故障没收到消息?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是不是最近交谈中有误会导致不愿回复我….
于是田津立刻尝试语音通话,等了很久,无人接听。他又马上改打电话,等了很久,依旧无人接听。于是他决定亲自前往垣新家。你一定要好好的。这次见了面,咱们出去玩,我请你喝饮料。田津不愿承认最坏的情况:垣新病倒了。因为,病倒一周,就意味着死亡。
当田津抵达时,他惊讶地发现,明明是白天,垣新的屋内却亮着灯。电灯不像烛火那样摇曳着令人不安的阴影,而是无情地投射着不动的黑影。
田津敲了敲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田津再稍微使点劲,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从前只要敲一下门,垣新就会急着跑来给我开门的。因为期待我来,因为我来了,垣新脸上露出笑意。
田津敲得越来越用力。
我来了,我在这里,你不用再抱怨说“平日里见不着”了。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垣新一定是病倒了。不,别太悲观,说不定只是搬家了,忘了关电灯;或者聋了……别自欺欺人了。如果只是搬家,或者聋了,怎么会不回我消息?一定是更严峻的情况……但田津又对自己说:冷静。慌乱无济于事。太用力敲门的话,会惊扰邻居……对了,可以跟邻居打听房东的手机号码。
于是他急忙按了一下隔壁住户的门铃。在等待住户出现的过程中,他焦虑万分。万一人家听不见铃声怎么办?万一人家不知道房东的手机号码怎么办?万一人家说“前几日来过一辆救护车”怎么办?田津无法保证自己脸上依然是从容的表情。
田津听到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这从容、懒散的态度让他不高兴,但他意识到这种不悦是不理智的,便告诉自己应该耐心等待。人家并没有为了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而赶快出来的义务。过了一会儿,邻居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田津用沙哑的嗓音快速地说道:
“您好,请问您有隔壁房东的手机号码吗?”
“有的。您要房东电话号码做什么?”这两套住宅属于同一位房东。
“您认识隔壁的住户吗?我是他朋友。他点着灯,应该在家,却没动静,也不让我进去。万一……”
田津把到了嘴边的“死了”,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这种事情,心里想想或许还可以,但是不该说出来,这样太不吉利了。万一因为我多嘴而害死了垣新呢?
邻居笑道: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能不知道?”
田津为邻居的自信找了个依据:尸臭无法掩盖,邻居路过走廊肯定能闻到,所以垣新应该没事,至少还活着。
但是,如果垣新接触了神,那么,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完全有可能不散发出尸臭。更何况,门是关着的,气味很可能散发不出来。
田津立刻拨打了房东的电话。电话接通后,田津担心被房东误以为是在捉弄他而不愿意来开门,并希望房东能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故意用深沉的声音说话,以显示自己的严肃和正经。田津问道:
“您好,我是垣新的朋友,叫田津,我现在在他的家门口。他亮着灯,但一直不开门。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房东听后,皱起眉头,立刻表示会马上赶过来。十几分钟后,房东满头大汗地赶到了现场。房东迅速打开了房门,两人立刻冲进了屋子。
这是怎么回事。太奇怪了,垣新为什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屋里为什么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酒水、茶水、燃尽的香烛、腐肉、腐败的鱼、烂掉的水果、枯萎的鲜花、糕点……窗户关着,空调没有关,浓烈的酒味与各种本来很新鲜的东西腐烂之后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苍蝇、蚊虫……不知名的虫子爬来爬去,飞来飞去,就像人的地狱,虫子的天堂。再待上五分钟,田津一定会吐出来。
可是,垣新明明在这间屋子里待了这么久,一直闻着这怪味,却没有吐,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虫子都绕着走。
啊,垣新一定是死了,果然死了。不,别悲观,说不定,说不定……垣新还活着呢?田津赶紧蹲下身子,轻轻地摇晃垣新的身体。
没有任何反应。
仔细一看,垣新的脸色异常苍白,白得刺眼;仔细一摸,身体已经冰冷,冷得令人心寒。
没错,你别自欺欺人了,垣新确实……已经死了,不再说话、不再笑,不会期待我的到来,不会因我的到来而高兴,不会因我不来而难过……但垣新没有离世。那双眼睛还睁着。垣新只是死了。这满屋子供品,垣新显然是举行了祭祀。一定是垣新祭祀的神搞的鬼。不然,垣新怎么会睁着眼睛,尸体也没有腐烂。
田津立马拨打了110和120。
他清楚人死后该采取什么行动,因为,自从瘟疫爆发以来,他见过的暴死者已经太多了。但是,他打给110和120时,也在暗暗期待他们能够发现垣新不过是假死而已。此外,拨打电话也有助于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如果我再一个劲儿地思考:垣新为什么死?祭祀的是哪个或哪些神?既然发生了祭祀成功后的“变化”(垣新死了),那么,神应该已经答应了祈求,可为什么供品没有交给第三方保管,直到祈求实现?……那么,我就要疯了。
在警方展开调查的过程中,田津沉着地接受了询问。
田津周围的人向来称赞他做事稳重、老练。此刻,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但他已经三十七岁,是父亲,在孩子眼中是伟大的,在同辈眼中是成熟的,这样的人不该落泪,他不能毁掉自己给人的印象,于是努力控制表情,不让人看出难受,就像开篇说的,他始终没落泪。
警察询问他:
“您对死者的死因有头绪吗?”
