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节目3:垣新与木悠的初次见面

作者:人偶未成形 更新时间:2024/10/30 20:21:35 字数:4726

到了傍晚时分,田津才拖拖拉拉地回到家里。之所以拖拖拉拉,一来是因为他一路上心不在焉,二来是因为他在太平间(the dead-room)待得太久。

尽管太平间的闷热使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难受极了,但他依然依依不舍。中间,他因为口渴,迫不得已从太平间离开了,去买了一瓶冰镇过的水。但他马上回来了。

天色已晚,棺材里的垣新又睁着眼,令人毛骨悚然,一般人绝不敢靠近,所以田津不敢盯着看。不过,阴沉昏暗的天色,亲友逐一死去的孤独感,因害死垣新而生的内疚,未能救垣新的愧疚……这一切都让田津心里渴望陪着垣新,不,是田津想让垣新来陪伴他。

由于今天是周六,田津回到家时,女儿木悠也正好在家。看到父亲这么晚才归来,她立刻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

“爸,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加班吗?”

田津摇摇头。

木悠,我的女儿,我还有女儿。她会关心我,她会陪着我,她会帮助我……虽然她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但起码现在还不至于。现在,我有木悠,有房,有车,有存款……虽然失去了垣新,但并非一切都失去了。

田津平时很少笑,或者说,展露笑容是他从来就不擅长的。但此刻,女儿的问题必须用笑容回应,不然,她就会看出田津内心的悲戚,从而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尽管感到面部肌肉异常沉重,他还是努力将笑容挤了出来。这笑容不太自然,甚至有些古怪,他心里是清楚的,但还是坚持笑着说:

“不,今天有些事情要处理。”

是哪些事,田津暂时没有勇气告诉木悠。

有的人失恋了,因失恋的痛苦而走上了情杀的道路;有的人记恨别人,因心中积怨而引发了仇杀……负面的情绪往往会导致负面的事情发生,所以田津希望木悠永远都能开开心心的。

如果将一直很疼爱她的垣新叔叔走了一事告诉她,就要见到她悲伤的表情。要是被她的悲伤感染了,说不定我都要哭出来了。

但是,无论是早哭还是晚哭,终究是要哭的。田津不明白,既然迟早得把垣新死亡的消息告诉木悠,那他为何此刻不说出来,非要拖延。

木悠端详着爸爸疲惫的面容。这个平时站如松的顶天立地的爸爸,现在就像要马上倒下似的,绝对无力准备晚饭了。而且时间不早了。于是木悠问道:

“爸,那我们晚上去哪儿吃饭呢?”

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将女儿抱住。

“嗯?”

女儿发出疑问的声音。

吃饭,是男人间的一个常用借口。明明只是为了和老朋友见上一面,却说:“咱去吃满汉全席吧!”田津跟垣新经常聚餐,所以从来不把聚餐当一回事,可聚餐的记忆如今却涌上了心头:垣新不怕噎住而发出的笑声、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风生……没错,这一切我以为自己都忘干净了,可如今仍旧历历在目。

田津越抱越紧了。这种现象在日语里叫作「人肌恋しい」。

拥抱一个人是多么温暖,不像太平间一样闷热,不像冰棺一样寒冷。拥抱一个人,就是直接感受生命的存在。为数不多的生命,此刻就在怀中,仿佛永远不会离开、消失。可他抱得很紧,害怕怀里的女儿化作沙子,害怕有机的生命变成无机物,从指缝间流走。他生怕连这份温暖也会失去。

女儿被抱得有点疼了,不解地问道:

“爸,怎么了?有点疼。”

田津慢慢地松开了怀抱,像是意识到流沙终将从指缝间流干净。他凝视着女儿,用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缓缓说道:

“悠,你记不记得垣新叔叔?他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的。”

“记得!”木悠点点头,想到总是能逗她开心的垣新叔叔给她留下的印象,于是露出笑容,问道,“他怎么了?”

