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田津怎么努力给垣新合上双眼,垣新的眼睛都会倔强地重新睁开。田津已经试过很多遍了,可此刻,田津又试了一遍,伸手去合上垣新的双眼。失败了。我连为垣新合上眼睛都做不到,我真是弱小,弱小的低等神!
这双眼睛曾经闪烁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如今也直勾勾地凝视前方,仿佛垣新在前方有着未竟的使命。无论是所热爱的生活,还是所期待的未来,都是垣新现在不再拥有的东西。
不过,垣新仍睁着眼睛,这意味着他还未魂飞魄散,也就是说,垣新仍在田津身边。这就足以让田津感到一点点的幸福。
垣新因为祭祀而被施加了神术。这个神术还未完成。田津害怕神术完成,因为后果可想而知:垣新将离世。
死亡证明医院很快就开出来了。无论是医院、警方,还是田津本人,由于经历了无数次死别,所以在处理这类事件时,反应高效,行动迅速。
太平间不通风。尽管汗水直流,湿透了衣服,田津仍然一味静坐在垣新身旁,想:
我们怎么提前天人永隔了呢?你在棺材里,我在棺材外。我有这么多话值得告诉你:日常的琐事、我的工作、关于木悠的趣事……你有那么多事是我想知道的:你的情事、记忆里的往事、对于未来的设想……如今我无法告诉你了,你的事我也无从知道了。你忍受着冰棺的寒冷,我忍耐着太平间的闷热;一边是死后的痛苦,一边是活着的苦痛,谁更不好过呢?你仍睁着眼睛,不知道还有没有知觉。如果有知觉,那就还好,你能分担一下我的苦痛,我也能分担你的痛苦。如果没有知觉,那对我也太残酷了。
田津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他本来就沉默寡言,不像垣新。但是,田津突然将持久的沉默打破,说了一句悄悄话:
“先是伯伯伯母,后是你,再是惠理,现在又是你。”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田津无法憋着不说出来,因为,这句话里,蕴藏着真相。瞒着一个人,自己便有了心事。有了心事,就有了负担。田津时常想一吐为快。这思想负担难以忍受。
但是,田津又不希望让垣新听清,因为如果垣新知晓了真相,那么,不知道垣新会干出什么来。不过,担心垣新会干什么,这大概是多虑了,因为垣新已经死了。
田津至今失去多少人呢?垣新、惠理……以及其他亲友。一生可以有很多遗憾,但自己这一世明明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失去了这么多?之所以失去他们,不是因为我弱小,就是因为我犯了错……惠理的那次祭祀,那个害死惠理的“祈祷”,我没有成功阻止,为此,我被勇者责怪性格软弱,不够强硬。之后,惠理我也没有保护好。如今,垣新我又没能成功劝阻,别碰祭祀。
我惠理没能救成,垣新也没能救成。
这分明是不能再犯第二次的错误。无论人多傻,也知道不能再犯。“吃一堑,长一智”,这句俗语,我还需要别人来教吗?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女儿木悠说不定就是下一个。难道所有身边的人我都要失去?我仿佛要被大家留下独自面对这个因瘟疫而衰败的人世间。田津不寒而栗,心痛不已。因为,木悠也可能会有一天要遭受瘟疫的折磨而死去。
“诸神真是……可恶的混蛋。”田津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垣新你也是,我明明都警告过你了,别迷信鬼神。”
发完牢骚,田津的心里却只觉得更加空虚。我不会穿越时空,不可能回到过去阻止垣新。自己、神或垣新,无论我如何责备,已经发生的事实都无法改变。我是这么无能,只是一个低等神罢了。我之所以“性格软弱”,单纯是因为我本身就很弱罢了。
如果我当时够强、够强硬,或许就能挽救垣新的生命。可垣新已经死了,田津无法复活已死的人。这一切都无可挽回。这种无法实现的“或许就能挽救”的可能性,一直萦绕在田津的心头。眼泪又涌了上来,于是他抹了抹眼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坚强。
他绝没有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