“他不是猝死,不是自然死。”田津也不知道直接死因,但是他知道间接死因,于是,他鼓起勇气,说道,“垣新是被害死的。”
“谁害的?”
“我。”
“你?”
“是我。就是我害的。”
田津低垂着头,不敢和警察对视。在田津看来,事实就是他害死了垣新,这是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的事实,他害怕别人会因此谴责他。但是,他还是决定将此事说出口,因为这就像是一种忏悔,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同时,自己也会感到宽心许多;而且,这是向以后再也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忏悔,即便暂时受到他的指责,将来他也不会再有机会指责我。
询问结束后,面熟的另一位警察向田津伸出手来,手上有一支烟。
六年多以前,田津手上也有这样一支烟。
当时,垣新在耳边严肃地说:
“别抽烟了,你都有女儿了。我没告诉过你该戒掉吗?”
垣新总是满面笑容,此刻却收敛了,表情严肃地瞪着我
看见垣新怀着敌意,我悚然一惊。我应该告诉垣新真相: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见垣新亲口批评我抽烟。那么,垣新就不会那么生气,就会宽容我。不,为了垣新好,应该瞒下去。
是的,即便此刻垣新复活了,我也会瞒下去。
在垣新的记忆里,早在木悠还在惠理肚子里时,垣新就这样批评过了。神把这些人造(或者该说“神造”)的记忆告知过田津,所以,田津知道自己被垣新这样批评过。但是,他没有改,因为,只有亲耳听见垣新的批评,批评才更有效果,才更震撼人心。
垣新必定会嫁给田津,但是在垣新之前,有别人嫁给田津过吗?有。亡妻惠理和田津育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名叫木悠,现在正上初一。亡妻惠理已经去世,而且无论任何人(包括垣新)如何努力,她也一定、绝对、永远不会复活了。
田津对警察摇头摆手,谢绝道:
“我很久不抽烟了。”
要是抽烟被垣新知道了,肯定又是一顿训。我不愿意让垣新生气,因为生气对身体不好。生气时皱眉会破坏垣新的英俊。
田津有一次对垣新说:
“你别皱眉头,小心长皱纹。”
“好的。说起来,我爸也说过这种话。”
那位警察又劝道:
“这时候抽一抽也没什么不好。”
“无论什么时候,抽烟总是不好的吧。”
“小心被压力压垮了,那样才得不偿失。”
说着,警察把烟点上,硬是再次递了过来。
垣新的怒容,我是再也看不到了。垣新的训斥,我也再也听不到了。
我最终把烟接了过来,叼在嘴上。从前,正是因为耳根子软,我答应了惠理去威胁诸神,结果导致了她的死亡。当时我明明很后悔,但现在看来,我一点也没有悔改,一点也没有成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已经变得陌生的回忆,已经变得陌生的烟味,让他皱起了眉头。他知道不该皱眉的。
垣新,快来批评我,快来骂醒我。
你嫌弃的这个我。
骂完后,再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别说垣新斥责的声音,周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薄雾浓云,旧屋土路;草木像个病人似的,绿着个脸;天空像在发愁似的,阴着个脸;这样的景色,宛如一潭死水,透过玻璃窗,映入田津的眼帘。
啊,我真是惹人厌,让人烦,讨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