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最初几天,垣新的尸体眼角还淌着泪;不过,在田津发现尸体之前,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躺着,垣新蓦地想到了惠理。她死前一定也是这样万般不舍吧。据神说,惠理在与疫病神的对决中,灵魂受到了诅咒,于是,有位神出于怜悯,在能力范围内实现了她的一个愿望:让垣新复活。
垣新自然是很感激惠理为复活自己(虽然不只是为了自己)而行动,甚至牺牲生命的。但是,垣新完全没有关于自己曾经死亡的记忆。据神说,这是因为考虑到如果垣新知道自己曾死过一次,即知道自己被复活的事实,垣新一定会去探究复活背后所付出的代价。而一旦垣新得知这个代价是惠理的生命,垣新必然会想尽办法来补偿她,甚至可能会牺牲自己的生命以换取惠理的重生。
听完神的叙述后,垣新苦笑道:“那位将我复活的神还真是了解我啊。”
惠理身上,有垣新喜欢的地方。
关于惠理的记忆,就像被最信赖的人欺骗一样,异常清晰。
有一回,垣新去田津家做客,田津刚好不在家。
垣新发现,自从惠理入住后,门口、客厅整洁了许多,甚至还添了外套架。于是对惠理说:
“你还真讲究整洁。”
“我听说女性一般是要比男性讲究一些。”
惠理冲茶,并在茶里加冰。
“嗯?你知道我怕烫?”
“嗯,田津跟我说过,你猫舌。”
连田津朋友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真是贤内助。如果是我,大概只记得住田津一个人的特点,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你们怎么拿我作话题啊?”
“他喜欢讲你的事。”
“哦?他也喜欢讲你的事。”
两人相视而笑。
垣新想看看这位贤内助有多贤惠,便问道:
“你这儿有果汁吗?有可乐吗?”
吃药的人不能喝茶,得给他们准备其他饮料。有些孩子更喜欢喝可乐。不知道惠理是否考虑到了这些。
“有的。不过,果汁不是鲜榨的,是便利店里卖的。你要什么饮料?”
“厉害,真是周到。”
“过奖了,我做得还不够周到。”
“要比田津周到多了。”
“男人嘛,大大咧咧。”
“他确实大大咧咧,你要多训训他。”
“他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我小事不糊涂,大事糊涂。”
“没必要那么谦虚。你观察他就观察得很仔细。”
“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
“那你怎么看待他的缺点?”
“有缺点的确不好,该改。但他就连缺点,也叫人觉得可爱。”
“是啊,可爱。不过,别对男人说他可爱。”
垣新从来没有和田津发生过冲突,所以,垣新觉得,缺点不需要改。
“呵呵”
“你笑什么?”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你也看在眼里。”
“那当然,我们做朋友都多久了。”
“呵呵。”
惠理显然对田津有正面影响。在垣新看来,自己和田津是同类,或者说,一丘之貉,而惠理和田津则是互补的。所以,惠理和田津能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垣新从内心感到高兴。
但这不意味着垣新心里没藏着别的情感,甚至是些相互矛盾的情感。
垣新既喜欢,又不喜欢惠理。
自从田津有了惠理这个女朋友,垣新就更了解自己了。
每逢佳节,无论提前多久和田津约出去玩,这个女朋友总会抢先一步,占有田津放假的时间。
“我有约会了。”
“和那个叫惠理的?”
“嗯。”
垣新仿佛看见了惠理得意洋洋的笑脸在嘲笑自己。
“重色轻友。”
“咱改日好不好?”
“不好。”
如果拒绝改日的话,田津会说些什么呢?
“你总是装出一副孩子气的模样。”
田津怎么知道我是装出来的?
“怎么就装模作样了?怎么就孩子气了?不要转移话题。”
“我想和未来的妻子进一步增进感情。你能帮我吗?”
“……”
这句话当然不是想让我当僚机的意思。
“谢谢。”
田津既然诚恳地请求垣新帮忙,垣新无法不答应。可恶,我被拿捏了。我即便发脾气,也无法让田津改变态度。
田津提起女朋友时,总是一改往常的冷淡,露出幸福的表情。那是我无法带给他的。田津既然幸福,那“便是晴天”。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由得你不高兴。所以,从此,如果田津要以惠理为先,垣新总是退让。
如今,回想起那些失落、嫉妒与苦恼,就如同被最信赖的人欺骗一般,感觉异常鲜明。
垣新认为,这是一种与性无关的独占欲,因为自己并不想和田津sleep。垣新认为,这独占欲比不上所谓的爱情;也就是说,自己比不上田津的女朋友;也就是说,即使变成女儿身,垣新也不觉得自己能成为田津的另一半。
所以,垣新羡慕起了惠理和田津。什么是爱情?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于是,垣新开始主动出击,为了泡妞无所不用其极。加入社团和俱乐部,参加联谊会,参与志愿服务和公益项目……搭讪、表白、追求(主要是被追求)、献殷勤、约会……他虽然从不寻花问柳,但身边从不缺女朋友,而且女朋友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换。上次田津碰到垣新,垣新还跟甲你侬我侬;这次一瞧,已经换成了乙;不用猜,下次碰头肯定是丙了。每次交到女朋友,垣新都会琢磨:我这是爱情吗?