木悠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么,我也该鼓起勇气了。是时候回答问题,是时候把垣新去世的消息告诉她了。田津鼓起了勇气。但是,该如何开口呢?田津打了好几篇腹稿,该开口时,却犹豫了。原因在于,腹稿实在太多,而且其中好几篇内容还颇为相似。

他不敢说得太详细,因为他怕木悠知道了垣新的死因,会责怪自己未能有效阻止垣新,导致垣新接触了本不应该触碰的事物。如果说得太简略,那么,既然木悠那么喜欢垣新,她一定会追问到底,到头来我还是要向她和盘托出。

其实,木悠是个温和的人,她在这件事上决不会责备伤心的父亲。

最终,田津什么也没跟木悠说,就回卧室去了,留下木悠一人在原地,满心疑惑。

田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起与垣新相关的往事。

闯进了田津和木悠的脑海的,是垣新给木悠表演魔术时的温馨场景。

六年多以前,那时正是木悠的七岁生日,也就是2029年1月1日,这是瘟疫爆发的第九年。

年幼的木悠,通过周围人的议论,耳濡目染,刚刚学会了“丧母”这个词,甚至学会了“失恃”这个古奥的词。想着这些词,木悠只觉得,妈妈从来不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谈不上什么“丧”“失”;而且,妈妈该叫“妈妈”,不该叫“母”,叫“母”也太生分了。

妈妈虽然匆匆离世了,但她的形象一直非常鲜明,仿佛如今仍和木悠面对面坐着。而且这个时代有照片,甚至录像,如果怀念妈妈了,打开手机即可。所以,木悠不奢望和妈妈再见一面。

木悠也没有把妈妈的照片设置为手机壁纸。木悠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的观点是:人不能沉浸于悲伤,不能一直留恋于逝去的时光。如果伤心,那就该主动把伤治好。

为了把伤治好,木悠在自己这个生日的前夕,给自己订了个爱吃的大蛋糕。妈妈过世了,不能为我准备惊喜,但既然有这个大蛋糕,我就该心满意足了。

“草莓蛋糕!”

垣新突然冒了出来,看着眼前的蛋糕,又惊又喜,于是叫道。

垣新是从哪里来的,木悠不知道,而且也不认识垣新,于是将垣新仔细打量了一番,心里琢磨:这是爸爸的好朋友吗?

“悠,你也爱吃草莓蛋糕?”

木悠点点头,道:“是的。”

我的名字这位是怎么知道的?对我还这么亲昵地用最后一个字称呼。

“你以前生日时不吃这个的呀。”

这位新来的客人怎么知道这种蛋糕我以前生日没吃过?

“我不挑食。往年我都让妈妈挑蛋糕,好给自己一个惊喜。”

“好办法,免得同一个口味的蛋糕吃太多,腻了。我经常吃腻。”

这个哥哥喜欢吃蛋糕啊……就男生来说,还挺少见的。

“每年只在生日这一天吃蛋糕的话,即便每年口味相同,也不会腻吧。”

“确实。不过,蛋糕年年不同,生日也就年年有新意。”

“我听说年纪越大,越不爱过生日。”

“是吗?”

“等我老了,说不定会很反感这种‘新意’。”

“我三十出头了。”

木悠感到惊讶:年纪这么大吗?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看起来只像个高中生。木悠说道:

“我爸也这个年纪。”

“我知道,你爸和我都多少年交情了。”

原来这位真是爸爸的好朋友。那么,和这位先生聊天,就不用太拘谨了。这个叔叔的名字,等会儿再向爸爸问问。

“我三十出头了,可我还是很爱过生日。”

垣新强行把话题带了回去。

“那您确实有颗童心。”

“你不爱过生日了吗?”

“我爱过生日,我没有那么成熟嘛。”

虽然熟人都说木悠很老成,但木悠对自己的看法却截然不同:自己只是个小孩子,有着童心,有着孩子气,而且对世界的理解不够深刻,该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通往成熟的道路还很长。

垣新扑哧一笑,道:“你到底是个小孩子。”

“可您也说您爱过生日呀。”

“再怎么爱过生日,我也是大人。”

在垣新看来,承认自己有童心,就是输了。

“……”

木悠心想,这大概就是柯南(コナン)所说的“外表是大人,头脑是孩子(見た目は大人、頭脳は子供)”吧。虽然好像和原话反了过来。

尽管是初次见面,垣新和木悠却像老熟人似的攀谈了起来,毫不生分。

垣新一如既往,笑眯眯的。垣新知道惠理去世了,所以想通过笑容驱走木悠的心灵深处被压抑着的悲伤,说道:

“悠,只要你给我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我就能猜出你最想要的东西,并变出来。”

这个世界移动支付尚未普及,主流仍是纸币和硬币。

“您真的猜得出来吗?连我爸都猜不出来。”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不信。”

垣新鼓励她说:

“你试试?一块钱,也不亏。”

“好。”木悠说道,掏出一枚硬币来,“给,叔叔。”

垣新向来表演欲十足,将硬币接了过来,便装神弄鬼地表演起来。我的魔术可是任何人的眼睛都能骗过的,等将你想要的东西变了出来,你的表情会是怎样呢?是满脸稚气,笑着将礼物一把夺走呢?还是老气横秋,向我低头道谢呢?

