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津开着婚后购置的新车,感觉这是世界上驾驶起来最舒适的车。当然,他也清楚,这种感受源于缺乏对比而产生的错觉。新车外观大气磅礴,被洗得锃亮,显得格外高端。他非常乐于载木悠去学校,因为这样能让更多人看到他的新车,相信木悠也一定觉得非常有面子。
田津对这辆车爱护有加,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开到洗车店去。洗车店的老板见他如此频繁地洗车,所以每次见到他来,就总是打趣他说:
“哟!你又买新车啦。”
田津听了,自然有些不悦,便回应道:
“要是新车,还用得着来洗车吗。”
“洗过之后,就又是新车啦!”
这家店的服务很棒,待客十分殷勤,这也是田津常来这里洗车的原因。洗完车后,他总会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焕然一新的爱车,眼中闪烁着对新车的自豪之光。
田津道:
“洗得不错。”
“当然!我们是专业的。”
今天是礼拜日,田津有空洗车,也有空做其他的事。
“咱们先去洗车,然后再去教堂。”
田津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妻子和木悠,不准反对。
洗完车后,他和妻子带着木悠一同前往教堂。木悠喜欢教堂的宏伟壮丽,尤其是那些吸引眼球的彩色玻璃(stained glass),亮晶晶的,如同宝石一般。虽然她看不懂玻璃上的典故,认不出里面的人物,但仍然瞪大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满满的欣喜之情,不停地四处张望。这些她总是看不够。
田津喃喃自语道:
“今天来教堂,不是为了参加仪式,不是为了学习经典,不是……究竟是为了什么?”
田津有些茫然地参加了教堂的活动。
田津继续自言自语道:
“不,不是这里,我不该在这里。我该去哪里?既然不该在这里,那么,就是该去其他地方。但我一定得先来教堂,才能去那个地方。所以,那里是在……对了,去教堂旁的墓地看看。”
看到眼前厚重的黑色墓碑,他才猛然想起他的目的:今天正好是妻子的忌日,我与人约好了来墓地给妻子扫墓。
嗯?可我的妻子就在我身边。
田津看向身旁的妻子,却发现妻子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田津连妻子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既然她在这里,那就说明她还没死。于是田津对妻子说:
“真是虚惊一场。感谢至高存在,你还活着。”
田津深情地注视着身旁妻子的侧脸,心中无比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妻子,尽管她的形象有些模糊,仿佛是因为田津的视线被热泪模糊了。他能认出那一头熟悉的短发。久别重逢,田津满心欢喜,心想:啊,我有六年多没见过她了。她现在的状态比生命垂危时更像一个人类。
于是,田津情不自禁地抱了上去。
妻子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嫣然一笑,朱唇微启,仿佛要说出“没事,没事……别哭。”但口中发出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惨叫。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救……救救我!”
这声喊叫中的痛苦,田津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妻子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妻子当时说这话时,并没有这么大声、这么激动。田津听了,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心想:别急,别急,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
可正是因为当时救不了,惠理才彻底死了的。
田津突然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松开了拥抱。在他怀里微笑着、惨叫着的妻子,瞬间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同样在微笑、却轻声细语的红色长发、红色双瞳的少女——垣新。
垣新喃喃说道:
“没事,没事……别哭。”
垣新用变得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田津的双眼,并伸手拭去田津脸上的泪水。糟了,从不流泪的田津竟然流泪了!他的精神有些失常,一定是想起了惠理。早知会让田津陷入不好的回忆,我就不该提议来扫墓。垣新原本想着,如果和好朋友一起来祭奠妻子,田津会很高兴。结果却适得其反。
田津惊醒后,各种情感涌上心头。在痛苦(惠理死了,我未能成功救下她)、困惑(刚才的场景与声音只是幻视与幻听吗?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幻觉?)、惊讶(从惠理到垣新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之余,田津细细地打量起了垣新,因此产生了许多联想:
垣新、美少女、妻子、美满家庭、生离死别……
田津曾经拥有过一个美满的家庭。如果眼前这个少女愿意做他的妻子,那他们一定也能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但他又突然想到,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这正是他和惠理所经历过的,也是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于是他顿时心灰意冷。
在他看来,垣新能够复活不过是侥幸罢了。如果她硬要和疫病神作对,一定会陷入危险。到时候,说不定又要经历死别。我一定要阻止垣新去挑衅疫病神。
“怎么了?”
