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津对垣新说:
“我可以独自处理你的遗体,但你愿意在教堂里等我吗?”
“呃……司铎好像很不高兴。”
“那是当然的。”
“那我跟你走。”
“那你得先找件衣服和鞋子穿上。”
“不能披着这块布出去见人吗?”
“你脑袋瓜里在想什么?那是当然的。你的外表本就惹人注意,要是披着盖棺布(the pall),就更会引人注目了。”
“别人朝我看来又怎么样呢?好东西就是要拿出来分享。我平时出门,就爱看美女,尤其是那些慷慨、大方、无私地露出大片肌肤的美女。”
“万一有人色胆包天,来骚扰甚至猥亵,那该怎么办?任何男人都没资格动你一根毫毛。”
“你这个想法有些偏激。我又不是小女孩,如果只是触碰我,我是不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可我会留下心理阴影。既然你变成了一个女孩,那我就决不会允许其他男人随便触碰你。”
当然,田津和垣新都下意识地将田津排除在“其他男人”之外了。
于是,在田津的帮助下,垣新艰难地抬起盖板,打开灵柩。二人顿时清醒了不少。
垣新叫道:
“寒气!扑面而来的寒气!又痛又凛冽。这冰棺的温度是多少?”
“零下。”
“这么低!”垣新继续说道,“你明知道我的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为什么还要把我放进这具冰棺?”
“还不是担心你哪天魂飞魄散,然后身体开始腐烂。”
“你考虑得真周到。”
“愚人看哲人,总感叹哲人行事周全。”
“你才是愚人!愚人节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愚人的愚是形容词,愚人节的愚是动词。”
垣新是做翻译的,自然清楚二者间的词性差异。
“那我就倡议设立个‘蠢猪节’,专门为你庆祝。”
“认为自己能够设立‘蠢猪节’的人,恰恰就是那个‘蠢猪’本人。”
“不是‘本人’,而是‘本猪’。”
“看来你并不否认自己是猪。”
垣新胆大心细、有条不紊地扒下尸体身上的寿衣(即生前所穿的最正式的西装),穿上后冻得直打哆嗦。她想:你也不想让田津以外的人看光光,对吧?所以,即便再冷,你也得忍住!
田津对垣新说:
“把衣服给我。”
“怎么,想让我光着上身?”
“不是。我会把我的衬衫给你。”
“只穿西装外套也太奇怪了吧。”
“我穿你脱下的衬衫。”
“嗯?会很冷的,对身体不好。”
“我很健壮,不怕。”
“壮倒是不壮,‘健’倒是挺‘健’的。”“健”和“贱”的读音相同。
“嗯?”
“哈哈哈,别在意。”
“嗯?”
“我真的是在开玩笑。”
“嗯?”
“你别再‘嗯’了,你的‘嗯’听起来好有威圧感。”
“知道就好。”
“咱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
“什么话题。”
“你是很健美,一米八五的个子。但这衣服是给一米七五的人穿的,你怎么穿得下?”
“我没穿过,但我想应该能勉强穿得下。我可以试试。”
“别试了。我的衣服,我自己穿。”
“就让我当一回绅士”
“哈哈,你竟然会说甜言蜜语。”
“这不是甜言蜜语。”
“我从不认同女士优先。”
“你这不是女士依赖男士,而是小孩依赖大人。”
“哼,我既不是女士,也不是小孩。”
“你一直是个小孩。”
“你总是把人当小孩看,这样能算绅士吗?”
“你的想法真的很孩子气。”
“什么想法?比如‘天气这么热,冻一冻也好’?”
“对。会着凉的。”
“我渐渐感到衣服暖和起来了。”
“你再不同意,我就硬扒你衣服。”
“行,行,行!你要自虐,那就自虐吧!”
看着田津脱掉衬衫,露出肌肉隆起、线条分明的身体。这肌肉,这上半身,简直就像彭于晏。垣新不禁愕然,两颊绯红。虽然她不是第一次看到田津的身体,但这种感觉对垣新来说却是全新的。
垣新问道: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
“看到丰满的女性上半身较为暴露时的感受。”
“嗯?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变成过女性?”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看你看得更透彻了。”
“你的肌肉,我可以摸摸看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动机不纯。”
“这是少女心。”
“那全天下的少女都要哭了。”
“你是不是还在健身?”
“是啊,怎么,改主意了?想和我一起健身?”
“不了,我觉得我的身材不肥不瘦不壮,正合适。”
“你这看法挺符合很多男人的观点,而不少女性只是一心想着要瘦。”
“什么叫‘挺符合’,你这么说好像我不是男人似的。”
“做过男人,不代表现在仍然是男人。”
“没有用近义词‘干’,而是用了‘做’字,我真是感激不尽。”
田津要为垣新穿上衬衫。垣新急忙道:
“不用!我会自己穿。”
“噢,原来你自己会穿哪?”