木悠此时心想:这位叔叔变起魔术来,可真是像模像样,准是干魔术师那行的。后来,得知叔叔是干翻译的,木悠吃了一惊。不过,既然知道爸爸是做编辑的,我也应该猜到,叔叔也是涉及语言的行当的。

木悠全神贯注地盯着垣新的双手。真是一双好看的巧手,表演起来又自然又令人眼花缭乱。

突然,垣新神秘地一笑,张开他那合十的手掌。原本夹在其中的硬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神学普及读物:《神话》。

木悠从期待变成惊喜的表情,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扑闪得更厉害了。木悠将书接过去便翻了起来,旁若无人,自得其乐。

这表情的变化既夸张,又可爱,让垣新忍俊不禁。能看到木悠这么开心,真好。垣新向来喜欢孩子,因此很羡慕田津有个女儿。

垣新为了找到一本讲神话讲得最精彩的书,泡在图书馆里泡了好些日子,虽然辛苦,垣新都能把所有神话背下来了,但如今看着木悠的笑容,垣新感到自己的所有付出都有了回报,内心无比满足。

这本《神话》被垣新当作礼物,不仅出乎木悠的预料,还出乎田津的意料之外。田津凑近垣新耳畔,低声问道:“她想要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这里我们要强调一下:神只把田津“在场”时的“记忆”告知了田津。田津据此推论道:

“是惠理私下告诉你的吗?”

惠理是这可怜的孩子的母亲。和那些讨厌女儿的母亲不同,惠理很疼女儿。

垣新笑着说道:

“这是秘密。”

田津猜对了。惠理和垣新的关系虽然并不好,但她还是把女儿最想要的东西告诉了垣新。这段记忆就像被最信赖的人欺骗一样,异常清晰。

当时,惠理犹豫一番,才对垣新说:

“木悠想学我研究神学。只是,田津不希望女儿走我这条路。”

“田津从来不蛮横无理。既然他不愿意木悠走你这条路,他的理由一定很充分。”

“他总是说,神都是狡诈的。他讲得如此真诚,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

“田津他不一样。他与众不同。”

“就算木悠不去主动接触神,难道神就不会主动接触木悠吗?木悠可是我们的女儿。让木悠多了解了解神,免得到时候真的受骗,这样做才对吧?”

“可如果木悠接触了神学,她就很可能主动接触神。”

“你和田津可以引导木悠,甚至监督她。”

“就我和田津?你这个做母亲的要做甩手掌柜?”

“我也不想,可是我要死了。”

“你的病这么严重了?”

垣新口中的“病”,就是指瘟疫。

惠理回答道:

“这也是我想和你见一面的原因。”

“有什么事,网上说便是。我看你说话都有气无力,不如打字算了,免得病情加重。”

“我想郑重请你帮忙。”

“没必要。你想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那么,能请你帮忙吗?”

唉,真是难以拒绝。虽然我讨厌你,但是,既然是为了木悠好,既然你尽管也讨厌我,却仍低声下气地来求我,我也不是不愿意替你做这件事。于是垣新回答道:

“可以。”

“那就请你帮忙找一本好书,专讲神话的。”

“有推荐吗?”

“没有。”

“怎么可能,你不是专攻神学的吗?”

“给孩子看的神学普及读物不在我学习研究的范围内。”

“那我岂不是得一本本去找了?”

“请你逐本仔细看看,仔细衡量。”

真是麻烦。既然已经应承下来了,如今也不好推辞。

惠理又请求道:

“还有,能通过你送给她吗?”

“怎么,你不能亲自送吗?”

“我就要死了。”

刚才你就说过自己要死了,我没当回事。现在你严肃地又强调一遍“我就要死了”,你也太悲观了吧!你可是有姓氏的,哪有那么容易死于瘟疫?死于瘟疫的,多是我这样没姓氏的平民。我都活着呢,一定是我认识田津的缘故。你不仅认识田津,还是他妻子,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垣新说道:

“好。就说是你叫我转交的。”

“不,不要这么说。我不希望在木悠生日这样令人高兴的日子,让她回忆起令人悲伤的人或事。”

“明明是你要送的礼物,却要说成是我要送的,这样不就成了是我要和田津对着干吗?”

“对不起……”

“唉,好吧,我会送给她的。”

这便是垣新与孩子母亲之间的悄悄话,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不久之后,惠理果然离世了。

很可惜,垣新继她之后,也死了。虽然两人的死亡之间相隔了六年多,但田津竟然感到这六年多转瞬即逝,仿佛同时失去了妻子和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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