垣新笑着问道。她表面上装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只是一味地微笑。维持微笑是她一贯的习惯,因为她认为,别人看到她的笑容,心情就会变好。
此刻,她就无比希望田津的心情能够好起来。
田津直直地盯着垣新的脸看,心想:她的笑脸真是美丽至极。趁自己还没脸红,田津把头转了过去,看向墓碑。
墓碑上用通用语刻着姓名“宫惠理”以及生卒年月日,但后面又用垣新这个语言爱好者都不认识的文字写着:
“妻子的死亡无法抹去丈夫的罪过。——带着无尽悔恨的田津”
这种文字,他们之间,只有田津接触过。他是学语言学的。
“这上面写着什么?”
垣新指着这行陌生的文字问道。她甚至怀疑这是某种她熟知的语言的一种少见的草体,因为她自认为见多识广。
田津回答道:
“丈夫的忏悔。”
垣新见他没有明说,又知道忏悔的内容多为个人隐私,便没有追问。但她又想到,看来田津对亡妻仍然有心结,也就是说,他还放不下亡妻。那么,田津就要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了。唉,要是换作是我,那该会有多痛苦!
原先活泼的女儿的幻象,如今变成了现实中因拥抱而掉在地上的一束鲜花。这束鲜花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迅速凋零。田津觉得花的凋零与人生的短暂何其相似,便捡了起来,紧紧握在手心里,尽管他知道,握得再紧,也无法留住终将逝去的生命。用这短命的花来祭奠同样短命的惠理,这难道不是在讽刺吗?我就不该为垣新准备这束花的,太不吉利了。
不再崭新的墓碑上,因雨水的无情冲刷和太阳的暴晒,留下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水渍,宛如溃烂的伤痕。墓碑周围,原先生长着杂草,甚至有几朵顽强的野花在其中点缀。但如今,这些野花都已被清除,只剩下草根。
田津一想到墓前的花,就思绪万千,觉得这些被清除的野花,很可能和在田津一家以及垣新一家埋葬在家乡的墓前(如今身在首都,回故乡扫墓变得颇为不便。因为人手短缺,从首都通往地方的公共交通大多处于瘫痪状态)所见的那漫山遍野的白花一模一样。那些白花以洁白的花瓣作为丧服,仿佛在为墓的主人披麻戴孝。白花,与死亡竟是如此契合(在该国风俗中,居丧者可穿素白或黑色的丧服)。田津在挑选坟地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洁白的花朵遍地都是,它们密集地铺展开来,虽高度仅及地毯,但一望无际,宛如大海。尽管墓地这样的环境显然令人感到悲哀,但垣新的遗照却保持着微笑。
田津当时独自站在墓前,轻声说道:
“这些白花,真美。”
然而,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应和:“是啊,真美。”
他继续问道:“是谁种的这些花呢?”
依旧无人回答,连空气都在沉默。
“可能是自然生长的野花吧。”虽然垣新已死,但田津知道垣新会说什么话。
田津摇了摇头,否定道:
“不太可能是野花。这么整齐划一的颜色和品种,若是自然形成,未免也太巧了。应该是有人特意播种,用以美化环境的。”
垣新一定会说:
“也许是美神所显现的神迹吧。”
“我没听说过你相信美神的存在。”
“以前或许不信,但目睹这神迹,我也不得不信了。”
“每当你需要时,总是虚构一个神出来。”
倘若垣新此刻在场,他一定会时而凝视花畑,时而望向草地。那里布满了巨大的蛛网,沾了雨露,仿佛变成了一朵朵放大的雪花。垣新向来对这些赏心悦目的景致情有独钟。而在这小小的一片天地里,竟然汇聚了春、夏、冬三季的风光。
葬在这里,垣新一定会很高兴吧。