大概是爱情吧。
体验过爱情的人,清楚什么是爱情。我体验过爱情了,可还是不太清楚。
“你换女朋友换得这么快,小心……”
垣新笑着打断田津的话,说道:
“她们都是正经人。”
“如果是正经人,你就不该那么快甩掉她们。”
“哈哈,我其实也想安定下来了。”
“安定下来?怎么,难道你想结婚了?”
“嗯,其实,我谈恋爱一直都是奔着结婚去的。”
“我怎么看不出来?”
“用文艺点儿的说法,那就是在追寻我的真爱。”
“这世上找不到真爱的人才是大多数。”
“你都找到真爱了,就别来劝解了。”
“什么算真爱?”
“你和惠理之间的感情,就是真爱。”
“是吗?”
“不然呢?”
“什么不算真爱?”
“拿我的感情经历做例子。每次关系发展到某个阶段,我就会感觉无法再继续下去。”
“因为你花心?”
“并不是花心,我对每位女友都是真心相待的。”
“可……”
“可我越付出感情,就越觉得与我理想中的不同。”
“什么与理想中的不同?”
“我付出的感情与理想中的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对方明显很爱我,而我却没有那么爱她。”
“所以你知道,你这不算真爱?”
“对。”
垣新深知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令人痛苦,即便是友情,如果不对等,也会让人感到痛苦。
所以,虽然垣新喜欢上了一位又一位女性,每次交往都轰轰烈烈,但他总是旋即提出分手。有时垣新只想要one-night stand,但一夜过后,往往被对方纠缠不休。
垣新就是这样魅力十足,像明月吸引着所有仰望夜空的人的目光,周围的人都像众星捧月。
但是,除了田津之外,没有亲人或其他朋友发现垣新已经去世。一方面是因为垣新刚与人分手,另一方面是因为垣新像这个时代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举目无亲,只有一群泛泛之交(垣新认为那些女友也属于泛泛之交)。垣新从不曾将自己的真心向这些泛泛之交敞开。
垣新庆幸自己还有田津,所以算不上孤身一人。如今我死了,有田津为自己悲伤,真是既像蜂蜜一样甜,又像黄连一样苦的幸福。之所以甜,是因为田津在乎我;之所以苦,是因为我看到田津悲伤了。
垣新想起,《傷物語》里,阿良々木暦曾说过:
“因为,如果有了朋友,人的坚强程度就会下降。(友達を作ると、人間強度が下がるから)
“也就是说,如果有朋友的话,就不能不关心朋友,对吧?朋友受到伤害,自己也会受到伤害;朋友难过,自己也会难过。换句话说,就是弱点增加了。这让你作为一个人变得更脆弱。(つまり、友達がいたら、友達のことを気にしなくちゃいけないだろ?友達が傷ついたら自分も傷ついちゃうし、友達が悲しいと自分も悲しい。言ってみれば弱点が増えるってことだと思う。それは人間としての弱体化だ)”
垣新如今深刻体会到,这话确实一点也没错。但是,垣新不后悔交到了田津这样一个朋友。
正如前文所说,垣新放不下田津。
说来惊悚,尸体睁着眼睛,每当田津靠近垣新的尸体,垣新就会注视着他,尽管垣新不能转头,也不能转动眼珠。垣新当时还能感受到田津温暖的皮肤和呼出的气息。因为田津的皮肤和气息与冷冰冰的死人接触,所以它们显得格外暖和。
垣新还能看到,田津的脸上显出疲惫的样子。这憔悴的模样,垣新上次见到,还是在惠理离世的时候。
惠理去世时,垣新绝没有心中暗喜;只是比起为惠理,他更为悲痛欲绝的田津难过。连续几天的悲伤,差点摧折了田津的灵魂。如果这是夸张的故事,那么田津恐怕要一夜白头了。田津看待惠理的去世,大概就像我看田津去世一样。田津总有一天会离世,这真是难以想象。
不过,我是见不到田津离世的那一天了。因为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