“你当我傻吗?”
当垣新鼓起勇气穿上田津的衬衫后,她感到颇为不自在,暗想:这可是他那强健的身躯贴身穿过的衣物。
垣新问道:
“你发烧了吗?”
“没有,怎么了?”
“衬衫上还有你的体温。”
他的体温弄得垣新心神不宁,甚至有些心烦意乱。
田津问道:
“穿起来很热吗?”
“嗯。你体温蛮高的,要小心感冒。”
“谢谢。你也别中暑。”
除了田津宽松的衬衫,垣新只穿了寿衣的松垮的裤头和宽大的鞋子。衬衫遮住了臀部,露出白皙的腿。之所以不穿寿衣的裤子,是因为她完全穿不上,穿上了的话一截裤腿会拖在地上,即使卷起来,很快又会展开;而且也不宜让尸体赤身。
她看着自己白净的双腿,得意极了。少女的身体是由神打造的,美貌与身材自然惊心动魄。虽然暴露了很多肌肤,她却毫不在意。凉风习习,真爽!今天经历了大起大落,经历了极大的喜悦,实在是值得庆祝一番。
于是,垣新对田津说:
“田津,今晚咱回到你家之后,举办一个小小的祝宴吧!”
“庆祝什么?”
“庆祝我复活。”
“你本来就不该死,现在所谓的复活,不过是诸神把不该拿走的东西还回来了而已。”
“但是今天还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不是吗?”
“祝宴我看已经来不及准备了,等处理完你的遗体,时间肯定已经很晚了。”
“那没办法了,改日吧,哈哈。”
垣新、田津与相关人员(原先在教堂外等候的三男一女,他们戴着口罩和帽子,低着头,看不见脸)一起把原来的身体送去了火葬场。火化之后,他们没有按原来的安排,把骨灰下葬到教堂旁的墓地(churchyard)里,而是坐船把骨灰撒进大海里。
因为没有事先约好一艘专供海葬使用的船,所以田津决定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租到一条渔船。
垣新问田津道:
“万一找不到船,该怎么办?”
“只要出价够高,他们就会把船租给我们。”
“万一他们要价太高呢?”
“那我们就自己买艘小船去撒骨灰。”
“万一你晕船了呢?”
“感谢你的担心,但我不会晕船。”
“万一撒骨灰时,骨灰盒掉进大海里了怎么办?”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海一定会欣然接纳你的骨灰盒的。”
“万一我这副身体掉进去了呢?”
“你是《一万个为什么》吗?”
“应该是《万一个为什么》。”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你就告诉我,万一我掉进去了该怎么办。”
“我会跟着跳进去救你。”
“你没看过那些救溺水者结果自己也死了的新闻吗?”
“不想我死的话,就别让自己掉进去。”
田津和垣新来到了渔港,只见港内停泊着几艘渔船。
田津刚跟一条渔船的船主商量,便被一口回绝了。
田津对船主说:
“大叔,您好,您是这艘船的船主吗?”
“是的。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出趟海,去撒骨灰,可是正愁没船。”
“你们想坐我的船去撒骨灰?”
“是的,大叔。”
船主听后,脸上露出既诧异又愤怒的神情,他说道:
“我们是靠打渔为生的渔船,可不是用来干这种事的。你们去找其他船还好,偏偏来找我们撒骨灰?你们去别的渔船上问问,看有哪家愿意答应这种事?”
渔船的航行是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的,所以讲究一个“吉利”,害怕被“不吉利”的事玷污。
田津觉得不好意思,便打算退回垣新身边,领她离开,另寻处理骨灰的方法。哪知垣新走上前来,低头说道:
“您好,我们没说明我们为什么想租您的船举行海葬,就请求您把如此重要的船租给我们,真是太冒昧了。
“其实,这骨灰是我父亲的;我们一家几口人,除了我,都不在了。我的父亲虽然挺过了第一场瘟疫,但没能挺过最近的一场。他为了养我,起早贪黑地工作;但即便这样,所赚的钱仍然不多;大部分积蓄,都用在我这个不肖之子(船主听到她用“子”字,感到奇怪)身上了。
“虽然先父留了一笔钱给我,但要购买首都的墓地或者租条用于海葬的船,只是勉强刚够;您知道,自从几年前的第一场瘟疫带走了绝大多数人,墓地的价格就扶摇直上了,海葬服务也漫天要价;如果真的购买了或租了,我就得完全依赖先父的这位朋友;我今年刚满十三岁,要到十六岁才能工作;他家也不容易,多了张吃饭的口,如果我不帮忙贴补家用,生活肯定会雪上加霜;我哪好意思吃白饭!
“求求您把船租给我们吧!抛撒骨灰而已,您的船不会沾上仔细装在骨灰盒里的骨灰。您若成全此事,也算帮一个孤女尽了孝心,是天大的好事!神看到了,一定会赐福于您的。”
船主见她语气恳切,情感真挚,言之有理,而且她比平时所见的宗教画中圣洁的女性更加圣洁、美丽,因此改变了主意,说道:
“噢,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隐情,你们早说啊!别说开船这种小事,就算是撒骨灰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你们来动手,全都交给我们来干吧。至于钱,你们一分一毫都不用付,咱们做人得讲感情,不能冷冰冰的。要是你们觉得我这艘船还挺不错,那就免费让你们坐一次,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撒骨灰还是让我们自己来吧。”
见“奸计”得逞,垣新朝田津一望,得意地咧嘴笑了。
田津皱眉笑道:
“你个小恶魔。真是伶牙俐齿,难怪有那么多女人会爱上你。”
垣新也皱起眉头,道:
“什么‘小恶魔’,你在跟我调情?我应该是‘天使’。我可是神的使者。”
“不准皱眉。”
“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海葬结束后,垣新跟田津说:
“那我今后就住你家客房咯?”
“嗯。”
“等我找到愿意租给小孩的出租屋,再搬走。”
“没有人会把屋子出租给小孩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签订的租赁合同通常无效。”
“你学过法律吗?”
“我只是知道一些常识而已。”
垣新和田津坐上车,踏上了归途。
在车里,少女坐在副驾驶座。田津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垣新,因为一旦看过去,他的眼神会被少女腿部露出的肌肤吸引住,影响交通安全。为了交通安全,田津在遇到红灯时问:
“我可以看看你的腿吗?”
我问这个,一定,一定是为了交通安全。如果开车时满脑子都是垣新的腿,就有可能出车祸。如果现在看一眼,或许就不会一直想着了。
“嗯?看吧,尽管看!这种美好,就该跟全世界的人分享!”
垣新想:这光溜溜的肌肤,这匀称的腿,我自己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田津能忍住实在太厉害了。憋太久不太好,就让他多看几眼吧。他既然爱看,那么,他爱看几眼就看几眼,爱看多久就看多久吧!
于是田津迅速扫视了垣新一眼,说道:
“你撩上衣干吗!?”
松垮的裤头、洁白滑嫩的皮肤、整个丰腴的大腿、微微鼓起的小腹……全部一览无遗,让人不禁想象起宽大的完全不合脚的鞋子里纤巧的小脚。美好的事物总是引起许多遐想。
垣新问道:
“想不想看我的脚?”
至于垣新的脸,田津不敢看,因为一旦对上眼神,他会变得慌乱。垣新的眼睛炯炯有神,天真烂漫,柔情似水,像惠理看着田津时那般深情,又像木悠一样稚气未脱。虽然垣新向来孩子气十足,但田津从未从垣新眼里看出男女情爱。究竟是垣新的眼神变了,还是我自作多情?
垣新的身高为六十英寸,体重九十磅。田津心想,自己怎么能对肉体与女儿年龄相似的垣新心动?他开始强迫自己思考其他问题,比如垣新究竟该如何完成使命。
垣新身为男性时,经常感受到女性在偷瞄自己,但被男性——尤其是最好的朋友——投以如此灼热的视线,还是第一次。少女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津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出来,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只好目不斜视,一心专注地看着前方,但眼角却不经意间瞥见垣新正在端详他的侧脸。
垣新突然问道:
“我复活了,你惊喜吗?”
“嗯?那是当然的。”
“那你应该开怀大笑才对。”
“不,人只有在听到、看到好笑的事物时,才会开怀大笑。”
“你笑得有点不自然。”
“因为我是跟着你笑的。”
虽然田津已经给出了这些解释,但垣新仍旧担心他还没有恢复元气。
从港湾回田津家的路上,他们又一次路过了教堂。
垣新看到教堂,计上心来,尽量开朗地笑着说:
“我们去一趟墓地,怎么样?你给我买的鲜花,那么贵,那么多,一大把,没用上,还剩在那里,怪可惜的,恰好可以拿来用,咱就去拜拜你太太吧?”
田津不知道垣新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惠理的忌日不是今天,而且,垣新应该很不喜欢惠理才对。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要去祭奠惠理。
他向少女提醒道:
“你还没穿上裤子呢。”
少女笑容不改,说道:
“哎呀,这个时间点,没啥人的啦。”
田津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掉头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